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引至繡閣處,夜如何其夜漫漫。
燭籠紅紗照玉顏,佳辰樂事豈相關。
明月正臨雙闕上,行歌遙聽九衢間。
長夜已是三更了,廳中聲寂人散。明月爬上了窗子,將月光透過雕花窗格透了進來。
紅燭早已熄滅,只剩餘煙嫋嫋。
二樓的繡閣之中,卻有紅燭高燒了起來,紅影搖移,如同洞房花燭夜的喜燭。有低低的語聲,和淺淺的琵琶聲傳來,偶有酒杯相碰的聲音,夾雜着說不盡的旖旎溫柔,軟香奢靡。
紫衫公子瞪了許久,纔將目光自那扇緊閉的房門上收回,看着沈萱。雖在黑暗中,沈萱亦能感覺他的目光如同兩柄刀子,恨不能在他身上剜出兩個洞來。
“我、輸、了。”良久,紫衫公子方說出這三個字。“我本來不可能敗的!”他瞪着沈萱,黑暗中的目光驀的叫沈萱想起了十四年前的某個夜晚,一樣的漆黑,一樣的若明若暗的月光,一樣的黑暗中相對的兩個人。
沈萱有一剎那的恍惚。十四年前,殘敗古廟中那個八歲孩子的目光,仇視,陰冷,滿懷敵意,彷彿是穿透了時光,重合在紫衫公子身上,向他射了過來。
他一時無言,心事潮涌。
“你爲什麼要幫冥泓?”紫衫公子語聲沙啞,繼續追問,強自按壓了心底的怒意。一旦想到此刻,冥泓正在樓上羽姑娘的房間內,帳籠薰香,紅燭如霧,聽伊人破口開新歌,豆蔻彈琵琶,軟玉溫香在懷,說不盡的呢噥軟語,交杯飲美酒,他便覺得心頭如有火燒,又如同有把刀子在割。
若是沒有這個討厭的沈萱,現下此刻,進入羽姑娘房內的,便應該是他,而不是那個全要靠沈萱幫助才能險險勝他的冥泓。
想到羽姑娘那舞動時輕盈一握的玉足,如同扶風般幾可折斷的柳腰,回眸一笑如同白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風情,他便恨得牙幾乎要咬碎。
沈萱卻驀的笑了,月光透過窗櫺,照在他半明半暗的臉上,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讓他的笑容看起來加倍迷人。“我幫他,”他開口道:“是因爲他對那位羽姑娘是真情,”他黑暗中雙眼目光熠熠,如同兩道閃電穿透了紫衫公子的內心:“而你,卻是假意。”
“哦?”紫衫公子面上肌肉一抽,卻不動聲色。
“你恨我,並不是因爲我幫他勝了你,而是,”沈萱亦鎮定如恆,一字一句的道:“因爲我是沈萱,而你,是薛懷夜!”
薛、懷、夜!
這三個字彷彿就是一根引子,瞬間將紫衫公子眼中的**點爆,他細長的雙眼中如同有火光爆出,忽的疾喝道:“不錯!因爲我是薛懷夜,而你是沈萱!”說完短短十四個字,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紫電,右足在椅子上一蹬,身軀幾乎是與地面平行,雙手連出,接連向沈萱發出了十一招!
沈萱卻不見如何作勢,身形已向後平平飛起,幾乎就在薛懷夜閃電般攻出十一招的同時,他已經連接十一招,背部撞破雕花窗櫺,向後飛出!
薛懷夜的紫色身影亦閃電般追出!
兩人身影如電,飛出天香水榭,夜空中但見一青一紫兩道影子,閃電般掠過重重屋脊,緊緊相銜,直往杭州西南而去。
出了杭州城,人煙漸稀,草木漸密,漸漸的兩人掠入竹林之中。他們進入的這片竹林,號稱雲棲竹徑,竹林茂密,修篁繞徑,明月高懸如鏡,將清輝灑下萬點。進入竹林,景象忽的清幽了下來。風聲颯颯,竹林中仿似藏着無數個幽靈。
青紫兩道電光掠入,瞬間一凝,化作兩人身形。沈萱負手而立,驀的回身:“薛懷夜,十四年過去了,你當真要殺我?”
薛懷夜長身玉立,衣袂當風,月光下竟顯出幾分高人隱士的風範:“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雙手一合,手中竟然多了一把竹刀,薛懷夜兩手握住刀柄,刀身平舉,指着沈萱,目光中現出尖針般的殺機:“沈萱,十四年前,你已經讓了我一次,那麼十四年後,你再讓我一次吧!只有你死,我才能活。”
風起了,將滿坡竹林搖得亂晃,竹影繚亂,那些前塵往事,好象塵沙一樣飛起,飄旋在兩人中間。
一片濃密的烏雲飄過,遮住了月色,月華頓收。竹林中愈加暗沉了起來。
疾風中的兩個人,卻保持着方纔的姿勢,一動不動。殺氣在兩個人之間凝聚,如同崩至極限的弦!
驀的,竹葉上一滴雨水,從彎曲的竹梢上滴落,“啪”的一聲脆響,滴落在竹刀雪亮的刀尖之上。
薛懷夜便在這個時候動了!
竹刀在一剎那,帶起一片雪亮的光芒,一剎間將竹林照得一片雪白,那一刀的速度與光芒,幾乎到了無與倫比的程度,整個竹林彷彿連成一排向後退去,所有的功力全凝聚在那一刀之中,劈向了青衣人影!
那一刀光華,凝鍊了薛懷夜畢生的功力與刀術修爲!北辰一刀流!
大雨瓢潑而下,浩淼竹海,騰起了一片迷朦雨霧。
而沈萱的刀呢?
那一刀的發出,是不是令天地純白如雪?
天地之間,忽然有細細的笛聲響起,彷彿天外的樂聲,穿透了層層雨霧,穿越了畢剝雨聲,讓人心中生出無限生機,是那般純淨,安然,和美好。
竹刀的刀光一寸寸黯了下去,竹林復又恢復了一片綠意,雨中更加青翠盎然。
薛懷夜的刀,就停在離沈萱胸口三寸的地方,刀光消逝,殺機退散。
他側耳細聽着竹林中那若隱若現的細細笛聲,臉上帶了孩童般認真的神情,忽的面色一變,彷彿聽見了什麼令人驚懼的事物,正在緩緩靠近,竟然連沈萱也顧不上,身形急向空中一掠,瞬間消失不見。
沈萱沒有出刀。當他聽到那純淨如催生萬物生機的竹笛聲時,他就知道,他已經不用再出刀。
他知道,薛懷夜怕的不是他,薛懷夜懼怕的,是那忽如其來的笛聲後的吹笛人。
笛聲仍在響起,卻變得斷斷續續起來,彷彿吹笛的人,正在緩緩離去。沈萱忽然變得焦燥不安起來,這個平素如此鎮定,面對任何事都能保持淡淡微笑的年輕人,忽然象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追逐着笛聲的方向,似乎想要追上那個正在離去的人。
“雨珞……雨珞……”他茫然的呼喚,在一根又一根的竹林間穿棱,逡巡,目光查向每一根竹子的背後,雨水不息的從竹林中落下,將他的頭髮打溼,一綹一綹的貼在臉上,然而他已顧不上擦,只是喃喃不停的呼喚:“雨珞,我知道你來了,你在哪?”
然而笛聲卻變得更加飄忽,令人辨不清方向,漸漸的細如一縷,彷彿那個吹笛的人,已經遠去了。
“雨珞……”明知追不上離去的人,沈萱卻還是在竹林中跋涉着,一步步的走着,腳下踩着的泥水,帶起的水珠打溼了褲腿。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的頭上,臉上,手上,身上,他卻仿似全無知覺般,只是在密密的竹林間穿棱,茫然的,漫無方向。
不知何時,雨已經漸漸小了,雨水變成一線,雨絲滴滴答答,從翠竹青葉尖慢慢滾落,最後,終於止了。
天漸漸發白。
沈萱靠在河邊的石頭上,睡着了。河水潺潺,彷彿象面鏡子一樣,照亮了塵封於心底多年的心事,河畔風微涼,將前塵往事,一併從昨日吹來,他彷彿是睡在了往事的彼岸。
夢中,是那個少女美麗嬌俏的影子,在記憶的光波中閃亮,跳着笑着,純淨得如同雲間仙子。她穿着翠綠的衣衫,象小鳥一樣飛了起來,落在樹梢,搖晃着兩腿,手裡拿着一隻碧綠竹笛,吹着一支歡快的曲子,鳥兒飛了過來,停在她身邊,一隻,兩隻,四隻,五隻,慢慢的越來越多,嘰嘰喳喳,彷彿在跟着她的曲子一起唱歌。
“沈萱,你看,它們聽得懂我的曲子呢!”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在記憶的天空中迴盪了起來,彷彿帶着回聲:“以後,我要帶你一起去餐霞島,去看我師傅南海神尼,聽師傅說,島上有很多珍奇好看的鳥兒,我們一起唱歌給他們聽,好不好?”她純淨無暇的臉龐上,一臉嚮往的神情:“等我們以後老了,就留在島上,過神仙一樣快樂逍遙的日子,好不好?”
“好……”沈萱還來不及回答,記憶忽然破碎,是她將沈萱送的玉如意狠狠摔碎在地,“嘩啦”一聲,連城至寶就那樣在少女的毫不吝惜中破碎,“我不要什麼玉如意,這世上……哪有什麼如意之事?”少女破碎的臉龐滿是淚水,仰起頭,倔強的偏向一方:“你走吧,沈萱,你不懂我的心……你走吧!”
沈萱無語。也許是,他真的不懂她,爲什麼最初的快樂過後,一切都變了,她變得那樣的不開心,他再也看不到她上陽光般燦爛的笑靨。那曾經令他甘願付出生命也要守護的純淨如孩童般的笑靨。
沈萱走了。他不知道說什麼,只有默默離開。此後一去大漠,孤身飄泊,與大雕爲伴,與日月星辰爲伴,心事再無人說。
只有那悠揚的竹笛聲,總在午夜夢迴時,在腦海中響起。就如昨夜。
竹葉上一滴雨水,被風吹着,悠悠滾落,“啪”的一聲,滴在了沈萱的臉上。他醒了。睜開眼,前塵往事倏忽遠去,他下意識的擡手去抹臉上的雨水,手一動,一件翠綠的披風從肩上滑落下來。
他握住那件披風,一瞬間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