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如同死亡般的樂音,看到飄起的雪花的時候,靜靜坐於太師椅上的顧傾城便知道,薛懷夜死了。他的終極絕招斬空極,雖然重創了沈萱,可是誰能抵擋得了袖白雪的致命的一擊?
袖白雪一出,天地皆化雪。
便是斬空極下的地獄,也要被袖白雪所化解。
顧傾城撫着眉頭,微微笑了起來。“到底是人世間至絕的高手呵,那一場生死,誰也放過不了誰,——縱是薛懷夜已死在袖白雪的致命一擊下,沈萱亦難逃斬空極的重創,即便不死,也只有奄奄一息了。”他不由在心底感嘆。
一個是與自己難分軒輊平分秋色的弟弟,一個是肝膽相照共歷生死的好友,若是這兩個人消失在世上,從此以後,他顧傾城豈非寂寞得很?
顧傾城忽然將頭擡了起來。
黑暗之中,密室之內,忽然響起了一道森寒之極的語聲:“滿月如鏡,萬鏡幽明,我將自鏡中來,我已來了,凡人們,你們看得見我嗎?”
跟着滿室光華大盛,八卦圖八角之上的蓮花燈,重重蓮花花瓣打開,赫然露出了藏在其中的夜明珠!
每顆夜明珠,都有碗口般大,照得密室之中,比深海魚油和雪蓮花根製成的長明燈,更明,更亮。
一顆這樣的夜明珠已是難得,八顆同樣巨大的夜明珠,簡直是稀世珍寶!
珠光爲密室增添了華光寶氣,珠光也照亮了地上的兩個人。薛懷夜仰面躺倒在地上,嘴角,胸口,手上和腿上,都沁出了鮮血,他的雙眼緊閉,臉上全無血色,看上去已經死了。竹刀跌落在他身邊,彷彿因了主人的死,刀也失去了光澤,變得黯然無光,如同一柄失去了刀魂的普通竹刀。
沈萱趴在地上,嘴裡不停的吐着血沫,鮮血在他身下,積成了一汪。彷彿再過不了多久,他身體裡的鮮血,都要被他吐盡。他的臉色,亦是無比的蒼白虛弱。他的人看起來,彷彿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雙眼卻睜着,看着太師椅上的人。
那個人身着一襲大紅袍,紅得如同地獄妖異的火蓮,他的面上,戴着冷冰冰的純銀面具,毫無表情,只在夜明珠光芒的映照下,面具下偶爾閃過一線冷光。
顧傾城卻不見了。
那個人緩緩的自太師椅上起身,緩緩的舉步,一步步走到沈萱的面前,如同無上的神靈般,自上而下俯視着他。
沈萱用力的撐起身子,看着他。
他看得見藏鏡人的眼睛。他面具下的一雙眼睛,不再象以往那樣是藏在暗黑之中,而是靈動的,轉動着一雙深如星空的眼睛,在看着沈萱。
“你吃驚嗎,沈萱?”藏鏡人忽然開口,如同一個多年的老朋友般:“金箭射出的紅帖之上,我早就說過,我會自鏡中來。”他仰起頭,看着密室的頂,彷彿透過室頂,看到了今晚高懸在承風閣上空的月光:“滿月如鏡,我就是從月中來。”
“呵……呵呵呵,”沈萱忽然笑了起來,笑聲牽動傷口,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我早該想到,你就是藏鏡人,藏鏡人就是你,”他盯着面具下那雙眼睛,慢慢的,一字字道:“顧、傾、城。”
“怎麼可能?”面具下的人大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笑話:“藏鏡人要殺顧傾城,藏鏡人就是我,我就是顧傾城,——難道我要殺死我?”
沈萱搖了搖頭:“你就是藏鏡人,你就是顧傾城,但你要殺的,不是我,而是,”他的目光慢慢轉向身側,薛懷夜就躺在血泊中,彷彿已經死去很久了,沈萱慢慢的道:“你要殺的人,就是他,薛懷夜,你的親弟弟!”
他笑一笑,又搖一搖頭:“我真傻,是不是?其實,我早該想到,引我上清涼泉,預先在泉邊假扮成磨鏡人伏擊我的,應該是你,對不對?薛懷夜給你的‘妙懷春’,確實是有心救你一命的良藥,他既然肯贈藥相救,又怎麼會要去殺你,對不對?在山洞中伏擊我的藏鏡人,根本無意要我的性命,所以他纔會一擊不中,便即遁走,目的只是要讓我相信,那個處心積慮時時想要殺我的藏鏡人,就是薛懷夜,對不對?”他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所以當你假裝喝了我帶回的清涼泉水而中毒的時候,我也完全相信了你,那時你心裡,一定嘲笑我很傻,是不是?”
他直直的盯着藏鏡人面具下的雙眼,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都再無顧忌,直直的對視着,彷彿要看到對方的心裡去:“你讓人假扮藏鏡人,讓我看到他的金箭紅帖,讓我相信,他最後一定要來殺你,而我,一定會義無反顧的去替你殺掉藏鏡人,解救你的危難。所以,當我在密室中看到薛懷夜出現的時候,我必定會毫無疑問的認爲,他就是來殺你的藏鏡人,從而對他出手,我們兩虎相爭,你卻正可以從中坐收漁翁之利,對不對?”
面具下的雙眼,一動不動的看着他,良久,藏鏡人忽然伸出一隻手,將純銀面具,緩緩自臉上移開。面具下的那張臉,容顏絕世,傾國傾城,卻不是顧傾城是誰?
沈萱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又笑了。
“顧傾城,看在我們好友一場的份上,看在我們八年前大漠屠狼,再相見時西湖上共醉撈月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鮮血從他的嘴裡,不絕如縷的流了下來。連白髮如雪,面色如冰,心冷如鐵的顧傾城,也不免動容。
怎麼能忘記大漠冷月下的篝火暖語,面對狼羣時的生死相惜?
怎麼能放下西湖畫船上的舉杯醉語,湖心撈月時的暢快淋漓?
又怎麼能……在親手設局將好友送上黃泉不歸路時,還能無動於衷?
“沈萱……”顧傾城喃喃念着好友的名字,雙目中有一絲的迷離,彷彿起霧的湖水:“今夜之後,再沒人能陪我月下共語,再沒人能與我出生入死,再沒人值得我顧傾城惺惺相惜,傾心以待,若是沒有你,我顧傾城剩下的餘生,真是寂寞得很!”他喟嘆着,手指撫上額間,那裡,一縷白髮下,那道狼爪傷疤依然在,沈萱裸露的手背上,也有一道長長的狼爪疤痕,如同一條醜陋的蜈蚣,從手背一直盤踞到他的手臂上。他們兩個人,都是絕世的美男子,卻各有一道醜陋的疤痕,如同白玉染暇,可是在他們心裡,那兩道疤痕,卻是彼此最珍貴的印記。
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冥冥中彷彿有種奇特的關連,宿命的交纏在了一起。
“我一直視你如親兄弟,”顧傾城道:“就連懷夜死了,我都沒有如此的心痛。”他凝視着沈萱:“不知道爲什麼,在我的心裡,一直將你看得比我的親弟弟懷夜還要重要,好象我們之間,一直有某種神秘的關連。但我卻不得不犧牲你,”顧傾城咬了咬牙,目光如雪,一瞬間冰冷:“因爲,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殺死我的親弟弟,薛懷夜!”他頓了頓,面上露出決絕之色:“身爲領袖天下的臨風閣主,我不能自己動這個手,負上殺弟之名,而且,我也未必能有把握殺死我這個聰明過人的弟弟,所以,我必須假手於人,”他瞪着已經奄奄一息的沈萱:“而你,就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我明白了!……”沈萱將雙手撐在地上,苦笑:“你一直擔心,最能與你爭奪閣主之位的那個人,就是你的弟弟,薛懷夜,所以,當得知他即將回來的時候,你便早早開始設這個局,從西湖畫船之上,藏鏡人射向謝羽依的黃金之箭,你的殺局就已經啓動了!”他喘了口氣,慢慢的道:“這個殺薛懷夜的局,我們姑且就稱它爲‘殺夜’之局。薛懷夜騙了你,他說他要回來的時候,其實他的人,已至杭州城中。而你,也將計就計,裝作不知道,演了一場戲給他看。”
“殺夜之局的第一步,就是你命人假扮成藏鏡人,在西湖上箭射謝羽依,但卻要我們所有人都相信,藏鏡人要殺的不是謝姑娘,而是你顧傾城!”
“而謝羽依,恰好又正是爲報被你殺死的亡夫陸駿之仇而來,正好被你利用,進入了你的局中,成爲殺夜之局的第二步。”沈萱頓了頓,接着道:“你利用謝姑娘和冥泓,在洗心池上再次製造了藏鏡人的第二次出現,要殺你的假象。因爲你知道你的二弟薛懷夜心計多端,若不是製造兩次這麼逼直的戲,一定很難讓他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厲害的藏鏡人,敢來刺殺他的大哥顧傾城!”
“第三步……”沈萱苦笑了起來:“就是你自己親自出馬,再次以藏鏡人的身份出現,在清涼泉邊的山洞裡襲擊我,目的就是要我相信,薛懷夜極有可能便是藏鏡人!”他沒有停歇,一口氣道:“最後一步,你再次命人假扮藏鏡人,射箭留貼,聲明要在滿月之夜殺了你,而你,將薛懷夜也在此時騙入了密室,這個時候,我必然會出手殺薛懷夜,也就達到了你借我之手除去令弟薛懷夜的目的。”
沈萱笑了一笑,看着顧傾城:“即使我殺不了薛懷夜,但以我們的武功,我們兩個人必然會拼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所以無論我與薛懷夜的決戰結果如何,你都是最後勝出的那個人,不是嗎?”他笑起來的時候,牽動傷口,卻咳得更加厲害起來,他的人蜷縮起來,樣子看起來異常的痛苦。
顧傾城緩緩的,從身側一寸一寸拔出他那名震天下的幹星劍,劍身毫光閃耀,直到劍身全出,光芒大漲!顧傾城面上的表情,凝固如冰,他手上的劍,劍尖緩緩下垂,鋒利如雪的劍尖,指在了沈萱的頸畔。
“你太聰明瞭,沈萱!”顧傾城道:“若不是爲了借你之手殺掉薛懷夜,我真不忍心看你去死。”他劍尖的寒氣,透入沈萱頸側的肌膚,寒意浸人:“你知道了所有這一切,便不能再留在這世上。作爲你的好友,我也實在不忍看你死前這麼痛苦,就讓我的劍,替你結束你的痛苦吧!”
劍身一提,幹星劍閃着冷冷的寒光,朝沈萱刺了下來!
在那一刻,沈萱的腦海中,莫名的想起了大漠風沙中,那個面對兇猛狼羣廝殺,一邊意氣飛揚,大聲吟詠着寶劍詩的白衣少年,他腳下踏着劍步,手中揮着幹星,朗朗而吟:“我有昆吾劍,求趨夫子庭。白虹時切玉,紫氣夜幹星。鍔上芙蓉動,匣中霜雪明。倚天持報國,畫地取雄名!”
那樣意氣風發的語聲,響在大漠的冷月下,響徹了他們的流年,響起在他和他的記憶裡,沈萱的眼中,忽然有一行淚流了下來,——永別了!大漠的少年,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