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懷中抱着謝羽依,慢慢的倒了下去,胸口上,她親手插入的琉璃,血汨汨流了出來。
無風院落。卻有萬千樹葉盤旋着,從天而降,落了一地。將他和她的身體覆滿。
臨風閣的洗心池旁,種滿了一種夏天便會落葉的樹,叫做火驕陽。這種樹在雪天會開出花朵,秋天綠葉滿枝,可是到了夏天最熱的時候,卻受不住那種驕陽似火的炙熱,從樹心開始,葉子一片片枯黃,凋落。
也許有的人便是這樣,只有在孤獨冷漠中,才能享受那種高處不勝寒的自在,可是如果一旦從心底生髮出了熱情,他便會枯滅。
枯黃的葉片,覆上顧傾城的背,乾枯的葉脈,彷彿伸展着爬上他的發,長髮一寸寸變得灰白,最後變成滿頭白髮,彷彿是下了一場雪。
當沈萱從林棲竹徑匆匆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那一夜過後,顧傾城大病了一場。這位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無往不利的臨風閣閣主,卻好象被擊倒了,終日纏綿病榻,鬱鬱寡歡。
三個月後,一場秋雨襲來,北高峰上開始有了蕭瑟的寒意。
沈萱從顧傾城的屋子裡走了出來。他剛剛去看過他,他的房間內充滿着濃濃的藥味,但每次當侍女把熬好的湯藥端過來的時候,他總是不耐煩的打翻在地。他拒絕吃藥,也不想見任何人。沈萱在他房間站了半日,也說不上幾句話。
沈萱心頭籠上了濃濃的憂愁。不知道爲什麼,顧傾城的痛苦,彷彿就是他的,當顧傾城選擇獨自一人承擔痛苦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能瞭解他失去的痛苦。
顧傾城一向高高在上,目下無塵,從未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卻在剛喜歡的時候便已經失去。世上最大的兩種痛苦,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同時承受。
謝羽依留在他身上的毒雖然已經解了,但是她下在他心裡的毒,卻永遠也無法解去。那種毒,叫做——心如死灰。
沈萱抱起雙臂,站在院子的迴廊下,看頭頂上湛藍的天空。
秋日的天氣裡,天高氣爽,金色的陽光從高空中照下來,照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木槿花樹上。那株樹上開滿了粉紅的木槿花,看起來十分美麗。
兩個長得象木槿花一樣美麗的女子,穿着白綢的衣衫,上面綴滿了粉紅的花朵,她們腰間圍着寬寬的紅色衣帶,腳下踩着高高的木屐,正在木槿花樹下,載歌載舞。
她們唱的歌兒是:“櫻花啊,櫻花啊,暮春三月晴空裡,萬里無雲多明淨,花朵爛漫似雲霞,花香四溢滿天涯。快來呀,快來呀,大家去看花!”
這充滿異域情調的歌聲,聽起來別有一番韻味,緩慢而慵懶的曲調,叫人感到春天般的快樂和美好。
一個人在樹下給她們打着拍子,看到沈萱時,回過頭來一笑:“沈萱,你看她們舞得如何?”竟是薛懷夜,他細長的眼角有光芒一閃。
沈萱慢慢走了過來,走到花樹下,慢慢的道:“東瀛國之歌,果然大異中原。”薛懷夜仰目望向木槿花樹:“我回到中原,總覺得身在中原,比起在東瀛,苦惱要多上很多。”他嘆了一口氣,眯起眼睛,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國度:“我很想念在東瀛的時候,富士山下開滿櫻花,人們圍在櫻花樹下,打着節拍,唱着古老的歌曲,無憂無慮。北高峰上雖然沒有櫻花,可是這美麗的木槿花,叫我想起了那個太陽升起來的美麗國度。”
沈萱道:“我聽說,富士山頭,終年覆滿白雪。中原也有句古話,叫做,綠水本無憂,因爲皺面,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他凝視着薛懷夜:“一個人心裡若沒有殺機,那麼他無論在哪兒,都會覺得充滿祥和。你眼中的世界處處都有危險,只因你的心裡,時時刻刻充滿殺氣!”
薛懷夜的臉色變了。
他眼裡的光芒變得如同針尖,盯在沈萱臉上,咬着牙道:“不錯,我確是時時刻刻,無時無處不想殺了你!”
沈萱也在回視着他。
兩個人四目相望,和煦的風中忽然充滿了看不見的殺氣。
頭頂的木槿花彷彿受了殺氣的激盪,紛紛落了下來,落在了兩人的身周。歌舞的姬儐受了驚嚇,遠遠的逃開。
薛懷夜的竹刀斜拖在右手,刀尖朝下,刀尖凝起一點光芒,躍躍欲動。
沈萱雖是兩手空空,可是衣袖微蕩,薛懷夜雙目緊緊注視着他飄拂的衣袖,不敢有絲毫的分神。那裡,隨時可以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
“你們在做什麼?”一聲極輕的語聲,卻如同一片閃電無形的劈下,正正劈在兩人中央,劈開了他們之間重重的殺氣。
殺氣忽收。
看到說話的那個人時,薛懷夜的臉上,立刻換上了一副明媚的笑容,彷彿方纔那些事根本不曾發生過。
“大哥,你身子還沒好,不宜吹風,還是回屋子去吧。”他殷殷的關切着,臉上的真誠,竟不象是假的。“我想出來走走。”顧傾城坐在輪椅上,靠着椅背,長髮如雪,面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還是虛弱的很。一個粉紅衣裙的侍女推着輪椅,將他推到陽光底下,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看起來蒼白得幾乎透明。
他跟以前那個丰姿如玉,領袖羣雄的臨風閣閣主比起來,好象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沈萱的心微微有些刺痛。他終於知道,情之一字,可以傷人,不論你是一個平凡人,還是大豪傑大英雄,都是一樣。顧傾城的憔悴,令他想起了他曾經浪跡的那些大漠歲月的荒涼。是不是每一個人,終將會被命中註定的另一個人所傷?
“我這裡有一劑好藥,可以治大哥的病。”薛懷夜將手拍了拍,一名姬儐低頭走了過來,手裡的托盤上,託着一隻木瓶。“是東瀛來的珍品,叫‘妙回春’,臨風閣的九香玉露雖好,卻只治得了外傷,這瓶‘妙回春’,卻專治內傷,大哥傷在五臟肺腑,用這個最好。”他揮了揮手,那名姬儐便將托盤捧到了顧傾城面前。
顧傾城沒有動。薛懷夜微微笑了起來,笑容裡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他忽然擡眼,挑畔似的看着他的大哥:“弟弟的這瓶藥,大哥敢喝嗎?”
顧傾城凝視着他,薛懷夜也在看着他。良久。顧傾城緩緩伸出一隻手,緩緩從托盤上拿起木瓶,一仰脖,將瓶中藥丸悉數倒入口中。
“好!”薛懷夜拍起掌來:“果然不愧是我的大哥。這瓶藥喝下之後,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大哥必定藥到病除,容光煥發,更勝從前!”
他大笑着背轉身去,大步走開,紫衫飄飄,很快便消失在木槿花後。
“你真的相信他?”沈萱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不由問道。薛懷夜靠在椅背上,以手握拳,放在嘴角輕輕咳嗽,臉上卻帶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什麼不可以相信的?他,終歸是我的弟弟。”
咳嗽似乎牽動了他胸口處的傷,他撫着胸口,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象是極力忍住疼痛。“你怎麼樣?”沈萱關切的問。“不礙事。”顧傾城微微的笑了起來,手按在衣服下的傷口處,那裡有三道傷口,每一道,都傷在心臟附近,只要稍微偏一點,他便會隨時死在那一刺下。
顧傾城手掌輕輕撫過傷口:“她刺我三道傷,便是在我胸口留下三道記號,永遠不會癒合了。”他撫着傷口的動作,竟象在撫摸最稀世的珍寶:“也許,這就是她留給我的紀念,終我顧傾城一生,也無法將她忘記。雖然,她是這麼心思狠毒的女子。”他長長喟嘆了一聲,忽然不說話了。
沈萱道:“她刺你三刺,可是次次都不在要害,她是長空劍謝航的女兒,你以爲她會差到三次都刺不中心臟嗎?”他看了顧傾城一眼:“何況你那時中了她下的‘死灰’之毒。”顧傾城猛的身軀一震:“你的意思是?……”
沈萱繼續道:“‘死灰’之毒,雖然可以定中者全身僵硬,如化木石,可是‘死灰’之毒卻是可解的,只要過一段時間,它便會自行解開。”他頓了一頓,目中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所以,無論是‘死灰’之毒,還是她刺你的三刺,都不足以要你的性命。她既不打算殺你,那麼即使她沒有告訴你她是不是就是藏鏡人,即使她真的是藏鏡人,又有什麼關係?”
顧傾城忽的驚住了。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看起來卻又象是在哭。枉他自禁三個月,卻還沒有想明白她的心意。原來那個白蓮花一樣的女子,從頭至尾,都沒有想去殺死他啊!也許她千里迢迢來江南的初衷,是爲了替亡夫報仇,可是,她終究,到最後,也沒有下得了手。因爲,她遇到的人,是顧傾城。
他笑了很久,忽然問出了一句話:“西湖上的荷花,該敗了吧?”
沈萱不明白他在這個時候,怎麼會想起西湖上的荷花,還是道:“八月已過,此時不說荷花已謝,便是荷葉,也該敗了。如今,怕是隻有滿湖殘荷半卷,留聽雨聲了。”
顧傾城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平靜,如同雨過風清,他雙眼望着眼前的景色,卻又象是什麼也沒望,悵然道:“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一絲微涼的秋雨,隨着他的語聲,飄落了下來。
當天晚上,顧傾城卻忽然發起燒來。滿臉通紅,身體滾得象烙鐵,身子不停的發抖,滿屋侍女慌得手忙腳亂,六堂堂主都趕了過來。起先,六大堂主都以爲是薛懷夜在給他的“妙回春”中下了毒,紛紛要去找薛懷夜的麻煩,可是薛懷夜來了後,卻輕描淡寫的說道,他不過是忘了妙回春是極烈極陽的藥,服用者需以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爲引,纔可以化去妙回春的烈性。
可是如今尚是秋日,便是快馬加鞭去最近的山頂飄雪的北玉山頭都已來不及,六堂堂主急得抓耳撓腮,如同熱窩上的螞蟻,薛懷夜卻又慢悠悠的來了句,說,即使沒有積雪也沒有關係,便是雲棲竹徑旁邊的清涼泉的泉水,也可以解此烈毒。
沈萱怕此事再有閃失,當即說,由他去取清涼泉的泉水,六堂堂主留下來護衛顧傾城的安全。
他此言一出,不但顧傾城甚爲放心,便是薛懷夜,也是微微一笑,似乎正中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