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的瞳孔中,倒映出這麼一幅畫面,燃燒黑焰的世界、畸形醜陋的嬰兒、割麥子一樣倒地的無頭屍體。
一點點鮮血緩緩染紅了胸膛,貢桌上的黑香嫋嫋,煙氣像是被一隻無形手擠壓,像是散落的蒲公英,每一朵灑下,都化作或嫵媚、或風騷的面孔,掙扎數下,隨風飄散。
何神君眼耳口鼻緩緩流出血絲,披頭散髮,面貌猙獰。
每一種民間教派都有自己的教義,這些教義基本上分兩種。
一種是修今世,積來世,什麼往生極樂,真空家鄉,今生消災免禍、來世託生好人,不受輪迴之苦;第二種是末劫降至、天地毀滅,只有信奉上尊,才能避劫躲禍。
後者藉助恐慌情緒來宣傳教義,手段更極端、也更狠辣。
而一炷香教則是第二種,他們相信人的罪孽終會匯聚爆發,一旦到那個時候,世道被鬼魅魍魎所污,只有祭祀教神,死後纔會升上十方香爐世界,躲避亡身之禍。
信徒用銀錢去買教內特殊的線香,點燃後在煙香中祈禱,人會進入一種特殊的幻境,那種脫離塵世,飄飄然的感覺,更加讓人相信教義的真實性。
但其實,這種煙香供奉是一種邪法,邪教頭頭可以藉此吸收信徒的精氣神魂,供養己身,只要信徒足夠多,法力便能無止境的提升,資質好壞甚至都無關緊要,這種手段在道家中應該算是衆籌法。
但是這種衆籌法也有一個破綻,就是法力雜而不純,容易被厲害的法術或靈物以點破面,而恰巧,龍王神祗和鬼嬰都是極純粹又極兇惡的存在,龍是萬物之靈長,鬼嬰是人墮鬼厭的存在,二者的攻擊能直接撕裂十方香爐世界,傷害到他的本源。
李達固然是被一下子掏空了身體,這何神君也不好過,相當於被人用小拳拳連續兩記捶在了要害部位,蛋蛋都要開裂了。
‘古怪,本座貴爲法教教主,都沒機緣養出這等兇物,難道對方是正一道弟子,能驅神?不對,對方既然修煉出了太清仙君,那必然是丹鼎一脈,難道真的只是機緣,或者說,這是上清派隱藏於民間的高手!’
人在面對難以擊敗的敵人時,會潛意識的拔高他的層次,他壓根就沒想到李達是隻會基礎法術的弱雞,而是把他當作能驅使神物的道人。
何神君越想越有理,或許只有這種身份掩蓋,才能躲避正一道的追殺。
‘既然如此,便只有提前將本神降臨,趁着對方召喚鬼物的空隙,將他一舉轟殺!’
做爲一個著名的邪教副教主,他和正一道的開壇法師鬥過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對方這種手段的缺陷;他當然也明白對方或許有別的手段,但是萬一他再召喚出一隻鬼神之物,將第三柱香的時間拖延過去,那麼自己藉助鈴鐺施展的邪術幻境就將告破。
到了那時,自己再想抓住對方就難了。
何神君計定,雙眼漸漸透出深邃神秘的氣質,眼耳口鼻依次冒出白煙,與煙香混雜在一起,恍惚間,彷彿有一道蒼白的身影從白霧中化出,緩緩走入虛空中。
“又來了!”
李達看着眼前的紅燈籠、香帳、桌椅化作一團團煙霧,他知道,對方又要切換場景了。
鬼嬰渾身是血的飛了過來,兩隻凸起的黑眼珠瞪的有拳頭大,上下顎的黃牙因爲撕咬長的足有手指大小,十分尖銳,而在它的身下,還躺着五具屠夫一樣粗壯的女人,屍身上還有鴇鳥在啄食着血肉。
醉人館的渾家兒是實質化的屠夫女鬼,等階是猛鬼,而清倌兒則是薄紗小衣白骨精,能夠攻擊到他的元神心湖,好在白骨精還沒怎麼出場,就開始置換場景了。
李達鬆了口氣,擡頭一看,醉人館的三樓上,良白羊正平靜的看着他,她的一頭烏黑秀髮,全部化作人面蛇一般的存在,看起來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妖。
‘不管接下來對手是什麼層次,這都是個好消息,真要面對良嫂,這便宜兒子聽不聽我的還是二話。’
李達心思轉動,忽然叫道:“乖兒子,回來!”
鬼嬰像是正在吃雞的網癮少年,殺紅了眼,被連催了好幾次,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飛了回來,然後,小爪子摸了摸李達腦袋。
“……”
元神狀態下的李達,個頭還真沒對方高。
這一次霧氣明顯不同尋常,並沒有實化成真正的實物,反而越來越濃,霧氣化作風暴,越來越粗大,一道巨大的黑色陰影從霧氣中走出,無數崇拜供奉的聲音接連響起,似幻滅、似重生、又像是無數孩童在耳邊低喃,霧氣剖開,喇叭聲響起,那是一座高大的法轎,轎子的前後槓上,各點着一根白香。
“十方香主駕臨浮濁世道,爾等受衆,何不跪地逢迎!”
話音一落,飛沙走石,霧氣之中,彷彿有千千萬萬道黑影在供奉朝拜。
鬼嬰醜惡的臉上,居然難得的透出一絲不安,它雖然天生厭種,但是對手卻是吸攝萬千俗人信仰,化作的邪神存在。
“總算見着正主了,”李達在這龐大身影下,就像是一隻小雞仔,不過小雞仔擡起了頭,居然露出一絲志在必得的笑容。
“不過老話說的好,法力再高,智商不足也不行,你爹我不跟你玩了!”
李達猛的轉過身,法指戳入鬼嬰的腦門,在對方痛苦的尖叫聲中,剩餘所有法力強行逆轉人引鬼法術,召喚物鬼嬰在一聲惱怒的尖叫聲中,化作一團黑煙,被反推了回去。
鬼嬰不是殺手鐗,李達真正的殺手鐗,是鬼嬰在被召回現實中時,按照法術規則,所感應到的一絲現實影像。
而對方在準備開無雙時,是沒工夫收拾自己的。
李達只做了一件事,切換大小號。
在霧氣淹沒元神之前,李達的身影,緩緩的消失了。
“這不可能!!!”
正在陷入施法狀態中的何神君,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背後多了一個侏儒,侏儒在奸笑的同時,漆黑的匕首切開了何神君的脖頸,血霧炸開,鮮紅的血肉暴露在空氣之下。
而在同一時間,李達睜開了眼,不知何時起,滿頭大汗,兩眼血絲,渾身上下沾滿了白色的菸灰。
“好他媽的險!”
論起道行,他和這位邪教教主差的不多。
但比起手段,那就真的是天差地別,若不是仗着地利,先後召來龍王、鬼嬰,還有最後的大小號切換,這次真的就要栽進去了。
‘哪怕是在道家,科學技術都是第一生產力,沒有核心科技真不行啊,落後就要捱打。’
李達忽然表情一滯,憑着拳術修行的感應,屋外有人,而且不只一個。
對方還有後手?
大門‘譁’的一下推開,三人走進,奇異的黑血色飛魚服,暗褶,鑲本色料領緣,加白暗花紗護領,頭頂斗笠,讓人看不清楚長相。
“漕幫李達,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
事實上,李達認得他們,確切的說,他們腰間掛着的玉牌。
天干第七號,庚。
地支第八號,未。
地支第十二號,亥。
“吾等乃陽司鎮魔校尉,懷疑你是邪教信徒,有官府文書,跟我們走一趟。”
李達鬆了口氣,大小號一切換,誰知道他是前道士,拍着胸口信心十足的道,“各位官爺,我打小不信神,更不信道,那些邪教什麼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嗎?”亥冷笑一聲,從背後甩出一整套道袍衣冠,看款式,正是老神棍的那一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