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影一現,袍袖飛舞,雙手高舉韋陀杵,向沈萱當頭劈落,如韋天王之怒!
那一劈之力,勢抵千鈞,帶起了呼呼風聲。只有紅袍人面上的純銀面具,仍是閃着冷冷的光澤,毫無表情。
身旁傳來少女的一聲驚呼,沈萱已經着地一滾,避了過去。那一杵擊在他身後的山石之上,激起一連串的金星亂崩,沈萱原先站立的地方,山石裂開,出現一道深深的鞭痕,入地數尺。
“終於現出藏鏡人真身了。”沈萱冷冷的道。旋即輕輕擡袖。
那只是衣袖的一個輕拂,彷彿只是微風輕輕掀動了衣襟,卻有一道純淨如月華的微光在他袖底一閃,紅袍人的面前,忽然現出了一瓣雪花。
那不是雪花,那是一抹刀光,卻比雪花更純淨,更冰冷。
紅袍人似乎極爲忌憚那抹刀光,白雪般的刀光出現的時候,他紅袍的身影忽的憑空消失。那一刀如同切在虛空。
一面純銀的面具卻從空中掉落了下來,裂成兩半。切面上帶着一絲血跡。
沈萱收回了袖白雪。他劈中了藏鏡人。這個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當臉上的面具被劈落時,是不是有秘密被揭穿的惶恐?
耳後卻聽得一聲驚呼,空中一面銅鏡急速前進,如有人驅使般,鏡光大漲,在即將撲到沈萱身後時,紅影一現,藏鏡人再度躍出,手揮韋陀杵,一杵擊向沈萱腦後。
那一杵帶起萬道紅光,重重鞭影,向着沈萱劈了過來。
沈萱來不及回頭。他身後卻風聲一動,有人挺身上前,揮起竹笛,替他擋上了韋陀杵。沈萱心知不妙!果然竹笛一遇韋陀杵,立刻折斷,如同劈中朽木,跟着少女的身體被震得向後重重飛了起來,在她即將撞向堅硬石壁的一剎那,身軀卻被一個人緊緊的抱住。他的手環在她的腰間,溫暖,堅實,有力,他的胸膛緊緊貼着她的背,忽然一個翻轉,結結實實受了一鞭!
沈萱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那一鞭正打在他右側的肩頸處,立刻隆起一條粗如蛇身的紅印,肌膚薄脆得幾乎一碰即破,皮膚下的血紅得象是隨時可以噴薄而出。
沈萱低低一聲喘息。那一鞭力逾千鈞,在那一瞬,他幾乎覺得靈魂都要被打得撕裂出竅。但是他沒有停止動作。在身軀即將落地的一剎那,他的手臂幾乎是貼地平行,白光一閃,袖白雪再度從袖中發出!
兩面銅鏡在空中忽的一合,藏鏡人的身影忽的夾在兩面銅鏡中奇蹟般的消失!袖白雪發出,雪花一般輕輕掠過兩面銅鏡,銅鏡裂成四半,忽的象失了依憑般,從空中翻轉着掉落了下來。鏡上卻沒有一滴鮮血。
四片銅鏡的碎片跌落在地上,鏡面上那詭異的光芒忽然消失了,光華一暗,變成了四片普普通通的銅鏡碎片。
只有最後一面銅鏡,高高的懸浮在半空中,靜靜翻轉着,如同一隻詭異注視他們的眼睛。黃澄澄的光芒,時明時暗。
沈萱的腦中忽的一閃。光!磨鏡老人說過,藏鏡之術,秘密便是在於借用銅鏡反射,轉折光線!在這漆黑的山洞底,沒有光線,所以藏鏡人必須要藉助火把之光!
他忽的開口:“滅了火把!”他只短促的說出這四個字,身旁的少女卻象心有靈犀般,五指一翻,指尖四枚銀彈發出,分別射向洞壁上的四支火把!
銅鏡倏的一轉,藏鏡人再度自鏡中躍出,手持韋陀杵,向少女劈了下去!
他顯然是十分忌憚四支火把被滅,一招投鞭斷流,挾着開山破石的力量,向少女劈落!但是他的招式,卻忽的被一瓣輕盈舞動的雪花阻住。
那是一道看起來如此輕薄,薄得似乎一觸即碎的雪花般的刀光,卻將他那一招至剛至猛的力道,阻截在了半空中。他身上紅袍的袍角似乎也停止了飄動,整個人如同冰雕般靜止。沒有一點聲音。時空幾乎凝滯。
片刻,靜謐的山洞中忽的響起了“噼啪”的聲音,四道火把被銀彈射中,兜頭跌落了下來,火把熄滅,洞中猛的一暗。
銅鏡上發出一縷微光,藏鏡人忽然“嗤”的一聲,縮入了鏡內!
銅鏡依然高高的懸浮,鏡面上微光吞吐,光芒雖沒有方纔熾烈,卻依然帶着無與倫比的詭秘與威脅。
四支火把全部熄滅,銅鏡沒有了光源,卻爲何仍然擁有藏鏡的力量?
沈萱仰面望了望山洞頂,忽然失聲:“是山洞口的光線!”
高高的山洞頂上,洞口一線光芒射入,越來越明亮。此時已至正午,正是太陽最烈的時候,洞底雖然極深,銅鏡吸收了太陽的光芒,卻仍然在不斷的慢慢轉動。
沈萱仰面看向山洞口,剛想說:“得想辦法遮住山洞口的陽光!”頸部血流忽的一涌,跟着眼前一暗,山洞中的所有景象在他面前忽的變得越來越暗,漸漸沉沒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他失明瞭!
——藏鏡人的那一鞭,正好打在他腦後側的頸動脈上,他仰頭往上看的時候,動脈缺血,他的眼睛忽然看不見了。
在失明前的最後一個瞬間,他看到唯一懸在空中的那面銅鏡中,慢慢現出了藏鏡人的身影,他的紅袍映在他的眼中,卻是黑色的,如同蝙蝠巨大的蝠翼。
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側耳傾聽着。
耳中聽得少女一聲驚呼:“他在你右邊!”沈萱倏的迴轉,袖白雪藏在袖中躍躍欲出。但在最後出鞘的一剎那,他卻遲疑了。右邊沒有動靜。沒有風聲,沒有腳步,沒有呼吸。
袖白雪每出鞘一次,便要耗去全身大半的精力。他已經只有一次機會再出手,他不能失手。
“前邊!”少女又是一聲驚呼。沈萱的袖白雪出鞘了!但那一刀卻不是發向身前,卻是發向他的左前方!
眼中所見並非真實。他所聽到的,纔是真正的藏鏡人所在的方位!
在盲眼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既然藏鏡術利用了人視覺上的盲點和錯覺,那麼,當眼睛看不見的時候,藏鏡術便再不能欺騙人的眼睛,無論對手以何種方式來迷惑自己,耳中聽到的,卻纔是他真正的藏身之地!
這一次,他發出的袖白雪,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在他的左前方,出現了一瓣雪花般潔白晶瑩的刀光。跟着是一點,兩點,三點……整個漆黑的山洞底,忽然出現了無數點雪花,帶着雪花零落般的微響。
象是,黑暗的夜裡,下起了最美的雪,紛紛揚揚,點點片片,整個世界,只剩下黑的純粹,白的純淨。
袖白雪一出,天地皆化雪。
這最後一刀,纔是袖白雪的精粹!
空中響起了什麼破碎的聲音。
最後那面銅鏡忽的旋轉着,無力的跌落地上,彷彿鏡中的力量,已被抽空。飛舞的大紅袍破成兩半,從空中飄落了下來,悄無聲息的落在銅鏡之上,袍底空氣鼓盪着,慢慢平息。一縷鮮血,從紅袍下溢了出來。
沈萱忽然一下子跌坐在地。
方纔那一刀,用盡了他所有的力量,彷彿他的整個人都被抽空。少女撲了上去,抱起沈萱,將他的頭捧起:“沈萱,你怎麼了?”
“我……”沈萱只說得出這一個字,頭一歪,重重倒在了少女的懷裡。他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中。
這一覺,沈萱睡得很沉,很沉。也許是因爲他太累了。三年的隻身飄泊,放逐身心,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無論他經歷多險惡的環境,多狂暴的風沙,他心心念念所想念着的,只有她,蘇雨珞。彷彿那個名字,是用刀子鐫刻在心,深入骨髓的。
他很久,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麼香甜了。睡夢中,他再次聞到那熟悉的玉蘭花一般的香氣,盈繞着,那麼輕柔,輕膩,夢裡是如此美好,讓他身心漸漸舒緩。如同多年前的夜晚。
一滴淚水,忽然落在他的臉上。水滴破碎,彷彿帶着某種溫熱。沈萱睜開了雙眼。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他慢慢的坐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一雙柔膩的小手,他忽的用力,將那雙小手,緊緊的抓在手心,用自己溫暖的雙手,將它們包住。
那雙小手在他手中掙扎,卻沒有掙開他有力的掌握,只好不動了。
他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什麼話也沒有說。洞中不知過了多少光陰。他們在寂靜的山洞底依偎着,只有頭頂淙淙的流水聲傳來,在這靜靜的時刻,聽得分外清明。往事歷歷,如同流水般飄過。
良久,沈萱方慢慢開口:“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時,你問我‘萱’字是什麼意思嗎?”黑暗中沉默了許久,只聽少女的聲音緩慢答道:“怎麼不記得,那時你說,萱是一種草,有人叫它‘忘憂草’,又有人叫它‘療愁’,傳說看見萱草的時候,人就可以忘記所有的憂愁。”她的語聲,在山洞中,象是水滴滴在石頭上一般清脆動聽。
沈萱笑了笑:“是啊,那時你問我,我叫做沈萱,會忘記所有的憂愁嗎?”他輕握她的手,黑暗中,感覺它在他的掌心微微顫抖:“其實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和憂愁,我能感覺到,你有心事,”他的語聲輕柔:“能對我說說嗎?”
他沒有問她,這三年來,你去了哪裡?你可知我有多擔心和思念?爲什麼你一直不肯與我相見?這個淡如萱草的男子,正如他的名字一樣,隱藏起所有的心事,卻想讓所愛的人忘記煩惱和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