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站了起來,只覺得這間燈火通明的大廳,處處充滿了不測的危機。
血玉指環上不可思議的血誓,竟然成爲了真的,他們站在這間充滿血腥的不祥的大廳內,只覺得冷汗溼透了重衣。廳外的涼風吹入,透衣而過,兩個人不由同時打了個冷顫。
他們背對而立,蘇舜澤手持流光劍,劍氣盈動,兩個人的眸子,沿着廳壁四處逡巡,遊蕩過四壁的桌椅,茶几,花瓶,字畫,維幔。
一縷殷紅的鮮血,忽自他們的身後,沿着黃金鑄成的巨大金鏢上,流了下來。鮮血流過金鏢,忽然變成了慘碧。
蘇舜澤掌中的流光劍,忽的一聲清鳴,劍身一顫,一線白光,自劍尖發出,向着桌上的金鏢激射了過去!
一線血水,自金鏢之上昂頭而起,如同活物般,脫射而出,與白光相碰,剎時消融,滴落在地,化成幾灘血漿。
跟着金鏢顫動,“託”的一聲,自卡座上飛出,鏢尖寒光閃閃,刺向蘇舜澤。蘇舜澤劍上毫光顫動,揮劍一削,金鏢被削的偏了方向,“託”的一聲釘入紅柱,如切腐土般沒了進去,僅餘鏢尾上的紅穗。他的人也被金鏢上的力道帶得斜移了半步。
原先放置金鏢的桌上,此際空曠曠的,鬼魅般的顯出一個白衣飄飄的人影來。那人頭戴竹笠,手拄一根細長竹竿,斗笠下的眼睛,透過笠縫,射出兩道寒光!
“湘西屍王!”沈萱一眼認出了來人。那人巋然不動,白衣裹着枯瘦的身軀,沉悶的語聲自臉上白布條包裹着的嘴巴中發出:“好眼力!沈萱!”
最後兩個字發出的時候,他的人忽然一動,筆直躍起,如同白布裹着的殭屍股向沈萱撲了過來。一股腥風撲面而來,沈萱的人向後彎起,屍王一下子撲了個空,白衣的身軀從他上面掠了過去,沈萱剛剛直起腰身,腦後便有三點勁風直撲了過來。
蘇舜澤搶上前去,流光劍揮動,便是“叮叮叮”的三響,三支**被他擋落在地。他跟着搶上一步,一劍刺向虛空中的人影,屍王殭屍般的白影卻忽的消失了。
“他一定還在廳內!”蘇舜澤按劍而望,空氣中腐屍般的腥臭味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濃,突的一股勁風自腦後響起,帶着“嗡嗡”的巨響。蘇舜澤急忙回劍,一劍削在來物之上,劍尖綻起一絲火星,卻被來物巨大的衝力旋轉着帶動,踉蹌向後連退三步,方纔站穩。
他立定身形,這纔看清方纔撞擊過來的,竟是一隻大水缸,水缸帶起巨大的力量,旋轉着,向沈萱撞了過去。
沈萱一掌按在水缸之上,掌上勁力吞吐,阻住了水缸的旋轉之勢,他的人卻被水缸上的力道帶得向後飛起,接連撞倒了幾把椅子,方纔止住了退勢。
只見空中那面大水缸,旋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最後自空中跌落,在地上打了幾個轉,缸中發出“嘩嘩”的水聲,似是半缸水在其中晃動,水聲緩慢,似乎那水極濃,極稠。
水缸方自停下,一隻細長的竹竿忽的伸出,搭在缸沿之上,缸片碎烈,缸中之水暴漲,猛然自缸內激出,化作滿天血雨,連同破碎的缸片,向着沈蘇二人撲灑了過來!
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腐屍般的味道!
沈萱和蘇舜澤疾退!兩人都是久歷江湖之人,都知道那種腐臭的血水,萬萬不能沾上,只要沾上皮膚一星半點,都是灼皮腐肉的事。
縱是兩人退得快,衣襟之上,也不免沾上了一點兩點,衣服立即腐爛,化作一個焦黑的小孔,如同被火灼燒。
沈萱目視着拄竿立在原地的白布屍王,漆黑的瞳仁灼灼發光,亮如星辰:“你就是用這種帶有屍毒的血水,灑在易老鏢頭一家人身上,將他們全家都變成了長滿魚鱗的嗜血怪物?”
“嘿嘿,倒是識貨!”屍王口中發出沉悶的笑聲,然後猛的收住,竹笠下的眼睛,尖針般的釘在沈萱身上:“這是人死後即將化屍前,從他們身上取下來的血水,也就是‘化屍之血’,屍血之中,含有劇毒,活人只要沾上,不但會變成怪物,還會變得跟殭屍一樣,覺得口渴,不停的想要吸食別人身上的鮮血。沈萱,你武功高,悟性好,哪怕是變成殭屍後,也會比別的殭屍聰明得多,你這樣的人,來做我的殭屍,是最合適不過,來吧!”
屍王陰惻惻的語聲中,竟帶了愛惜的語氣,聽得人毛骨悚然。他長長的竹竿在地上一點,向着沈萱移了過來。竹笠下陰惻惻的目光,竟似已將沈萱看作他的殭屍。
沈萱還未動,一個人淡藍色的身影,已經擋在了他的身前。“想要打沈萱的主意,先看看你有沒有本事過我手中的劍吧!”蘇舜澤喝了一聲,目注屍王,流光劍貼於胸前,左手往劍身上一劃,食指之上,燃起一點淡藍色的星火,沿着劍身劃下,流光劍震顫了一下,如同被注滿了靈力般,劍身陡的亮了起來。
“寸影流光!”蘇舜澤一聲清吟,一劍揮出,空中星星點點,如同十數把長劍瞬息展開,向屍王刺了過去!那已不是人眼所能看到的速度,也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那把劍的速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逾越了自然的力量,化作流光一般,刺入了屍王的身體!
屍王的身上,同時破開了十個大洞!
流光劍一劍刺出,並不是分作九道虛影,而是在同時刺出了十劍!
每一劍刺入屍王,都如中敗絮,白布的下面,並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屍王枯瘦乾癟的身軀,卻忽然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那原先被白布裹得緊緊的如同殭屍一般的身軀,此刻破碎着,傾頹着,布條散開,變得象一個被人摔爛了變形了的布娃娃。
沈萱和蘇舜澤目睹着這驚人的變化,卻見屍王仍是拄着竹竿,一步一步的移了過來,裹着身軀的白布條散開,隱隱露出裡面的肌肉,如同死肉一般呈現出一種灰白色,在他身上碎成一塊塊的,有的粘連在一起,有的幾乎要掉下來,甚至露出裡面白色的脅骨。
沈萱和蘇舜澤看着這個幾乎碎得不成人形的人,就這樣一步步的向他們移了過來。兩個人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直到屍王的竹竿一點,在他們面前穩穩的立住。蘇舜澤這才注意到他白布下的雙腳,竟有一隻是空的,只有一隻腳,腳掌彷彿被什麼野獸啃噬過了一樣,幾乎只剩下一小半,露出森森白骨,而他另外一隻腳,卻到小腿處,便已經沒有了,只露下半截腿骨,懸在袍下。
——難怪這個怪人,每次走路的時候,都要用竹竿點地,而他的人看起來,就象是在飄移一樣。
他被蘇舜澤的“寸影流光”刺中了十劍,卻劍劍穿中腐肌,如同沒事人一般。
“現在你們明白了吧,我在趕屍與紅衣祭司鬥法的時候,卻我手下的殭屍反噬,咬得渾身體無完膚,甚至沒有一塊完整的肉,我身上的肉,全部腐敗潰爛,”他就那樣站在沈萱和蘇舜澤的面前,破碎的臉隱藏在竹笠下的陰影中,語聲也象是破碎的瓷片在颳着人的神經:“所以說,我是一個死了很久的人,但同時,我也是一個不死人!”他提高了聲音,竹笠下的眼睛,陰惻惻的瞪着兩個人:“你們刺我十劍,我都不死,哪怕你們再刺我二十劍,三十劍,也是一樣,因爲,”他慢慢的道:“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塊活的肌肉。”
這句帶着沉沉死氣的話,讓蘇舜澤握劍的手,不由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屍王說的對,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是沒有辦法再殺死的,哪怕你一劍刺中他的心臟!
沈萱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緩慢的,卻是鎮定的:“一個人不怕死,是因爲他全身的命門都被封閉。”他語聲一頓,盯着竹笠陰影下屍王的臉:“但一個人封閉了全身的命門,他必然是將命門提到了一個身上極爲隱秘的部位,他不是不怕死,只是別人找不到這個命門,殺不死而已。”
他的語聲極平,極淡,然而屍王拄着竹竿的手,卻忽的一抖,似乎這一句話,戳中了他的要害!
他忽然出手,竹竿向着沈萱胸前點落:“沈萱,縱使你知道我有命門,但在你找到我的命門前,已足夠我殺死你!”
沈萱不避不讓,伸手一挽,抓住竿頭,掌上一股勁力吐出,握住竿頭向屍王推出,屍王的內力,亦自竹竿另一頭傳來,兩下相較,竹竿便在兩股強勁內力的撞擊下寸寸斷裂!沈萱的語聲,亦在斷裂聲中響起:“你渾身上下,皆以白布包裹,而只有眼睛的部位,時刻以竹笠護住,別人都以爲眼睛是最脆弱的部位,但卻想不到那便就是你的命門所在!”
屍王的身軀疾退,退到丈餘遠,方纔飄忽般立住,忽的嘶聲大笑起來:“沈萱,你自以爲夠聰明,可是我的兩隻眼睛中,只有一隻是命門,就算你的袖白雪是天下聞名的快刀,你也只有一次殺我的機會,——你怎麼能賭中是哪一隻?”
“我當然知道。”說完這五個字,沈萱出手了。
他的衣袖揚起的時候,一道白雪般的光芒忽然就閃現在屍王的面前,那彷彿是從天而降的雪花,亙古以來就在那裡,飄忽着,閃過屍王的眼前。
屍王頭上的竹笠破開,分作兩半散開。
竹笠下,是一張破碎醜陋的臉,白布包裹着鼻子以下的部分,露出的上半部分,腦門上印着啃噬的印子,右眼的眼珠如同琉璃珠般破碎渾濁,那是被他手下的殭屍啃瞎的眼睛,而他的左眼上,有一道細細的劃痕,從額上一直貫穿到頰邊,眼裡的光芒湮滅,屍王的身軀轟然倒地,白色的布條散落,屍身碎裂散開,如同一個被人揉碎了打爛了的泥娃娃。
蘇舜澤一動不動的看着屍王,直到他死了很久,這纔回過神來,問沈萱:“你怎麼知道他的命門在左眼上?”他只覺得嗓子發乾,剛纔那一賭,若是賭錯,那麼死的恐怕不是屍王,而是他們兩個。
“我猜的。”沈萱回過頭來,慢慢的看着他:“自從我猜到他的命門是在眼睛上,我就一直回想着他的一舉一動,我發現他的招式,總是略略向左偏一點,我就猜可能是受他的眼睛看左邊更清楚一點的緣故。”
蘇舜澤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卻見沈萱將右手手掌攤開,掌心上,一層密密的汗水:“其實這個並不能作爲依據,我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說到底,我還是在賭……”
蘇舜澤這才真真正正的回過神來。“說到底,你其實也不知道,你就是瞎猜而已,是吧?”他這才覺得頭疼起來,發現麻煩的事遠不止此:“沈萱,雖然我很喜歡你這個人,但我發現如果你要是當了我的妹夫,你是不是會三不五時的做出些腦袋脫線的事情出來?”
“這麼說,”沈萱忽的變得緊張起來,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你是不想我娶你妹妹了?”“想是想,”蘇舜澤終於也學得乖了起來,臉上開始掛起招牌式的溫雅笑容:“可是,我們家的事,也不是我作得了主,你說是吧?”他用胳膊撞了撞臉色開始變得發苦的沈萱:“你也知道,我是……被家裡頭那倔脾氣的老爺子趕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