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萱的故事講完了。三個人都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顧傾城垂着頭,雪白的髮絲輕輕拂動,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喟嘆了一聲:“沈萱,難怪我跟你一見如故,難怪我們之間,會有那麼多緣份,每次分別,都會再次相見,就好象無形中命運的絞鏈,將我們緊緊相連。”
他擡起頭,看着他,眼波流動:“難怪我對於你,總是比對於懷夜,更多一分感情,原來,你真的是我的……弟弟!”
沈萱注視着他,喟嘆般的道:“是的,大哥……是的!”
原來所有這一切,被矇在鼓裡的那個人,竟是顧傾城!他脣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枉他自負聰明絕世,枉他苦心經營藏鏡之局,他卻終究是錯了,他輸給了無所不能,不可思議,詭異莫測的,強大的命運。
造化弄人,一至於斯!
難怪薛懷夜從見到沈萱的第一面起,便一心一意,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因爲沈萱,纔是他臨風閣二少閣主真實身份的那個人,只要沈萱還活着一天,他便永遠會有被人揭穿身份,從高高的位置上跌下來,變得一無所有的一天。
不管沈萱救了薛懷夜多少次,他都不敢計算他的恩情,寧可欠了一次,便一世相欠!
“對……不起。”薛懷夜嘴角動了動,終於艱難的說出了這三個字。這個桀驁孤高的少年人,寧可負盡他人,也不肯低頭道一句歉意。可是他知道他欠沈萱的,便是三生三世也還不清。他不但搶了他的身份地位,還搶了他的父親和大哥,讓沈萱流落江湖的兩年,甚至沒有見上父親的最後一面,沒有來得及叫上顧長風一聲“爹”。
“可是,”顧傾城眉峰一皺,看向薛懷夜:“縱然你能憑那封信和滴血認親,騙過了所有人,你卻騙不過父親,血玉指環是他當時交給薛晚晴的信物,薛晚晴的兒子身上,怎麼可能沒有那枚血玉指環?”
當此之際,他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仍是血玉指環。
薛懷夜悽然一笑:“血玉指環是臨風閣至秘之寶,顧長風怎麼可能忘了?當着臨風閣衆弟子,他當然不會說,可是私下裡,他卻問過我,我起初騙他說不小心弄丟了,但是顧長風怎麼會信?我知道一定騙不過他,便老老實實招認了一切。”
“啊?”顧傾城和沈萱都是一驚,萬料不到顧長風在世之時,便已經識破了薛懷夜的身份。
薛懷夜苦笑一下:“他雖然知道了我不是薛晚晴的兒子,可是那時沈萱已經流落天涯,無處可尋,連帶着那枚臨風閣傳閣至寶血玉指環也下落不明。顧老爺子顧慮到這一切,並不想讓血玉指環失落江湖的事引起腥風血雨,同時連累自己的兒子沈萱,於是繼續對外宣揚我是他的二兒子,但是卻將我送到南海餐霞島,入了南海神尼門下。”
“雖然顧老爺子臨終遺言,託付南海神尼不要教我南海門下高深武功,以免我長大以後與大哥顧傾城作對,爲禍武林,可是顧老爺子對我終有不殺之恩,我搶走了沈萱的身份,逼得沈萱流落江湖,以顧老爺子在武林中呼風喚雨的地位和老謀深算,他要找任何一個藉口弄死我,簡直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薛懷夜蒼白的臉上,難得的流露出一絲感激之情:“所以我當日曾對着顧老爺子罰下一句毒誓,”他轉過頭,看着顧傾城,細長的眼中光芒流動:“我對顧老爺子說,終我薛懷夜一生,我都不會與大哥爭奪閣主之位,並且要以我之生命,終生守護大哥。如有食言,天誅地滅!”
“什麼?……”那一瞬間,顧傾城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卻見薛懷夜一聲苦笑:“我已經傷害了他一個兒子,怎麼還能再去傷害他的另一個兒子?我薛懷夜就算禽獸不如,也做不出這樣天誅地滅的事。”
“難怪……”那一刻,顧傾城如遭雷擊,喃喃道。
他沒有說出來,難怪在薛懷夜懷疑謝羽依身份來歷的時候,會悄悄替他前去天香水榭調查,難怪在他爲重傷一直不愈的時候,薛懷夜會爲他送上來自東瀛的奇藥“妙回春”,難怪,在沈萱鏡室守侯,準備擊殺薛懷夜,劈開金鼎的時候,薛懷夜第一個問的卻是:“我大哥呢?你把我大哥怎樣了?”
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在顧傾城苦心謀劃要殺死薛懷夜的時候,薛懷夜所關心的,卻是他的生死!
一個人,哪怕爲惡千次,也總有一次,他是善意的對待他人。他終有,需要守護的人和信念,也許正是爲了這個,沈萱才一次次的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救下吧。
他們三個人的命運,是如此錯綜糾纏,已經斬不斷,分不清了,所有的血淚,全部融進了強大的命運之輪,愛恨難斷,善惡莫辨。
“命運果真弄人啊!”顧傾城一聲長笑,種種情緒紛至沓來,那樣巨大的衝擊,令這個城府深沉的人也幾乎承受不住:“薛懷夜,你在沈萱身上欠的,卻一一償還到我身上,可笑我卻以爲你想與我爭奪閣主之位,一心想要殺了你!”
他轉過頭去,看着沈萱:“你受苦了……二弟!”他沉重的叫出這兩個字,沈萱只覺得嘴裡涌起了一陣苦澀,顧傾城眼中殺機一現:“所有本該屬於你的一切,都被薛懷夜奪走,你,不恨嗎?是他,造就了你巔沛流離的命運,你居然還要一次次的出手救他!”
沈萱澀然一笑:“命運本身,並沒有公平可言。我們每個人,都要承受屬於我們自己的命運,不是嗎?”
哪怕是一支萱草,也要在殘酷的命運中,開出忘憂的花朵。
流落北漠的時候,沈萱也有孤獨自棄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曾一度想要賣掉那隻唯一可證明他身份的血玉指環,跟自己的家世徹底斷絕。當他在牧民中展示出那隻神奇的血玉指環時,卻沒有人能認得這樣的不世之寶,但是血玉指環奇特的造型,入手沉甸甸的質感,以及環內側刻的那十六個字:上應星宿,下闢不祥,以我血誓,永誌不忘,引起了所有人的驚詫,但是沒有人敢買這樣象徵神明預言的戒指,消息,卻很快從漠北傳到了江南。
就是在那樣的傳聞下,十七歲的顧傾城瞞過了臨風閣所有人,孤身前往大漠。自顧長風死後,沒有傳下血玉指環給他,顧傾城便如坐鍼氈,寢食難安。傳言中那枚戒指的模樣,與血玉指環幾乎是一模一樣,爲此,顧傾城不惜隻身犯險。
他在大漠中迷了路,幾乎要死去的時候,遇上了沈萱。那是這對血肉相連的兄弟,在冥冥中命運的指引下,第一次相見。
他們一見如故,在大漠的篝火下交談傾心,在大漠的夜空下同力殺狼,各自身上留下了難以抹滅的狼爪傷痕,卻從此成爲生死至交。
那個時候的顧傾城,並不知道,他和他的弟弟,和他所要追尋的血玉指環,錯身而過。
“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是你的大哥了吧,弟弟?”顧傾城道。“是的,”沈萱沉重的點了點頭:“當我得知你是臨風閣少閣主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大哥,我在心裡叫了你一千遍大哥,只是……你卻聽不見。”
大漠屠狼,西湖撈月,命運讓這對兄弟一次次的相逢,卻又分開,成爲針鋒相對的敵人。當他們同在臨風閣承風樓絕頂鏡室之中,刀劍相向的凜烈風聲中,顧傾城心裡,可曾聽得見沈萱的呼喚?
當幹星劍的光芒,映在顧傾城寒星般的眼眸中,凜然而下的時候,他可曾明白,沈萱眼中,流下的那一行淚,是在向他道別?永別了,大漠的少年,命運裡相遇卻將要殺死他的哥哥,他只能背水一戰。
顧傾城的手指抽搐着,撫上了自己的心口。那是鏡室之中,沈萱向他揮出的致命一刀,那一刀,刺進了心脈,幾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依靠絕頂高手秋名雪輸入的神功護住心脈,他早已經是個死人。
那個幾乎殺死了他的人,是他弟弟,是他弟弟!
顧傾城的腦海中,有一千一萬個聲音在吶喊:“他是你的仇人!快去親手殺了他!殺了他!”那聲音幾乎要將顧傾城撕裂,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一下,一下,臉上的血色迅即褪去,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着。
“不!——”顧傾城大叫一聲,從輪椅上跌落,雙手抱住了腦袋,隨即無力的垂下,心臟的跳動,在劇烈一跳之後,陡然減弱。
“哥哥!”沈萱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顧傾城極度衰弱的身軀,從地上抱起,一隻手掌貼上他的胸口,掌心上源源不絕的內力,往顧傾城心脈輸了過去。
他拼命調集體內的內力,生怕有一絲的斷歇,顧傾城的心臟便會停止跳動。如果可以,哪怕是要他耗盡真力,只要能換回他唯一哥哥的生命。
顧傾城的心臟,在他的掌下,一下一下的重新跳動了起來,慢慢的,漸漸的,由弱變強,變得恢復平穩。
沈萱鬆了口氣,含笑看着他:“哥哥……”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出口,手腕上的脈門忽然被牢牢扣住!
“沈萱,交出血玉指環,我可以不殺你。”顧傾城從地上慢慢的坐了起來,指尖牢牢搭在沈萱的脈門上,看着自己的親弟弟,語氣冷酷,如同對待一個不相干的敵人。
“我……”沈萱張嘴才說出一個字,他們背後的石壁上,一扇石門忽然悄無聲息的滑開,石門後閃現出一個白衣人影,一掌擊在顧傾城的背心,顧傾城的手猛然鬆開,那道人影趁機拉起沈萱,喝道:“快走!”
“雨珞!……”沈萱萬料不到在此地突然見到她,失聲驚呼。蘇雨珞卻一把拉起了他:“跟我走!”她帶着沈萱,急匆匆的向石門外奔去,冷不防腦後風聲驟起,秋羅的紅衣人影撲到:“要走,休想!”
蘇雨珞急忙回身,雙手硬接了這一掌,頓時吐出一口鮮血,卻連嘴角血跡也來不及擦,立刻拉起沈萱,隱入了石門後。
等秋羅追到時,那扇石門早已關上,合入了石壁,全然找不到一線痕跡。
秋羅卻看着他們消失的方向,不慌不忙,冷笑了一聲。
奔跑中的蘇雨珞並沒有發現,在秋羅發出那一掌的時候,她的嘴中,吐出一縷白色的氣團。那縷氣團如有靈性般,跟在蘇雨珞的腦後,然後趁她一個不注意,悄悄從她脖子中鑽了進去。
石室不停的開,啓,關閉,蘇雨珞帶着沈萱,在幾間石室間來回穿棱,她似乎是熟極而流,任何一扇石門在她面前都如若無物,隨意開啓。她帶着沈萱接連穿過了幾間石室,這才停下來,彎着腰喘氣。
“雨珞,你怎麼樣?”沈萱彎下腰問她。但是他的頭才一低下,忽的一陣眩暈,暈倒在地。
當他再度醒轉的時候,冰冷的地下石室中,升起了騰騰暖意,他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草蓆鋪着的石牀上,蘇雨珞正坐在牀邊,手裡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正用一根勺子舀起來,放在嘴下吹涼了,送到他的脣邊。
沈萱沒有說話,張開嘴,讓溫熱得恰到好處的粥,順着咽喉流下,小腹裡升起了一股暖意。蘇雨珞又舀起一勺粥,吹涼了,送到他的脣邊,沈萱一口口的嚥了下去。如同久旱的
沙漠遭逢了雨露,荒田迎來了甘霖,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勉強支撐快到極限的身體,在一口口粥的滋養下,慢慢的活轉了過來。
石室中的爐火,溫吞吞的燃着,陶瓷瓦罐架在爐火上,發出一陣陣的粥香。爐火映亮了少女的面龐,也映亮了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以來難得的溫馨寧靜的夜晚。
沈萱掙扎着,慢慢坐了起來,背靠着石壁:“被大哥扣住我脈門的時候,我那時差點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沈萱仔仔細細看着爐火旁的少女,脣角帶起一抹笑。
“你還叫他大哥?”蘇雨珞卻有些氣惱:“他裝作快要死的樣子,在你給他輸真氣的時候,差點就殺了你!”她咬了咬嘴脣:“沈大哥,你就是心太軟,如果我有這樣的哥哥,我肯定一劍殺了他!上次在鏡室之中,他就差點利用你殺了薛懷夜,”她嗔了沈萱一眼:“你呀,就總是被他一次次利用你的好心,卻不知悔改。”
“可是,他總是我的大哥,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沈萱從懷中掏出那枚血玉指環,細細的看着,血玉指環一直被當作母親留給他唯一的紀念,用紅繩穿了,系在脖子上。他將它從脖子上摘了下來,摩挲着指環沙沙的表面:“只不過也許,血玉指環在他心目中,比我這個親弟弟還重要吧……”
他想了想,脣角泛起一抹苦笑:“雨珞,你說……如果當時我沒有和薛懷夜在破廟中遇見,發生那些事,我進了臨風閣,當上了二少閣主,大哥他,還會象對付薛懷夜那樣,對付我嗎?”他語聲微哽了一下:“那個藏鏡之局,他是不是會……同樣用來對付我?”
蘇雨珞正在往爐中添柴火的手指凝了一下,然後她從石凳上站起身,走到牀邊坐下,抓起沈萱的手,她的眼睛凝望着他的眼睛:“沈大哥,你要答應我,以後如果再發生今天這樣的情形,你對顧傾城不能心軟,哪怕他是你的親哥哥,也一樣,你能嗎?”她眼中流露出無限的關切:“顧傾城是個權欲薰心的人,任何阻礙他登上權力頂峰的人,都會被他不惜一切方法剷除,無論是薛懷夜,還是你,還是任何人,都一樣。你,明白嗎?”
“我……”沈萱看着她真情流露的眼睛,一瞬間心中升起無限暖意,默默點了點頭。他的手掌翻過來,將她的小手包在了掌心:“雨珞,我見到了你的二哥蘇舜澤,我才明白,你當年離開我的苦心。你一直迴避我,就是不想讓我遭受三百年前峨眉掌門儀綃下在血玉指環上對於滿月山莊的惡毒詛咒,可是,”他將蘇雨珞的手握緊:“爲了你,我願意承受,”他的目光堅定,看着她:“哪怕是死。”
少女的手,驚惶的捂上了他的嘴脣:“沈大哥,我不要你這麼說,我不要你死……”蘇雨珞鬆開了捂着他的手指,低下了頭:“我們滿月山莊,三百年來,都抗拒不了這樣悽慘的命運,但如果我們兩個之中,真要有一個人去死的話,我寧願……那個人是我。”
沈萱心裡一疼,連忙將她攬入懷裡,少女的身子如同白兔一般溫順的伏在他的懷裡,喃喃道:“沈大哥,你知不知道,上次離開你之後,我真的好擔心,一方面害怕你不會冒險來滿月山莊找我,一方面卻又害怕你來了滿月山莊,卻會死在這裡。”“我不會的,”沈萱笑了笑,安慰着懷裡的人:“在沒有找到你之前,我一定不會死的。”
“你總是喜歡說些好聽的話來哄我!”少女嬌嗔的推了他一把:“要不是我從二哥哥那裡聽說你失陷在了滿月山莊的地下迷宮,揹着二哥哥偷偷趕來,你差點兒就死在這裡了!”
沈萱被她推得往後一歪,背心靠上了石壁,蘇雨珞連忙將他扶住,仔細探察他的臉色:“沈大哥,對不起!你沒事吧?我都忘了,你幾天幾夜食水未進,現在身體還很虛弱。”“我沒事。”沈萱搖了搖頭,看着她笑,笑容如一泓水中的月亮,明亮溫暖:“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是受了天大的傷,也沒事。”
他握着她的手:“雨珞,你知道嗎?只要有你,我就覺得渾身有用不完的力量,不論多大的困難,都能克服,”他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只要你在,我們一定可以與命運抗爭,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我們一起好好努力,好嗎?”
他眼神裡有一種堅定的力量,那種力量,令蘇雨珞下意識的相信,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沈萱笑了笑,擡起手撫她的髮絲:“看你,又瘦了,以後記住要多吃,吃得白白胖胖的,知道嗎?”他的手擡起,卻被蘇雨珞一把捉住,兩個人驚訝的發現,沈萱的手掌上,竟然莫名其妙的流了一掌的鮮血。
“這是怎麼回事?”蘇雨珞連忙拿衣袖給他擦,衣袖擡起,她這才發現,她右手手腕上,皮膚竟然莫名裂開,一股鮮血從腕脈中汨汨流出。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再看看沈萱的手掌,陡的明白過來:“是我流的血,染到沈大哥手掌上的!”
沈萱一把抓緊她的手腕,如手如電,連連將她手腕上幾處穴道封住,但是,奇怪的是,那股鮮血,竟然還是不絕於縷,源源不斷的從蘇雨珞的腕脈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