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星劍刺下!
沈萱一動也不動。
顧傾城的腦後,忽然響起了疾速的風聲!那般銳利,如同破竹之聲!他即刻回身,反手擋了一劍,刀劍相擊,如同兩道閃電碰撞!白光乍迸!
顧傾城退了一步,望着對面的握刀的人,面上露出驚訝之色。
那個人,雙手握着竹刀,臉上和身上,遍佈血痕,那個被袖白雪傷得遍體鱗傷的薛懷夜,竟然站起來了!
他方纔的那一刀,功力雖只剩下五成,卻猶能震得顧傾城手腕生疼。他的傷,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重。
“很驚訝吧,顧傾城。”顧傾城的身後,響起了一個淡淡的語聲。是沈萱。他已經自血泊中站了起來,身軀挺立如鬆,目光鎮定:“你絕沒有想到一個死在袖白雪刀下的人,還能夠再活過來,你也沒有想到,重傷在斬空極下的我,也還能站起來,是不是?”
顧傾城沒有答話。他全身繃緊,將幹星劍握得更緊,前後受到薛懷夜和沈萱兩名一流高手的夾擊之勢,儘管他們兩人功力都只剩下五成,但是兩個人的聯手,卻同樣有很大殺死他的勝算。
“我沒有死,你想不到吧,哥哥?”薛懷夜滿身血痕,卻冷冷笑了起來:“當我躺在地上假死,聽你一句句的說出你是怎樣設局,一步步的將我殺死的時候,我的心就象掉在冰窖中,冷得要死,可又好象在熱油鍋上烙,把它翻來覆去的烤焦。”他蒼白的臉上,笑得又象是在哭:“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奪你的閣主之位,你信嗎,哥哥?不,也許你到死,也不會相信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握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當你對我說,你中了‘七葉一枝花’的劇毒,將不久人世,約我在滿月子時,進入承風樓第七層密室,要親自在金鼎前將閣主之位傳授給我的時候,我絕沒有想到,你是要殺我!”他頓了一頓:“若不是沈萱刀下留情,我此刻早已經是個死人,連哥哥你怎麼佈下的殺我之局,我都竟不知道!”
“刀下留情?”顧傾城沒有回頭,話卻是向着身後的沈萱發出的:“薛懷夜他,時時處處想着要殺死你,你爲什麼會對他刀下留情?”
沈萱微微一笑:“因爲那個時候,我早就已經懷疑到藏鏡人不是他,而是你!”“哦?”顧傾城訝然:“我自認爲已經做到天衣無縫,卻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沈萱點了點頭:“你這局雖布得精妙,卻百密一疏,留下了許多破綻。”
他凝視着他紅衣的背影,慢慢的道:“第一個破綻,就出在了你追查九香玉露的時候。那個時候,那條可以聞出九香玉露香氣的小蛇,賴在柳碧兒身上不肯離開,我就隱隱猜到,柳碧兒的身上,很可能就用了九香玉露療傷,所以,她的身上,很可能就有傷口!而且,那天在觀風亭上,我無意中看到了柳碧兒頸上的吻痕,我並未留意,直到我看到了冥泓臨死前給我的書信,我才恍然大悟,假扮侍女刺冥泓一刀,讓人誤以爲冥泓就是藏鏡人的,就是柳碧兒,因爲她的脖頸上,留下了冥泓的吻痕!”他頓了頓,又道:“所以那個時候,我便推測,柳碧兒便是你命她在西湖上假扮作藏鏡人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在你屋子外假扮藏人射箭留貼的人!”
“該死!”顧傾城咬了咬牙:“但是僅憑這一點,你並不能認定,我就是藏鏡人。”“是。”沈萱點了點頭:“那時,我只是有所猜測,卻無法斷定。當我去清涼泉取水,在山洞中遭遇藏鏡人襲擊的時候,我一刀劃破他的面具,在他的臉上劃下刀傷,那個時候,我最懷疑的,是薛懷夜。當我看到薛懷夜拿白布包着頭,把臉都蓋住的時候,我幾乎就要以爲,藏鏡人一定是他!”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猶自心有餘悸:“幸虧我當時沒有一時衝動出手殺他,因爲就那時,一粒鳥屎落在薛懷夜包頭的白布上,他生氣的扔掉白布,我才發現,他的臉上只是木槿花粉過敏,卻沒有刀傷!我當然知道,刀傷是可以用人皮貼在上面掩蓋的,所以這個時候,我仍然沒有排除薛懷夜可能就是藏鏡人。”
“可是就在今晚,當薛懷夜走進密室,我才發現,他極有可能不是藏鏡人!”顧傾城“哦”了一聲,沈萱目光閃動,道:“當薛懷夜一刀劈開金鼎,你出現在他身側一丈遠的時候,他本來有出刀殺你的機會,若他是藏鏡人,他只怕早已出刀!而你,卻不顧自己身中劇毒,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竟敢走到離薛懷夜那麼近的範圍,那隻能說明,你並沒有中毒,你完全有能力對付他。”
“既然有這麼多種種疑點,我在對薛懷夜發出袖白雪的時候,便沒有刺中他的要害,我一定要看看,這個神秘的藏鏡人究竟是誰,到底想做什麼?”沈萱深深的看着顧傾城:“因爲那時連我也想不通,如果你就是藏鏡人,你爲何要殺死你自己?”
“所以你對薛懷夜手下留情,目的就是爲了看到真正的藏鏡人出現,而你一直跟我說話拖延時間,就是爲了等你和薛懷夜功力慢慢恢復,你們好聯手對付我?”顧傾城道。沈萱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顧傾城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帶着說不出的冷意,令人有一種不祥之感:“沈萱,你認爲各剩五成功力的你,和薛懷夜聯手,能有幾成勝算?”他忽然收了劍,慢慢轉過身來,面對沈萱:“我可以告訴你,你們一成勝算也沒有,因爲,你們面對的,是聶隱娘和磨鏡少年的後代,是竹下家族的藏鏡傳人,”他眼中升起一股尖針般的殺意:“我忘了告訴你們,我的母親,嫁給我爹的時候,她起了一箇中原名字,叫徐良人,而她真正的名字,叫竹下良人!”
他緩緩擡起手指,將一小塊薄薄的人皮自面上撕下,右頰上,果然有淺淺的一線刀痕。——那是在清涼泉邊的山洞中,袖白雪劈過純銀面具時,劃下的刀痕。
顧傾城冷冷一笑:“沈萱,你在山洞中與我的交手,不過是藏鏡術的牛刀小試,因爲那個時候,我並不打算殺你,但是現在,”他的語聲,忽然變得異常低沉起來,彷彿來自地底煉獄的魔音:“今夜,滿月如鏡,蓮花盛開,夜光珠光長明不滅,你們將會看到,藏鏡術的最高秘奧,萬鏡幽明!”
隨着他的語聲,密室內的四面牆,忽然裂成一塊塊的小方塊,每一塊都自外向內翻轉過來,翻過來的那一面上,赫然是一面清澄透亮的鏡子!
無數面鏡子翻轉過來,將整個密室,變成一面滿是鏡子的鏡室!就連頭頂的屋頂,也變成了無數面方鏡合成的屋頂。
此刻,除了他們立足的地面,仍是太極陰陽八卦圖,他們的四面八方,乃至頭頂,密密麻麻的全是方形的鏡子,一面面嵌在牆上,八盞蓮花燈托起的夜明珠,放射出耀眼的光華,被無數面玲瓏剔透的鏡子,映照得整個密室,如同光明琉璃世界。
鏡中,映照出三個人的身影,前後左右,乃至頭頂上,都是他們,命運如此糾纏的三個人,終將在這間光華燦爛的密室中,決出他們的最終歸途。
他們腳底的太極八卦圖,再次隆隆轉動,將每個人帶向了不同的方位,彷彿神秘的命運之輪,在不停轉動,轉輪停下來的時候,他們每個人,又將被帶向哪裡?
不停追逐頭尾的陰陽魚終於停止了下來。
沈萱被帶到了巽位上,而薛懷夜被帶到了離位上。而白髮紅衣的顧傾城,卻不見了。
四面八方的鏡子,發出熒熒之光,鏡中,卻只映出沈萱和薛懷夜兩個人的身影。神秘的藏鏡人,又會藏在哪面鏡子之下?又將從他們前後左右的哪面鏡子中躍出,發出致使一擊?
光華燦爛的密室中,氣氛卻變得無比緊張起來,殺氣暗涌。
沈萱手中握緊了墨夜刀。漆黑的刀身清亮如水,映出他的劍一般的眉,野獸一般機警的眼。刀身上忽的紅影一閃,顧傾城的身形忽的自半空中出現,手持幹星,向着沈萱刺來!
沈萱一刀揮出!帶起了極大的風聲。
那一刀他蓄勁而發,勁力十足,刀揮過的時候,紅影忽然消失,對面牆上的一面鏡子,卻被刀氣波及,裂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痕。
沈萱的左邊,卻傳來一聲血肉割裂的聲音,一串鮮血濺上半空,薛懷夜低哼了一聲,咬牙忍住劇痛,握住竹刀回手一擊!
顧傾城的身影卻消失了。
沈萱急忙搶上前去,腳步方一移動,腦後風聲驟起!他連忙回手一刀,眼前卻紅影驀的一閃,顧傾城一劍刺入他胸膛,鮮血瞬間涌出。沈萱連忙變招回削向他的時候,他的人卻紅衣一展,瞬間消失了。
長長的沉默。
密室中忽然變得無比的寂靜。靜得沈萱和顧傾城可以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兩個人手持着刀,保持着隨時揮刀的姿勢,在巡視向四方偶然對望的時候,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緊張和不安。
在這面四面八方皆是密閉起來的鏡室之內,顧傾城可以藉助任何一面鏡子自由來去遁形,比在山洞中僅用三面鏡子隱形,威力和速度不知強了多少倍!
一滴汗水,自沈萱的額頭落下,落在地上,“啪”的輕微一響。
沈萱的右側方,一面鏡子中,一點小小的紅點忽然自鏡中出現,然後如同融在水中的血跡般迅速擴大成一團,顧傾城的紅衣身影再度自鏡中揮劍躍出!
那一劍直直刺向沈萱,沈萱卻沒有揮刀。在那一刻,他忽然憶起了洞中面對藏鏡人的時候,他在暫時失明的情形下,藏鏡術對人眼所造成的錯覺和幻象,對他卻完全失效,僅僅憑着聽覺,他曾一刀刺中了藏鏡人!
沈萱閉上了眼睛。
是的,沒錯,他聽到了藏鏡人衣袍展動的風聲,那不是來自他的右側,而是來自他的左前方!
他忽的一刀揮出!刀劍相交,發出震天的一響!
是的,他擊中了!那是顧傾城的劍!
沈萱不假思索,揮動墨夜,接連發出三招!
夜雨聞鈴、夜雪初霽、一夜相思!三刀如同三道黑色的閃電,繚繞成極凌厲的攻勢!
空中錚錚連響,刀劍接連相擊,如同最淒厲的琴聲,彷彿是兩個化友爲敵的人爲對方彈奏出的輓歌。
響聲忽斷,如同琴聲至絕處,嘎然而止!
兩個人的身形,也如同冰雕般凝住。
沈萱睜開了眼睛。
墨夜漆黑的刀身,刺在了顧傾城的右肩之上,肩頭處血流如注。他的右臂衣袖,卻只剩下了半幅。半幅衣袖斷落,飄在了地上。
顧傾城的幹星劍,卻直直刺入了沈萱的左胸口,只要再進去半寸,沈萱就會死在他的劍下!
顧傾城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肩頭的重傷,卻讓他似乎連這再刺進去的半分力氣都沒有了。
“還要再打麼,沈萱?”顧傾城喘息着,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笑容變得說不出的詭異:“我方纔在緊急關頭,振斷了右臂的衣袖,衣袖帶起的風聲,導致你聽風辨位失誤,最後一刀偏了半寸。僅憑區區聽風辨位之術,怎麼破得了高深莫測的藏鏡術?”
他手指用力握緊劍柄,將劍向沈萱胸口推了進去!
滿室的夜明珠,光華璀璨,顧傾城的劍身上,凝起了一團光芒。
室外,天已經亮了。明月在空中隱去。
承風樓靜靜的立在蒼穹之下,安靜得如同一座燈塔,誰也不知道里面發生了多少酷烈之事。有人生,有人死。
樓外,滿滿立了一院的白衣弟子,肅穆中有不安的騷動。
這本是臨風閣祭天,拜祭歷代閣主的日子,爲什麼他們的閣主顧傾城,卻一直還沒有出現?
六堂堂主身披寬大的黑色披風,凝目望向承風樓的第七層,眼神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