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升官了。
從最底層的短工,一下子變成碼頭舵主的書記。
行話,秘書。
也就是有事秘書幹,沒事幹秘書的秘書。
他是被幹的那位。
由一天十文錢,一下子漲到了三十文。
幹活不累,算賬輕鬆,菊花安全,李達很滿意。
果然人還是要靠自己,指望老神棍着這種智商都能返祖的角色,指望他帶自己走向人生巔峰,別逗了。
七十歲公務員下海轉行當主播,這種人的話,你能信?
李達看着碼頭上數千漕工幸苦幹活,累的跟鬼似的,優越感一下提了上來。
果然,他不適合做無產階級的接班人。
大門打開,賬房黃一臉假笑的走了過來,丟下一大堆冊子,道:“小李,郭哥讓你清的賬,他回頭來看。”
李達應了聲,他知道對方看自己不順眼,自己沒來時,對方財務會計一把抓,現在自己來了,等於奪了對方會計職位,看自己不爽是正常的。
李達花了一大下午的時間,才把這亂七八糟的賬理清楚,伸了個懶腰,準備出去走走,繞到原來的草屋裡,卻沒找到朱矮子。
“朱矮子,他跟郭哥安排走了,幹什麼?不知道。”
李達愣了愣,這小子也被安排走了麼,他能幹啥?
老神棍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遛那裡去,李達想了想,決定先吃飯再說。
繞到貨艙,那幾個管事的已經將伙食擺好,兩葷兩素,一隻烤雞,一壺濁酒。
“黃哥、蚊哥、狼哥,”李達喊道。
“小李來了,吃飯,”笑面狼招呼一聲,遞過碗筷。
賬房黃、斷指劉、黑心蚊、笑面狼是這片碼頭的四大管事。
賬房黃顧名思義,是管碼頭賬務的,能算能寫,爲人奸猾。
斷指劉,是揚州漕丁的頭目,他的一節小指,就是一次事故中,被船槳砸斷的。
黑心蚊,不知是幹啥,但按照李達推猜測,很可能是走私夾帶的關係,畢竟漕運不走私,等於妓女賣藝不賣身,那都是扯淡。
笑面狼,這片碼頭的打將,領着二十來號打手,鎮整個碼頭的場面。
這四人,就是郭哥手下的四大金剛。
當然,李達還遠不夠這四位的層次,但他身份特殊,屬於領導小秘,這幾人也願意給他面子。
李達不關心裡面的門道,他只是來混口飯吃的,有肉吃肉,有菜吃菜,其它萬事不管。
“對了,劉哥不過來吃飯?”
“斷指劉去船上查崗,晚上不在這裡吃,”笑面狼揀一塊肉到李達碗裡,團臉笑呵呵的解釋道。
別看他一副好說話的樣子,但是李達可是親眼看到,有碼頭工偷了兩匹布,被抓了個正着,親手砸斷了一條膀子,骨頭茬子都裂出來。
眼前這四位,沒一個是真正意義上的好人,但李達不在乎,他只是來混口飯吃的。
“對了,黃大哥,你給我賬目我查了,上月有兩筆賬流水好像有些不對,”吃完飯後,李達有意無意的說道。
“哦,是嘛,回頭我看看,”賬房黃剃着牙,同樣漫不經心的道。
兩人目光碰撞,似有閃電劃過。
這幾天裡,這老賬房沒少給他添堵,但相比於現代的各種賬務詐騙手段,這種把戲實在是太低級了,屢屢被李達識破。
吃完飯後,李達把剩飯剩菜打包,說要拿去喂狗,笑面狼若有所思:“老黃,這小子比你這算盤先生還厲害?”
“哼,也就小機靈,”賬房黃滿臉不屑道,但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那些別出心裁的賬表足夠讓他驚豔,更別提那些他都看不懂的算式,他做的假賬居然被這麼輕易就算出來了。
“會不會是晉西來的少掌櫃,他們可是這行的老手?”
黑心蚊搖頭,沙啞道:“查過了,是坐被搶的那艘船來的,從浦子縣城的碼頭,估摸着走投無路,纔來碼頭找活幹,郭老大發話了,只要不是別人插進來的奸細,就可以用。”
賬房黃眼中閃過一絲陰鬱,知道對方在提點自己,沉默半晌,還是點了頭。
李達不會知道,短短几日,他的底細就被摸出來了,他正在喂着老神棍這條老狗。
“譁,大兄弟,你真有本事,這才過幾天,這都吃上肉了!”
看着老神棍正狗刨似的划着肉汁拌飯,李達高傲的斜眼,“我李某人一生行事,何需向他人解釋。”
李達大概是忘了,幾天前,他還在嚎着要打退堂鼓。
老神棍應和了幾句,忽然興奮道:“大兄弟,我最近找到一蘇州商人的門路,正在吊着他,這一筆活兒大概能成。”
“他撞妖還是撞鬼?”
“都不是,他看上了一幢宅子,不過那宅子是凶宅,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買,若是他買了,這看風水的活兒肯定歸我們。”
“那你就先吊着唄,”李達現在有吃有喝,接活兒的興致不是很高,抓妖怪有風險,被人發現更有風險。
喂完老神棍後,李達拍拍屁股便走了,這老東西這幾天蹭吃蹭喝,李達堅決不陪睡。
月色正佳,李達決定繞江轉一轉,長江與運河交匯處,水網四面張開,沒有入城,李達大號的感覺又恢復了,望着深沉的河面,好似有無數瘦骨嶙峋、面目猙獰的骷髏正扒拉着堤壩,一股兇怨氣沖天而起,李達頓時打了個哆嗦,放棄了賞月的打算。
隋朝開運河浪掛了,元朝也是‘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兩河交匯,這河道里不乾淨的東西可不少。
……
另一邊,靠近黃河的一條河道上,一座烏篷船正順河飄蕩,明明逆水、無風,船身卻是無風而動,就像是船底有無數人影推着走般。
篷中坐着一老一少兩道士,面色不安,而船頭坐着的,正是崇聖真君座下司命道童。
老道士猶豫半晌,還是咬牙道:“正一道早已統一南北道門,我丹寶宗只是不入流的小派,真君何必強求我宗道統,何不能放我宗一條生路。”
“廢話囉嗦,我正一教上應天命,冊封一切牛鬼蛇神,順昌逆亡,若非我來請,來的便是朝廷的大軍,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老道士給了道童一個眼色,二人同時一抖衣袖,打出十枚金丸,梨花蓋雨般砸向司命道童。
“笑話!”
金丹上符紋精妙,卻在半空像是撞在人影上,青煙溢出,影現兩道人影,持戈拿斧,往二人身上劈去!
就在這時,船底水花炸裂,一道黑影宛如千軍萬馬,馬鳴兵響,一步踏出,另一步便落在道童身側,掌如雷鳴,拍向對方腦門。
“尋龍社叛逆!”
司命面色大變,關鍵時刻,一身道袍漲大如球,金絲玉線炸裂,符篆燒開,卻擋住了這一擊。
同一時間,司命的手上,多了一卷軸,“閻羅摩社!”
話音一落,卷軸大開,一位魔神虛影,頭分男女,青面紅牙,男相醜惡,女相貌美。
黑衣人面色微變,此獠一出,江水變黑,節節高漲,無數冤魂厲魄扒拉着水面爬出來,身體深處更有一種扯裂勾引感。
“走!”
黑衣人明白過來,這是一場埋伏。
閻羅,又稱閻魔王,地獄之王,是東嶽帝君的下屬,劃分十道,治理地獄,但事實上,閻羅是佛經的說法。
閻羅梵文叫‘閻羅摩社’,實爲雙王之意,兄妹二人都做了地獄王,兄治男事,妹治女事,司生死罪福之業,主守地獄事宜。
信仰可以駁雜,可以多重面孔,但是一旦封神,必須還其本來面目,鍾馗如是,閻羅也如是。
黃河與大運河這兩條大水脈中,從隋朝開始,就積累了幾十萬漕運民夫的冤魂厲魄,一旦王朝頹弱,甚至能吞噬大龍。
而閻羅在此,便能調集河底鬼物。
一個人做魚餌,
無窮鬼物埋伏。
一番激烈交戰後,司命道童毫髮無傷,老道士慘死當場,黑衣人和道統不翼而飛,船上灑滿鮮血。
“叛逆,找死!”
……
李達可沒想到,在他幾十裡外,發生過這麼一場劇烈戰鬥,他正坐在二樓房裡,昏昏欲睡。
賬房黃修改了賬目,並指定要郭哥今夜審批。
而領導不回來,他這個做小秘的,自然不能離開。
終於,腳步聲響起。
李達精神一振。
可惜來的不是郭哥,而是四大金剛的另一位,斷指劉。
他似乎剛從水岸上趟過來,腳還溼着,指着幾個下屬將大箱子放到隔壁房間,見到李達,點了點頭。
“劉、劉大哥?”
斷指劉轉過頭,露出雨打風吹的滄桑面孔。
“江裡冷嗎?”
“……還行。”
斷指劉轉過身子,背上,一道潮溼、乾瘦、脊椎鼓起的人影,緊緊抱着對方。
人影轉過頭,露出掉了一半的牙齒,浮腫的面孔,憨厚的笑着,還有,
被魚鉤鉤出來的眼珠,
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