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春正長,蟠桃宮裡看燒香,沿河一帶風微起,十丈紅塵匝地揚。
三月初三,是上巳節,也是民間的鬼節。這個時候,天上的王母娘娘,正在蟠桃宮裡宴請各路神仙,而地上,冥府卻已洞開,無數的鬼魂跑到人間來尋歡作樂。這一天,天上地上,好象都會有無數的故事發生。
這一天晚上,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在家門口放上鞭炮,用來嚇鬼,驅鬼。大街小巷上,空無一人。
“噼噼啪啪”,一家大戶人家門前,一串鞭炮放過,大門卻沒有關上,門楣上一塊木匾,上面寫着“易宅”兩個大字,門口張燈結綵,照得門前蹲着的兩隻石獅子,都顯得格外喜慶起來。
“老爺,這樣不太好吧,”一身綾羅綢緞的夫人站在門邊,看向自家老爺,略有些擔心:“今日是鬼節,傳說陰間大大小小的鬼魂都跑了出來,這要是萬一跑進咱家……”“哈哈哈!”她的話卻被身披錦袍的老爺一陣豪邁的笑聲打斷:“夫人哪,今日是我金鏢總鏢頭易百園的六十壽誕,想我易百園爲人俠義,一身正氣,行鏢幾十年,如今即便是金盆洗手,退隱江湖,陰間那些小鬼也是不敢闖進來的!”
他拍了拍夫人的肩頭:“夜已經深了,外面風大,夫人還是隨我進去,壽宴就要開了,煥兒他們還等着呢!”煥兒是他們的兒子,如今也已長大成人,不但繼承了父親的行當鏢行天下,並且也已娶妻生子,是令易百園老鏢頭最可老懷堪慰的事。
易夫人點了點頭,隨丈夫一同走了進去。正堂內,早已擠滿了一家老小和前來道賀的客人,一派喜氣洋洋。堂中央的桌上,擺放着一隻黃金打造的巨大金鏢,約有幾斤重,金光燦燦。
已經入夜了。同福茶樓附近的一條小巷子內,滿地的鞭炮碎屑紛飛,人聲俱寂,便連燈火也已熄滅。家家戶戶,大人哄着小孩,早已入睡。平日賣宵夜雜貨的小攤販,也早早收了攤子。
一個人,仰面躺在青石板的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額心正中,赫然鑲嵌着一塊茶杯碎片。
夜晚的涼風吹過,風中彷彿帶着鬼魅般的氣息,吹到了他的臉上,將他的髮絲吹起。月光下,那個看起來已經死去了多時的人,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從地上坐了起來,也不見如何作勢,雙腿便筆直的站了起來,然後他調轉頭,額上仍鑲嵌着那片碎瓷片,面上掛着詭異的笑容,一步一跳的向着同福茶樓走去。
這所有的一幕,都落在了沈萱的眼內。連他都不禁詫異,難道是死去的人,趁着鬼節復活了麼?他還魂到這個現世,是要做什麼?是要找回丟失的血玉指環,還是要去親眼目睹易百園老鏢頭一家人身中血誓的慘狀?
月光下,那個人面色青灰,臉皮上泛着一層死氣,一雙眼睛卻閃着光,向着沈萱的所在跳了過來。
沈萱剛要一步踏出,耳旁卻風聲一響,如同一隻大鳥振翼,跟着一名黑袍人從他頭頂掠過,落在了死人的面前。
那人一襲黑袍,腰上繫着絲絛,外罩一件黑色披風,眉目冷峻,凌空而落,氣勢迫人。沈萱卻已認出來人,正是臨風閣御風堂首座冷焰。心中暗暗驚歎,臨風閣消息好快,白天剛傳出臨風閣弟子在同福茶樓以血玉指環下血誓,晚上御風堂首座便已趕到了這裡。可見血玉指環的出現,在臨風閣中亦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見冷焰落下身後,旋即將手一揮,一道紅色焰火自他衣袖中發出,直竄上高高的夜空,爆開,散發出花朵般的煙花,隨即湮滅。
煙花引起了死人的注意,他轉過死氣沉沉的臉,向着冷焰一步步的跳了過來。跳到冷焰面前三尺遠,卻倏的停住。冷焰手中一柄鐵劍,牢牢的抵在了他的喉間。
“你不是臨風閣弟子!”冷焰語聲沉渾,目光落在死人的臉上,絲毫不爲他慘白的臉色所動:“在我御風堂首座面前,還想裝神弄鬼?”
死人咧開嘴,朝着他嘻嘻一笑,嘴中忽然吐出一條長長的血紅舌頭來。紅舌揚起,如同一條蛇般,陡的向着冷焰的脖子纏了過來!冷焰擡手一劍,紅舌便被斬成幾截,落在地上,竟是幾段紅綢子。
“好劍法!”死人冷冷的道,忽的將雙手一擡,筆直向前伸出,形如鬼爪的手上,長長的尖指甲脫手飛出!飛到空中,化出十道帶着磷光的暗器。冷焰後退一步,擡劍一揮,空中叮叮幾聲輕響,暗器被他悉數斬落,在他腳下散發出星星點點的磷光。
“果然不愧是臨風閣第一堂御風堂首座!”死人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忽的手肘一翻,一柄長劍自他手中彈出,寒光閃閃,直指冷焰。冷焰亦揮劍平指,兩劍遙遙相對。
“你爲什麼要冒充臨風閣弟子,以血玉指環對易老鏢頭一家發下血誓?你這樣做目的何在?”淡淡的月光下,冷焰目中寒光涌動:“你不是鬼,鬼不會怕死,剛纔我以劍抵住你咽喉的時候,你便不敢上前,你是人!是人,就一定有你的目的!”
死人桀桀怪笑了起來,死氣沉沉的面上卻毫無笑意,那枚碎瓷片就釘在他的額頭,使得他的笑聲聽起來,分外可怖。他忽然伸出手,將自己的臉皮剝起,撕開,那張臉皮在他手中起皺,變形,最後一把連着額頭的碎瓷片一起扯落,冷焰看着麪皮下的那張臉,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張臉下,不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也不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頭顱,卻是一張清秀異常的臉,只不過臉色慘白,看起來好象在臉上抹了層厚厚的石灰,脣色卻異常的妖豔,彷彿剛吸食過人的鮮血。那張臉一笑,臉上便有石灰狀的粉屑簌簌落了下來,看得人毛骨悚然。這樣的一張臉,並不比方纔的那張死人臉,令人覺得安心多少。
“我爲什麼要冒充臨風閣弟子?”話語從這人殷紅如血的嘴脣中吐出來,顯得分外妖邪:“易老鏢頭爲人俠義,天下共知,我若是以臨風閣弟子之名,對他的一家人下了血誓,若是他一家人慘死,你說,天下武林,會將這筆帳,算到誰的頭上?”
白麪人嘎嘎的笑了起來,冷不防迎面冷焰一劍刺到,他手中長劍一彈,將那一劍彈開,隨即躍起,落了下來:“冷堂主,久聞你以‘焰冰掌’成名天下,在下現在正想領教領教!”“那也要先過了我手中這口鐵劍!”冷焰毫不廢話,掌中三劍連出,直刺白麪人下盤。白麪人身材短小,被他接連三劍刺出,幾乎閃躲不及。他的人卻忽的一腳踩上冷焰劍尖,飛身而上,一劍刺向冷焰的面門。
那一劍看來離冷焰還有三寸,白麪人臂上卻忽的發出“噼啪”之聲,如同骨骼抽節之聲,他的右手手臂瞬間暴長,劍尖直刺冷焰眉心!
冷焰大喝一聲,回劍疾擋,白麪人卻在空中倏的一個旋身,右腿向他左耳踢了過來。腿上骨節亦是“噼啪”幾聲脆響,驟的伸長,那一腳便直踢到冷焰左耳!
冷焰連忙以掌擊向他腳腕,兩下里相交,雙方各自退開,冷焰方自站隱,便聽空中一連串的“噼噼啪啪”之聲,如同炮竹連響,白麪人在空中的雙手雙腿如同拉麪般節節伸長,等到他落下地來,將腦袋往上一拉,他的整個脊柱挺了起來,竟變得身形修長挺拔,只是配上他那張白慘慘的臉,卻仍然叫人覺得說不出的可怖。
“你會失傳已久的‘縮骨術’,”冷焰冷冷的打量着他:“看來你絕非藉藉無名之輩,你的身份來歷,也絕不簡單。”他忽的將劍前指,語聲沉渾:“要這樣一個人去易容假扮,也絕不止栽贓嫁禍給臨風閣那麼簡單。更何況,”他拉長了聲調:“你用一枚假的血玉指環,怎能騙過天下人?”
“你怎麼知道血玉指環是假的?”白麪人面上仍是掛着白慘慘的笑容,目光閃動:“莫非……真的血玉指環就在你手中?”冷焰容色不變,淡淡道:“血玉指環乃臨風閣閣主掌閣之戒,代代相傳,傳至閣主顧傾城這一任,自然是在他手中。這是天下皆知的事,你以爲僅憑一隻假的血玉指環,便可騙過天下人之眼目麼?”
“呵呵!”白麪人忽的仰天大笑了起來,待到他笑夠了,忽的雙目盯着冷焰,目光如同兩顆釘子:“顧老閣主死後,你可曾親眼見過顧傾城拿出過這枚血玉指環?”冷焰一怔,他隨即步步緊逼:“若是沒見過,你又如何能肯定血玉指環此刻就在他身上,而不是我手上的這枚?”他將那枚血玉指環拿在手中,指環上暗紅色的西昆倉玉,在月光下發出沉沉的冷輝:“我在茶樓中假死之時,便將血玉指環含在了口中,那幫蠢貨們找不到,便互相懷疑,自相殘殺起來。”他冷冷一笑:“我趁着他們動手的功夫,突然活過來,將這些貪心的笨蛋一個個全部殺死。”
他將手中劍一擡,指向冷焰:“血玉指環早已不在顧傾城手中!冷堂主,聽完這樣一個驚天大秘密之後,你是不是可以安心去死了?”“我不信!”回答他的,只有這三個字,以及冷焰掌中的劍!
雙劍再度交鋒,絞纏在一起,白麪人手肘轉動,劍招每每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發出,接連絞向冷焰的劍。
忽聽“嗤”的一聲,冷焰手中的劍,竟在白麪人怪異的連絞之下,脫手飛出!
白麪人面上露出詭異的一笑,搶上一步,一劍刺向冷焰!冷焰斜身避過,忽的鐵掌一翻,掌上忽似有無形的焰火騰起,一掌拍向白麪人胸前。白麪人不敢小覷,連忙以一掌相接,方一觸上冷焰手掌,便感覺對方掌上似有一股火焰騰起,極爲炙熱滾燙,大驚之下,連忙回掌,空中卻傳來一縷焦糊的味道,月光下他回視自己左掌,掌心竟然被燒焦了一塊,冒起一縷青煙。
他這才知道對方賴以成名的絕技“焰冰掌”有多厲害,當下嘻嘻一笑:“冷堂主,閣下武功高強,在下實在佩服,佩服!他日再會!”說到“再會”二字,他已經鞋底抹油,便準備開溜,那話裡的意思,實在再明白不過,他是不準備跟這麼厲害的對手再會了。
他腳步一動,冷焰哪裡放得過他,當即追上前去:“想逃?不說清血玉指環的事,休想!”白麪人的身子已經躍起,飛鳥身在空中打開,忽的一翻,撲向遠處。冷焰也跟着飛身而起,在空中一個翻滾,追了過去。
沈萱隱在暗處,原想助冷焰一臂之力,但聽得白麪人講到“血玉指環”的事,便按捺下來,看他究竟想使出何等花招。這時見白麪人抽身欲逃,腳步一動,便欲追上兩人,這時暗夜中的小巷“隆隆隆隆”,竟有一輛馬車輾過,馬車上簾幕飄搖,馬蹄輕踏,竟在他身旁停了下來。
跟着一隻白玉般的手指,掀起了車簾,從裡面探出頭來,面上掛着溫潤如玉的笑容:“沈兄,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