沈萱小心翼翼的,又走前了兩步,這才發現,地面上所有的桃花花瓣,都象是圍繞着蒲團上垂首坐着的那個紅衣人。又或者,那些花瓣,象是從他手中漫天撒出來的。
只是此刻,他一手籠在袖中,另一隻手卻擱在桌上,手指屈起,彷彿要去端桌上的那碗水。
一碗水!
此刻在兩個又幹又渴的人眼中,無異於在沙漠中看見了綠洲!那碗水隔了百年,卻依舊清澈見底,擱在青瓷碗中,玉一般的誘人。
冷焰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大步走了過去,一手便要去抓那隻青瓷碗。他的腳步踏過,地上的花瓣紛紛變了顏色,迅速的發焦,變黑,花瓣捲起,被衣角帶起的風吹得飛了起來,在空中慢慢化作粉塵。
跟着那一室的桃花花瓣也在瞬間發焦,變黑,花瓣捲起,枯死。
掛在牆角的四幅桃花圖,也在見光的剎那,開始變得枯黃,鮮豔的顏色褪去,畫卷上的桃花,也如同枯萎死去了一般變得毫無生機。
整間原先香豔綺糜的房間,忽然變得暗沉,枯黃,發黑,充滿了死亡的不祥氣息。
彷彿是震攝於這般奇特詭異的變化,冷焰的手指停在碗沿,竟沒有將那碗水端起來。
“這間石室有古怪。”沈萱看着石室中瞬間枯死的花瓣和發黃的畫卷:“在一見光的剎那,花瓣失去鮮豔的色澤,畫紙變黃,只能說明,這間石室一直密閉着,從沒有人打開過,所以,它們纔在見到光線的剎那,被光侵蝕腐壞。”他的視線,慢慢移到桌邊蒲團上垂頭坐着的紅衣人,那個人全身籠在寬大的衣袍裡,袍下卻顯得空蕩蕩的,彷彿已只剩下了骨架:“而最奇怪的,卻是這個人,”他的目光,在紅衣人的身上停駐良久,方道:“他的左手籠在袖中,好象在做一個什麼動作,而他的右手,卻奇怪的要去端那碗水,爲什麼他會同時做這兩個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動作呢?”
他慢慢的俯下身,將那人左手的衣袖擡起,袖中,是一截白色的手骨,五根指骨合攏,中間攏着一捧鮮紅的桃花花瓣,那捧桃花花瓣也在陡然見到光線後,化作黑色的粉塵從他指骨間灑落。
沈萱皺眉道:“他的這個動作,是在衣袖中暗藏了一捧花瓣,好象準備灑出去,”他又看了看一地飄落於他身周的花瓣,猛然醒悟:“他是以花瓣作爲暗器,正準備射出去!這裡所有的花瓣,其實並不是灑在石室中作爲裝飾的,而全是被他當作暗器發出的!”他驀然明白了自己原先對這間石室綺糜中隱藏的危險氣息源於何處:“這個人,一定是在死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危險,所以拼命發出暗器想要阻止敵人。”
他環顧石室四周:“可是當時這石室中若是有活着的人,必然會留下爭鬥的痕跡,可是卻什麼也沒有……難道是,這間石室中有機關暗器?”紅衣人垂着頭,坐在那裡,默然不語,他身上的紅衣絲褸下,卻有星星點點的光芒,一閃一閃,沈萱慢慢的伸出手去,將他頭上的頭罩掀開,露出一隻白森森的頭骨,頭骨中兩隻空洞洞的眼洞,注視着地上,沈萱不知爲何,彷彿看見了它的兩隻眼睛,正流露出絕望的表情。
他的腦中忽的一個激靈,竟然聯想起了三百年前,第一邪教萬花飄香教教主龍在天離奇失蹤的事件來。那時萬花飄香教橫行江湖,鋤強除弱,無所不作,教主龍在天卻在有一天
夜裡,突然離奇失蹤。失蹤前,教中幾大長老均聽他說是接到一封滿月山莊的密函,由此而認定教主是失陷在滿月山莊。萬花飄香教傾全教之力,在幾大長老的帶領下,意圖剿滅滿月山莊,結果數千教衆卻困在了滿月山莊的機關密陣中,傷亡無數,幾大長老也損失過半,萬花飄香教從此折戟沉沙,消失江湖多年。
難道眼前的這個人,竟然就是三百年前離奇失蹤的萬花飄香教教主龍在天?
沈萱細細的打量着,手指輕輕掀開他胸前的衣襟,果見衣領上用金線繡着的兩條龍,斷續可見。金龍滾邊紅袍,正是龍在天的標誌,而那一手摘葉飛花,也正是龍在天稱霸江湖的絕招。
面前的這個人,果然就是龍在天!
他敞開的衣襟下,露出一具空蕩蕩的骨架,骨頭呈墨黑,黑色的脅骨下,密佈着星星點點的梅花鏢,那些梅花鏢皆是用銀子打造,五支尖角閃着亮閃閃的光澤,隔着衣褸看去,就如同點點星光。
“難道鼎鼎大名的龍在天,就是被這些梅花鏢射中死的?”冷焰看着那些閃着銀光的梅花鏢,伸出手去,剛要從脅骨中夾起一枚,卻被沈萱即時喝止:“不要動!那些梅花鏢是有毒的!”冷焰的手一顫,卻見沈萱指着發黑的骨架:“龍在天的骨架發黑,顯見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梅花鏢是有劇毒的,劇毒透過血肉,留在了骨頭上。那些劇毒想必是能令人產生幻覺,所以龍在天臨死前,會以爲眼前還有很多敵人,散出了大把暗器。”
“可是,”他看着龍在天最後空餘的一副骨架:“他臨死之前,在發出手中最後一把暗器時,其實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將死,眼中流露出絕望的神情,爲什麼他的右手,會去端桌上的那碗水呢?”
看到那碗玉色純清的水,冷焰不由自主的舔了舔乾枯的嘴角。他的手慢慢的伸了出去,一把抓起那碗水,端至脣邊:“連龍在天在臨死前,都這麼想要這碗水,水裡怎麼可能有毒?我先喝了!”
他嘴巴張開,便要將那碗水倒入喉。沈萱忽然從龍在天的屍骨上,掰下了一小截指骨,丟入了水中。
冷焰頓時大怒:“沈萱,你這是幹什麼?你自己不敢喝,也不讓我喝麼?”
但是他的話還未說完,面色忽然變了。他驚恐的看着那一小截指骨,在被丟到純清的水中後,水中奇異的泛起了一串氣泡,那截指骨在水中竟然慢慢的消融,變細,直至消失。瞬間,那碗水又恢復成了一碗玉色純清的水,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冷焰端着那碗水,彷彿端着只燙手的山芋,手指不由顫抖了起來。他趕緊將那碗水小心翼翼的放回桌上,生恐碗中的水濺出半滴到手上。
“這是化骨水。”沈萱語聲平靜:“當我第一眼看到這碗水時,我最先想到的是,爲什麼這碗水在這個石室中被擱置了三百年,還是這麼純淨?”他頓了一頓,緩緩的道:“我想了很久,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這碗水中下了化骨的毒,任何東西落入碗中,都會被水中的毒所腐蝕,消解。”
冷焰的臉色變了一變。難以想象若不是沈萱的及時阻止,方纔那碗水被他飲入喉中,會是怎樣一副腸穿肚爛的可怕景象?
“可是,”他猶猶疑疑的道:“龍在天臨死之前,怎麼會去端那碗水?”
“因爲他是龍在天。”沈萱看着那具垂首而坐的屍骸,被包裹在紅衣絲褸中:“他是第一邪教萬花飄香教的教主,他知道自己已經走不出這座地下迷宮,必將會死在這裡,所以他在臨死前,做出要去喝那碗水的姿勢,就是爲了引誘日後再進入這座迷宮的人,去喝了這碗水,他要他們也和他一樣,死在這裡。”
冷焰只覺得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好歹毒的人!”
他再也不敢去看桌上那碗水一眼,一心一意的要在石室中搜出通過這間石室的機關。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這間石室中,並沒有機關,眼見又是一條死路。
冷焰不死心,又仔仔細細的搜了一遍,仍然是找不到任何機關,他一氣之下,一拳拖捶在石壁的掛畫上:“又白走了!咱們還得原路返回。”
就在這時,他一拳捶落的地方,那幅原本就褪了色的畫卷被拳風捶得碎裂,四散落了開去,畫後的石壁上,竟隱隱露出幾行字來。
那幾行字是被人用指力刻在石壁之上,字痕淺淡,若不是運足目力看去,還真發現不了。沈萱見此異狀,走了過來,和冷焰一同看去,卻見石壁上刻的是:“八月廿三,餘獲滿月山莊莊主蘇堯密信,言彼爲時三年,地下迷宮始成,願傾全莊之富,約餘一賭,若餘能出得迷宮,滿月山莊從此歸附萬花飄香教下,甘爲驅使。餘一世傲氣凌人,更恃身具絕世武功,欣然應約。地宮之中,雖屢遭險境,然余天資穎悟過人,屢屢於死地處求生,將至主石室,開啓機關,沿路脫困而出,蘇堯奸滑,竟在最後出路上鋪設熒光,令餘眼花繚亂,不及防備,竟被機關中梅花鏢齊發,餘身中數鏢,只好返回此室,意圖休養生息之後,再圖出路。不料,鏢中竟有劇毒,餘自知命不久矣,乃留字刻壁,使後來者見之,當知餘破此地下迷宮聰明絕世,惜乎功虧一簣,所以餘留此字書警示,若見地上熒光出,便須馬上閃避,讀我遺書者,受我指引,拜我一拜,當完成餘之遺願,破此地下迷宮而出!”
冷焰細細讀下,不由心中大是折服:“這人雖是一代梟雄,到底聰明過人,竟然能夠直抵最後一關。他現在竟肯將自己的探路心得,留示後人指路,就憑此心,也當受我一拜了!”當下膝下一軟,在那幅遺書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沈萱卻搖了搖頭。冷焰道:“你爲何不拜他?”沈萱看着石壁上的那幾行字,緩緩道:“此人一方邪教之主,行事向來歹毒之極,又豈是肯爲他人着之人?他留下的那碗水,便是試圖殺死後來者,豈會有此好心在此留書警示,他遺書中的話,不知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了。”
冷焰道:“他說他已尋到最後出路,開啓了機關,這話我卻相信。那個主石室,想必就是蘇舜澤所說的那唯一一間可以開啓地下迷宮的石室!”沈萱道:“的確不錯,以他遺書中推斷,他是在快要尋到最後那間主石室時,中了機關暗器,所以返回,這麼說,我們離那間主石室,已經不遠了!”
他此言一出,兩個人都覺得心頭一振,雖然此時此刻遭受着缺水缺糧的困擾,但絕境之中的兩個人,重新振作起精神來,只覺得那一線渺茫的希望,就如同微弱的火光般,在眼前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