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沉寂了許久,忽然傳來少女一聲低低的啜泣。
沈萱的那句話,的確戳中了她心底的要害,三年來的日日夜夜,她始終揹負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可是如今,她卻感覺到不堪重負,快要承受不起了。
少女的肩頭聳動,極力的剋制着自己的抽泣,許久,她才坐直了身子,理了理髮鬂,幽幽的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是一個發生在三年前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關於師徒,恩情,爭鬥與背叛的。
蘇雨珞說:“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家裡象過節一樣,迎接一位來自南海的女尼。那個女尼身着月白袈裟,手持一杆拂塵,面目慈善,法號南海神尼,家人卻要我喊她姑姑。姑姑卻說,她既已經出家,便斷了塵緣,說我不用叫她姑姑,但是她說我與佛有緣,她可以收我做關門弟子,以後可以叫她一聲師傅。南海神尼佛法精深,武功更是已登頂。自那以後,每年都會有三個月,她會來我家裡,親自傳授我武功,教我一些佛道機理。而我也會在每年的十月初三,她的誕辰之日,去南海餐霞島上給她拜壽。”
“在餐霞島上,我看到了很多奇異的景象。我看到無數的鷗鷺在島上飛起落下,成羣的銀魚在海里穿棱,晚霞在天邊鋪開,景色美麗壯觀。我有很多個同門師姊,她們都是年紀輕輕的美麗女孩子,卻從小就出了家,在島上跟着師傅一起修行。”
“奇怪的是,我還有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師哥,他是師傅唯一的一名男弟子,也和我一樣,是一名俗家弟子。他總是穿着淡紫的長衫,臉蛋比那些美麗的女孩子們還漂亮,但是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遠遠的島邊,孤獨的看那些海浪。他臉上的神情,總是很落寞。”
“聽師傅說,他是北高峰臨風閣閣主顧長風的小兒子,名字叫做薛懷夜。他跟他的哥哥一向不和,好象是天生的冤家,顧閣主擔心他的聰明機智將來會與哥哥一較高下,便在臨終前,將他交到了師傅的手上。顧閣主在臨終前對師傅說,懷夜聰明太甚,必不甘久居人下,傾城亦是雄冠之才,兩虎相爭,將來必有一傷。所以他將他的第二個兒子交給師傅,說希望能憑藉寬大慈悲的佛理,化去他的這個兒子心中的殺氣。並且他叮囑說,不要傳授薛懷夜高深的武功,猛虎若多了利爪,必定傷人無數。”
“師傅稟持這個遺言,十年來,僅僅只教了這個唯一的男弟子一些強身健體的基本武功,反而在佛法精修上對他督促甚嚴。薛懷夜日夜埋首於佛燈經卷,漸漸的化解了身上的那
些戾氣,變得越來越平和。只有那眼神,總是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邪氣,彷彿有些什麼不安分的東西,在他身上潛伏暗藏。”
“直到有一天,又到十月初三,師傅四十九歲壽誕的這一天,島上忽然來了四個人。他們打扮奇特,穿着長長的袍子,額上扎着白布的帶子,腳下蹬着木屐,每個人的腰間,都插着一柄長長的刀,刀身狹長。”
“這四個人,號稱是來自東瀛北辰一刀流的武士,說聽了南海神尼的名號,特的來挑戰,想領略一下中原佛道中精深的武術。師傅聽了微微一笑,說佛家最講究慈悲,練武本是爲了強身健體,不是爲了爭強好勝,更不是爲了殺戳。她說比武之中,必有所傷,這是她最不願看見的事。”
“那四個人聽了都是一笑,說,他們都是武士,不遠千里遠渡重洋而來,只是爲了切磋武學,他們每個人只跟師傅比一招,以一招定勝負,點到即止。師傅見這四人來者不善,既是千里迢迢跋涉而來,若不與他們比武,他們必不會善罷干休。但想每人只比一招,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便答應了比武。”
“哪知道這四個人的一招卻極其狠辣。他們四個人,皆是北辰一刀流的一流高手,而一刀流的精髓,便是在一刀之間集合全身的力量,切落進敵人最弱的地方。所以他們四個人雖然每個人只有一招,卻是每個人集畢生功力的一刀。”
“前面三個人,分別用了拔刀術,太刀術,和小刀技,與師傅各對了一招,師傅連擋了他們三個人的三刀,連噴三大口血,全身精力幾乎耗盡,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可是這第四個人,纔是北辰一刀流真正的高手,叫做丹羽精藏。他長得眉目冷峻,氣息內斂,他緩緩的走了出來,說比武之技,在於公平較量,他不想佔師傅的便宜,給她一柱香的時間在原地打坐吐息。”
“在這一柱香的時間裡,丹羽精藏對師傅詳細講述了北辰一刀流的刀術要義。他說他之所以來中原,是因爲北辰一刀流,乃是出自神道教對於北極星的崇拜,刀法的精旨要意是:‘北極星不動而能指揮衆星,故知心乃一身主宰萬事之根本,內定則外務皆如我所願,瞬息心息力一致也。’”
“我雖然對武學奧義的理解,並不能登堂入室,可是那時候也知道了,這個丹羽精藏乃是真正的武學大師,我擔心師傅會死在他的刀下,便趁他講解的時候,偷偷從他背後偷襲他。哪知道丹羽精藏的武功,已經高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根本不用回頭,手上便發出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向他吸了過去。我的劍脫手飛出,胸口象是五臟撕裂般難受,我以爲自己就快要死了。丹羽精藏將他手中的竹刀對準了我,我以爲自己必然會死在那一刀之下。”
“就在這個時候,正在打坐的師傅霍的睜開雙眼,將手腕上的佛珠飛出,射向丹羽精藏。佛珠打在竹刀之上,立刻四散飛出,每顆佛珠都被劈成整整齊齊的兩半,但是竹刀也被佛珠彈歪,沒有刺到我的身上。”
“丹羽精藏閉了下眼睛,霍的睜開,他雙眼中隱隱有一道金光流轉,他忽然站起身來,高舉起竹刀,向着師傅劈了過去!那一瞬間,他頭頂的氣流形成了漩渦,無數樹葉被帶起漩渦中,急速的打着轉,鷗鳥驚叫着在漩渦中掙扎,想要振翅逃走,卻掉到了地上,羽毛落了一地。師傅手中的拂塵張開,每一根拂塵皆化作鋼絲,刺向竹刀形成的強大氣流。兩股強大的氣流相遇,空氣呼嘯着急速流過,象是被撕裂了般發出‘嗡嗡’聲。每個人的眼睛都被強大的氣流割得生疼,幾乎睜不開眼睛。”
“等到風暴終於平息,我看到師傅坐倒在地上,口中的鮮血涌泉般噴了出來,將她的月白衣衫染得通紅。丹羽精藏也彷彿耗費了巨大的精力,盤腿閉目調息。他眉宇間升起了一點淡淡的精光,象是北極星般鎮定明亮。”
“無論誰都可以看出,師傅敗了。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能相信,武學修爲已臻巔峰的師傅也會敗。那個時候我恨極了自己,如果師傅不是因爲我,而強行從調息中衝出,用念珠去救我,她本來或許不會敗。”
“女弟子們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個時候,薛懷夜做了一件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他忽然走了過去,雙膝一跪,跪在了丹羽精藏的面前,說他願意拜他爲師,加入北辰一刀流,修習一刀流的刀法精要。”
“丹羽精藏閉着眼睛,沒有說話。師傅卻大是意外,連連喝止薛懷夜。她說北辰一刀流修習的是神道教,而他們卻是佛教,兩教道義不同,武學上也是殊途大異,若是薛懷夜要背叛師門,轉投北辰一刀流,那麼他便要自廢武功,重新修習,那無異是煉獄重生,其中的痛苦,絕非常人所能承受。”
“薛懷夜卻冷笑着說,反正他從師傅那裡,也學不到什麼高深的武功,因爲師傅從來不把什麼精妙的武功傳授給他。與其這樣,他不如跟隨東瀛人修習武術,因爲他親眼看到丹羽精藏勝了師傅,那麼師傅平時所說的佛法至高無上,根本比不上神道教的武學要義。”
“這個時候,丹羽精藏忽然開口,說,要進入北辰一刀流,必須斷絕從前的所有根基,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他一手指着師傅,說,如果你是真心誠意要拜我爲師,那麼,拿着我的這柄竹刀,去殺了你的師傅,我便收你爲弟子。他說,我丹羽精藏的弟子,只能有一個師傅。’他將手中的竹刀,擲到了薛懷夜的腳下。”
“薛懷夜驚呆了。但是他的雙眼,卻一直盯着腳下的那柄刀。那柄刀彷彿有魔力般,吸引着他的眼神,他慢慢的跪了下去,伏在地上,雙手捧起了那柄刀,然後,掉轉身,向師傅走了過去。”
“他雙手捧着刀,一步步的向師傅走近。師姊們都驚慌起來,紛紛持劍想攔在師傅身前,卻被師傅揮手阻止。師傅雙手合什,說:‘我是比丘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願以我的性命捨身,希望我的血,有一天會讓你幡然醒悟,你此刻已身墮苦海,希望你有朝一日,回頭是岸。’她的話說完,胸口便被薛懷夜的竹刀刺入,就此圓寂。”
“一衆女弟子紛紛跪了下去,恭送師傅得成大道,整個海島上一片淒涼。丹羽精藏將竹刀從師傅身上拔出,交給了薛懷夜,說:‘這柄竹刀,從此以後,就是你的刀。它是我的戰刀,跟隨我的時候,從未嘗有一敗,你也不能讓它敗。’他轉過頭,朝師傅的遺體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你是我丹羽精藏一生中最敬重的敵人。但從此之後,你的弟子將成爲我的弟子,從此魔佛各成一道,回頭無路。’”
“薛懷夜殺了師傅,但是他卻聽說過江湖一個極爲隱秘的傳說,說是師傅俗家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滿月山莊的主人,滿月山莊擁有極爲龐大勢力,高手輩出,最年輕一輩中的兩個人,蘇禹烈和蘇舜澤,號稱‘旋影流光’,已譽滿江湖。他不想因此引起滿月山莊的追殺,便威脅島上所有的弟子,若是有一個人走露了師傅已死的風聲,他便將屠光島上的所有人。”
“師傅死後,餐霞島上忽然颳起了狂風暴雨,足足三天三夜,我在師傅的墓前,也跪了三天三夜,雨停的時候,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立誓要爲師傅報仇,殺了薛懷夜!如果殺不了他,我便終身不嫁!”
“從此之後,他便跟隨丹羽精藏去了東瀛。這一去,便是三年。”少女在黑暗中將手握緊:“這三年來,我加倍苦練武功,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爲師傅報仇!”她眼中綻射出仇恨的光芒,身子卻在黑暗中不停的顫抖:“可是當我再看見他時,他已經帶着丹羽精藏的那柄竹刀,從東瀛學成回來,他比起三年前,更加可怕得多,我從他的眼中,儼然看到了丹羽精藏眼神中那鎮定如同北極星辰般的光芒!”
沈萱沉吟道:“三年前……正是你離開我的時候,——你就是爲了要替師傅報仇,所以故意要趕我走?”少女用力的點了點頭:“薛懷夜太可怕……我不想連累你。”
“是個傻丫頭啊……”許久,沈萱忽然嘆息了一聲,語聲裡有掩飾不住的心疼:“這三年來,你一個人獨自揹負着這個驚天的秘密和誓言,是怎麼過來的啊!……”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撫摸一下身邊人的臉,——卻意外的摸了個空。他的手試探着,往四周摸索了下,卻聽蘇雨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少女的語聲驀的變得遙遠疏離:“沈大哥,我是個有太多秘密的人,你還是忘了我的這個故事,和我吧!”
她忽的咬了咬牙,一掌輕拍在沈萱的睡穴上,沈萱頓時覺得腦中昏昏沉沉,在即將昏睡過去的意識裡,感覺到蘇雨珞將一粒藥丸塞入了他的嘴中:“這是我們滿月山莊治內傷的靈丹,沈大哥,你還是好好睡上一覺吧,醒來後,你的內力就會恢復很多。我們,”少女頓了頓,凝視着他睡去的面容:“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