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指環:玄鐵爲環,西崑崙玉爲戒面,紅光暗伏,環內側刻有十六字篆文:上應星宿,下闢不祥,以我血誓,永誌不忘!
以指環起血誓,神明共鑑,違誓者,神鬼共誅。
雷聲隆隆,閃電從天空劈下,將窗紙映得發白,照亮了木閣樓中一個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間破舊的閣樓,木頭桌椅已經有些腐朽,地板上漆的顏色也早已被磨得看不清,樓板上,牆縫裡,掛滿了灰塵。
少年衣衫凌亂,原本白皙的臉上,混合着鮮血與灰塵,那一雙眼睛卻出奇的發亮,瞪着樓上的人。眼睛裡,交織着憤怒,悲傷,與恐懼。
閣樓陰暗,只有桌上一盞油燈如豆,二樓的廊上,斜斜坐了一個人,一面白色的披風,將他全身裹了起來,五官隱在油燈的陰影裡,看不清,卻仍然感覺那是張充滿了邪氣和俊美的臉。他一隻白玉般的手扶在欄杆上,中指上一枚血紅的戒指,在這一屋陰暗中,顯得無比奪目。
少年的眼睛,從他的臉上,緩緩下移,當看到他手上這枚戒指時,他的眼神忽的一顫,似是露出極爲驚訝的神情,隨即凝滯不動。
門外,雨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狂風將門口搖曳的兩盞風燈吹得滿空亂飛,最後熄滅。燈光熄滅前,隱約可以看見門楣上的四個大字:同福客棧。
這是福州以北烏山腳下官陂鎮的一家老字號小客棧,已有百年曆史。當掌管皇宮寶庫的司寶吏告老還鄉,帶着一家老小回福州,準備坐享天年的時候,他便選在了這家客棧歇腳。司寶吏掌管皇宮重寶之地,職責重大,現下卸任,當朝皇帝看在他多年盡忠職守的份上,親派了二十名御林軍侍衛護送一家老小返鄉。
此地已在福州境內,一路從北南下,千里迢迢,眼看家鄉在即,司寶吏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他自三十五歲入職皇宮大內,到五十四歲上表請辭,告老還鄉,一十九年間,下官敬奉的,領邦朝賀時附贈的,皇家賞下的,積下的奇珍異寶,也有滿滿兩箱,**奇珍,並不輸於皇宮寶庫的異寶。其中尤有一樣龍眼珊瑚,珊瑚樹上嵌滿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奢華無匹,巧奪天工,乃是奇寶中的奇寶,價值連城。
司寶吏一路上帶着這兩口箱子的重寶,和一家老小,儘管有二十名御林軍的貼身護衛,依舊是一路膽戰心驚的返到了家鄉。
眼見一家人就要安然到地頭,落腳在同福客棧,準備放心住一晚趕路時,卻發現客棧老闆和夥計早已經死於非命,接待他們的老闆夥計全是一夥黑道大盜所扮,他們在酒菜中下了毒藥,藥倒了二十名御林軍護衛,然後亮出刀子,將司寶吏一家老小圍在客棧中,打劫了所有的財物,卻唯獨沒有那樣最寶貴的寶物:龍眼珊瑚。
於是大盜們將司寶吏一家老小用刀子架着,一個個逼問龍眼珊瑚的下落,問不出來一個就殺一個。
他們先殺了幾個老幼婦孺,見司寶吏還不肯鬆口,便將他的夫人也殺了。司寶吏嚇得瑟瑟發抖,終於說出龍眼珊瑚是被他遺失在路上了。
“這怎麼可能?”爲首的那個大盜一手撫摸着自己手上的血紅戒指,一邊輕描淡寫的道:“如此貴重的寶物,比其它所有兩箱寶物加起來還貴重得多,你怎麼可能兩箱寶物都在,單單就丟了這樣?”
“正是因爲它如此貴重,所以我放在哪裡都不放心,便專門做了個布袋,將它包起來藏在身上,吃的時候,走路的時候,睡的時候,都帶着它,隨時都要摸上一摸。誰想有一天我在路邊吃飯的時候,有個乞丐跟我要錢,我便從身上掏了幾枚銅錢給他,等我吃完飯的時候,卻發現身上一輕,布袋不見了!”司寶吏額頭上直冒冷汗:“我當時如同天打雷劈,不敢相信,也不敢告訴人,自己在那地方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圈,可布袋就是不見了!”他撲在地上衝那大盜首領直磕頭:“大王,求您饒過我吧!我就是要騙您,也不敢拿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開玩笑!”
那大盜首領偏生得極秀美,平日裡慣常穿一件白色披風,與其他五大三粗的大盜比起來,簡直象是個文弱書生,可他偏偏是這羣大盜裡最狠硬,也最愛財的一個。他一邊撫摸着手指上的血紅戒指一邊說:“我齊湘玉一生最愛的,便是珠寶。我千方百計纔打聽到,龍眼珊瑚就在你手中,我跟蹤了你二十天,摸清了你的起居習慣,辛辛苦苦佈下局,在離你家鄉最近,你最鬆懈的時候動手,你說我容易嗎?你若不交出龍眼珊瑚,便是跟我一生最愛的東西過不去,那我也不能留你了!”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奪過手下手中的刀,親手將司寶吏殺了。司寶吏一家老小看他已經被這大盜殺了,知道自己都不能倖免,所有人都嚇得直哭。那幫大盜果然將他們一個個都殺死,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殺到最後的時候,便是那個少年。少年才十五歲,他一直站在最後面,看着那個大盜首領。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哭。
大盜的手下正要去殺他的時候,大盜卻揮手製止了他們。因爲他也發現了這個奇怪的少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死,都嚇得直哭的時候,只有他不哭。
於是他倚在樓上,居高臨下的對少年道:“你跟他們不同,他們所有人都貪財,愛命,膽小,只要你肯說出龍眼珊瑚的下落,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其實誰都知道,只要少年說出龍眼珊瑚的下落,便是死路一條。沒想到少年看着大盜,卻點了點頭,道:“我可以說出龍眼珊瑚的下落,”大盜們一陣狂喜,卻聽他接着道:“但是,我還有一個條件,”他緩緩擡起一隻手,指着大盜:“我要你先將這枚戒指送給我!”
那枚戒指就在大盜白玉般的手指上,閃着殷紅詭異的光芒。那是大盜最喜歡的一枚戒指。可是比起龍眼珊瑚的巨大誘惑來,戒指又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只要龍眼珊瑚到手,便可以殺了這少年,戒指依然會回到大盜的手指上。
於是大盜齊湘玉緩緩笑了,點頭,將戒指從中指上除下來,從二樓拋到了地上。血紅戒指在地上滾了幾滾,骨碌碌的滾到了少年腳下。
“現在,你可以說了麼?”齊湘玉看着少年,冷冷的道。
少年仰頭看着他,臉上浮起一絲詭異之極的笑容,緩緩蹲下身去,跪在了戒指面前,忽然將中指放入口中用力咬破,再將中指上的鮮血滴到戒指上,原來暗紅的戒指,在一滴滴溫熱的鮮血滴上戒面之後,卻忽然變得殷紅起來,紅光在戒指上流動,偏偏有什麼神靈甦醒了一般,在黑暗中睜開了血紅的雙眼!
少年對着戒指頂禮膜拜:“血玉指環上的神靈啊,我願以我的生命和鮮血起誓,與你交換,我要這裡所有的人都死去,一個不留,他們的屍體將在這裡腐爛,他們的靈魂將永遠墜入地獄,永不超生!”
那是何等惡毒的咒語,縱是殺人如麻的大盜,也不由打了個冷戰。咒語的聲音越來越少,竟然在陰暗的客棧中迴響起來,震動着大盜們的耳膜。隨着少年的語聲,戒指上的紅光也流動得越來越強烈,瞬間光芒大漲,戒指升到了半空中,紅光流轉不息,照耀着整個客棧。
大盜們驚懼的擡頭仰望着那個枚被下了咒語的戒指,正在這時,門外卻“嗖”的射進來一箭,射中一名大盜的背心,將他射死。跟着“嗖嗖”連聲,幾隻鐵箭射來,射翻了幾名大盜。大盜們一驚拔刀回身,卻發現客棧的門被人踢開,官府的捕快和一名俠客衝了進來,他們已經被包圍。
大盜們仗着大盜首領齊湘玉的武功高絕,妄圖拼死抵抗,卻被捕快們一一斬殺。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名俠客卻是當世鼎鼎有名的第一劍客鐵中流。齊湘玉縱然悍猛,怎麼是鐵中流的對手?他便在與鐵中流的對決中,被鐵中流一劍刺中胸膛,鮮血染紅了白衣。奄奄一息之際,他轉過頭,看着那少年和空中的那枚血紅戒指,眼神中透出迷惑和不甘。
“你想知道你爲什麼會被戒指上的血誓所殺是吧?”少年恨恨的看着他:“這是一枚古老的戒指,叫做‘血玉指環’,傳說只要在戒指上以自己要交換的東西和鮮血起誓,它便一定能夠應驗!我爹掌司皇宮寶庫多年,早已教會了我分辨天下寶物,當我看到你手上戴着這枚戒指的時候,我便一眼認出了它!所以,我要你將它交給我,作爲說出龍眼珊瑚的條件,可惜你空有這枚血玉指環,卻不知道它有如此大的威力,它的價值,甚至遠在龍眼珊瑚之上!”
少年哭了起來,眼中終於流下淚水:“你當着我的面,殺死我的孃親和父親,殺死我的全家,所幸天不亡我,借這枚血玉指環,我終於討回了公道!”
他走上前去,撿起一把刀,將大盜的頭顱一刀砍下。半空中血玉指環,也逐漸收斂了光芒,慢慢從空中落下,落入了少年的手中。
——那是一枚玄黑色的戒指,指環爲黑沉玄鐵所鑄,上面嵌了一枚暗紅色的西崑崙玉,內中隱隱有紅色的光芒蜇伏,極爲緩慢的流動,如同流沙般的質感。彷彿隨時可以再次應誓而出,大放光芒。指環內側,刻有十六個古老的篆書文字:
上應星宿,下闢不祥,以我血誓,永誌不忘!
說書老人說到這裡,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口喝乾了茶碗中的茶。旁人卻心有不甘,連連追問:“那這個少年,後來怎麼樣了呢?”“這血玉指環如此厲害,他擁有了血玉指環,豈不是從此天下無敵?”“血玉指環這樣的奇寶,現在在哪裡?”
這個時候窗外鳥雀鳴叫,嘰嘰喳喳,將春光也隔着窗戶傳了進來。——這是福州一家最大的茶樓,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可是聽完了剛纔的故事,每個人的心頭,都象是罩上了一束陰霾,因爲這家茶樓的名字,恰巧叫做同福茶樓。
福州號稱“山在城中,城在山中”,久被山間靈氣薰染,一派沉穩靈動的模樣,青青古板古調悠長,古剎鐘聲晨鐘響,凡是到福州來往的過客生意人和本地居民,都喜歡到這裡最有名的同福茶樓,聽說書老人講上一段古老的故事。而“血玉指環”的故事,又是所有故事中最奇特的一個故事。
說書老人鬍鬚斑白,一臉滄桑,似乎臉上的每道皺紋裡,都刻着一個古老的故事。他常常佝僂着腰,背一把胡琴,每天走到同福茶樓來,就着一大碗泡得釅釅的鐵觀音茶,講上一個故事。彷彿那些故事,是從茶湯中氤氳化出來的。
說書老人瞎了一隻眼睛,所以聽書人都叫他“眇目老人”。他此刻正摸索着收拾着包袱,將胡琴背了起來,又去摸碗中的銅錢,剩下的那隻眼睛,也渾濁不清,彷彿也將快瞎了。
他這架勢,分明是故事已經講完,要起身離去了。圍坐的一衆聽書人卻不肯就此放他走,急了起來,叫道:“那個少年後來怎樣了?血玉指環的下落呢?龍眼珊瑚是真的被司寶吏弄丟了嗎?快講吧,我們加錢!”
跟着桌上那隻破口的大瓷碗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不少人都紛紛解囊,往碗裡擲錢。說書老人看着破碗裡的銅錢,眉眼都笑了起來,連那隻渾濁的獨眼中都彷彿有了光,佝僂着轉過身:“你們真的想知道後來怎樣了?”
“當然!”人們紛紛答道。“後來的故事,你們問他!——”說書老人臉上露出狡猾的笑意,拉長了聲調,手指劃了半個圈子,緩緩落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衣服,衣服上都磨起了毛邊,坐在人堆的角落裡,正在緩緩的喝着一杯普洱茶,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看起來毫不起眼。只有他意態慵懶的臉上,時不時流露出的一絲淺淺笑意,讓人不由的覺得,這是個滄桑卻溫暖的年輕人。
“我?”當衆人的目光紛紛轉過來,聚焦在年輕人身上,他修長的手指捏住了茶杯,這才頓了一頓,彷彿並不太習慣被人注視。
“是的,就是你!”說書老人臉上的笑意更濃,笑得彷彿就象是一條千年的老狐狸。
“我爲什麼知道呢?”年輕人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問道。
“因爲,你就是——”說書老人看着他,獨眼中光芒亮了起來:“沈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