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是在碼頭附近的水牢見了這張蔥油餅子。
秦淮河有一種河廳,是一種酒樓與觀景點的結合體,可以賞景、飲酒、尋歡作樂,從石壩街開始一直到東關閘,近河的的一面全是河廳。
揚州漕口也有‘河廳’,只不過這種河廳吃的是豬食,賞的是河段急竄的江流,冰冷的浪花日夜不停的打在身上,門外不是漂亮的姐兒,而是虎視眈眈的漕口打家,一旦有什麼異動,藤條鞭子毫不留情的抽下來。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處私牢。
“五爺!”
“五哥!”
李達從陡峭的河道巖壁上順着繩子爬了下來,冰冷的水汽和浪花從河面濺上來,打在底部,炸成一團水霧。
“辛苦了,多穿點。”
拍了拍兩個看守的肩膀,李達緊了緊身上的襖子,口中吐出的氣全是冷霧,雖然是在江南,但一月份的天氣也不可能暖和到哪裡去。
事實證明就算是拳師,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單衣,也會冷的要死要活,李達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皮膚大面積凍青的少年,哆嗦的手腳,會做出一個人挑戰一個碼頭的蠢事來。
李達眉頭皺了起來,“叫你關着人家,沒叫你折磨人家,你心理變態啊。”
朱矮子似乎也沒料到對方會這麼悽慘,趕緊解釋道:“我知道這是武行的人,所以招呼兄弟們好好招待着,別把他弄死。”
李達無語了一下,你這個招待,跟下面人理解的招待是一個意思嗎?
不過這少年被凍的跟只閹雞一樣,照樣很硬氣,咬牙切齒的道:“我妹妹呢。”
面對李達懷疑的眼光,朱矮子趕緊指天發誓:“我老朱可是個老實人,他妹妹現在就在碼頭上住着,除了不能亂跑外,吃好喝好,沒人欺負她。”
李達也微鬆了口氣,朱矮子雖然有時腦子一根筋,但到底不是老江湖那種狠心腸,要是賣到窯子口,那真的是不死不休了。
不是兩個人的不死不休,而是兩個拳門、兩大拳系的不死不休。
不是武行的人,很難明白這種情懷,李達也不明白,但李達知道會發生什麼,這是被無數武行發生過的故事所證明的。
眼見妹妹無事,秦海眼中深重的戾氣稍稍減了一點點,但李達依舊不想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下談話,地頭蛇和過江龍,可以點到爲止,也可以不死不休,這要看雙方較勁的能耐,這份能耐不是以誰骨頭被打斷、誰家親人被抓了爲前提的。
李達找人送來了一壺酒、一隻燒雞、毯子還有冬衣,對方也不客氣,直接手撕雞肉,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骨頭碴子順着喉嚨嚥下去,讓人不禁感嘆年輕人真是好胃口。
吃飽喝足後,對方直接脫了上衣,掌心抹着酒水,對着青腫的皮膚緩緩揉搓着,這手法很專業,醫武不分家,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隨着對方的揉捏,原本青腫的皮膚漸漸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血紅,整座冰冷潮溼的水牢裡,都微微泛着一絲熱氣。
“血菩薩!”朱矮子脫口道,做爲‘青銅羅漢’,他自然能夠認出這種內勁外打的變化。
李達稍稍吸了口氣,果然還是跟和尚有關啊,麻煩咯。
秦海將半個身子都捏的通紅之後,終於又開口說話了,目光盯向李達:“我以爲揚州龍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大漢,沒想到這麼年輕。”
看朱矮子這麼聽話,他也明白眼前這位到底是誰了。
李達是夠年輕的,這具身體過完年才二十歲,臉上全是膠原蛋白,長的也能勉強歸入小鮮肉那一列,只不過龍王爺的威壓、兩世爲人的特殊、以及道家修行的一種出塵氣質,很少有人真的把他當作年輕人對待。
“你以爲揚州龍王該是個什麼人?”
“四十多歲、老江湖、強勢、霸道、能籠絡人心、極好臉面、面厚心黑。”
李達摸着下巴,“你說的倒像是我上一個大佬,也就是上一個揚州龍王。”
“然後他就被我五爺找人殺了,”朱矮子趕緊補充道,似乎覺的這是一個榮耀戰績。
李達抽了抽眼角,沒理他,繼續道:“本以爲你是個愣頭青,現在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你去碼頭惹事,故意的?”
秦海毫不猶豫的點頭,冷冷道:“以我的拳術,被對方看上是正常的,以這種老江湖的作風,把我拉攏過來也是正常的,到時候我就可以一步步爬上去,這揚州龍王,我未必不能坐一坐。”
“你好不要臉,居然背叛大佬!”朱矮子怒目,隨即又感覺不對,自己的大佬,不就是背叛他大佬的大佬才上位的,自己這不是指桑罵槐麼。
李達嘴角又抽了抽,盯着對方眼睛,他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種黑幫電影中反派角色的眼神。
他一步步成爲這個揚州漕口的管事人,完全是趕鴨子上架,打心底裡沒這個野心,他是穿越者,又一開始就明白這是個什麼世道,所以對於做江湖豪強這種事打心底裡不以爲然。
但是別人不知道,別人也沒穿越的經歷,或許在某些江湖人眼中,練拳,搏富貴,這是最寬敞的一條路。
“那你就不應該說出來,你說出來了你還怎麼學我啊,”李達摸着下巴道。
“我能看出來你和我是一類人,所以你用過的手段,對你沒用。”
“你師傅是誰?”
“大福寺和尚,圓靜。”
“好好養着,養好了我們再比一場,你贏了,我考慮你做揚州漕口的下一代接班人,”李達拍了拍對方肩膀,掉頭就走。
跟聰明人講話,那就不要想着嘴遁能奏效,不能奏效,那就沒必要放了。
朱矮子緊隨其後,“五爺,不是說好了的,揚州漕口的下一代接班人不是我嗎?”
“你滾!”
“五爺你騙人!”
“那讓你做社會主義接班人好不好啊?”
秦海看着這一對逗逼,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按照他的設想,對方也許會暴怒,也許會欣賞,甚至有可能會斬草除根,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對自己毫不在意的。
對方難道真的不在意?
順着巖壁上的爬繩爬了上去,李達揉了揉臉,冷風吹的皮膚很乾,西南方向有一個拳頭大的小黑點,那是揚州城。
等朱矮子也爬上來後,二人一前一後,順着河道往城內走,四五里外,是兩人的馬匹。
本來馬匹是不會留那麼遠的,不過這河道才被淹過不久,泥濘的很,人能走,馬走就會陷下去。
朱矮子撓了撓頭,忽然道:“我知道這個圓靜和尚。”
李達一愣,隨即想到這假和尚小時候拳術被人打過基礎,教他的也是個老和尚。
“你們不會是師兄弟吧?”
如果這樣,那就真的是荒誕了。
“那肯定不是,教我的那個大和尚是北禪院的,這小子的拳風一看就是大福寺的,不過,我聽老和尚說過,他有一個最好的對手就叫做圓靜。”
“那你們可算是同門師兄弟了,都是佛門弟子,”李達頓了頓:“等會兒把人給放了。”
“放了?五爺,你不用給我面子!”朱矮子先是一愣,然後一臉感激道。
“……你想多了,你關人能關多久,總不能關一輩子吧。”
“那他跑了怎麼辦?”
“真跑了那就好了。”
李達撓了撓頭,滿臉頭疼,在這個關口出了這事,不管怎樣,這都已經不可能是私人恩怨了,一旦經過有心人發酵,那就是象形拳系和洪拳拳系的大風暴,而他這裡就是暴風眼。
不能認慫,這即是他的本心,也是因爲這揚州洪門本就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賺來的,一旦認慫,不僅連累大嫂,洪門十八姓,個個都會來清理門戶。
硬頂也不行,象形拳五大護門金剛,個個都是大拳師,人家大拳師的數量比他家拳師的數量都多,硬頂只有粉身碎骨。
只希望局面不要敗壞到最壞的那種吧。
李達深吐了口氣,轉頭不滿道:“你說你們一個個好歹也是佛門俗家弟子,怎麼殺性都這麼重,像我多好,處處與人爲善,就從來沒人找過我的麻煩,我當大佬這麼久,連次暗殺都沒有,學學我,沒事學學我!”
誰知朱矮子一臉呆愕,忽然指着李達的背後,李達一轉頭,只見從古河道一片矮林中,忽然竄出二十多位持刀拿械的黑衣人,殺氣騰騰的向自己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