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在家中未見到趙政的身影,心裡有些焦急,便到市集上尋找。
近日來趙政偶爾會在市集上閒逛,似乎終於完全接受外面的世界了。
禮賓樓是邯鄲城最大的一家酒樓,集酒宴,歌舞,娛樂,住宿於一體,相當於現代的商務總彙。只有城中最顯赫的貴胄和最有錢的商賈才能進出其中。
趙政靜靜的站在禮賓樓門前。
這座三層高的華麗樓閣,於小小的他而言,就如同擋在他面前的一座龐大石山,看得他胸口堵悶。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樓中緩步踱出。
那人身上鑲金的雪色長衫襯着玄色織錦外裳,發頂的白玉冠和腰間的白玉帶在陽光的映照下剔透非常……
他只那麼隨意邁着步子,便已是風姿綽綽,引來無數行人側目觀之。
“看啊,是燕太子丹!果然是個俊逸非凡的美男子啊!”
“聽說他在燕國已經有了兩個夫人,身邊美人無數,如今隻身質趙,若是能在此時得他垂幸,不知他日能否被他帶回燕國?”
“我可不求那麼多,他這般俊美,若真能得到他一日愛憐,此生已是足矣。”
衆人的議論聲傳入趙政耳朵,讓趙政想起那日呆呆的望着燕丹背影的樑兒。
他只覺胸口更加堵悶,險些透不過氣來。
燕丹無意的向這邊望了一眼,便看到一臉陰沉盯着自己的趙政。
只是燕丹只當他是個有些彆扭的小孩子,對他展顏笑了笑。誰知那笑竟是絕美,瞬間又是花開遍地,俘虜了周遭一大片的少女心。
趙政狠狠瞪了燕丹一眼,瞪得燕丹生生把笑僵在了那副俊顏上。
樑兒終於尋到趙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尷尬的場景。
樑兒湊到趙政身邊。
“公子......”
趙政瞄她一眼。
“哼,你捨得來找我了?”
“公子這是什麼話?公子一個人走了,又沒有回家,奴婢都要擔心死了。”
趙政見她面上果然一副焦急的神色,心裡頓時舒服了許多。
“走吧。”
他轉身便走。
樑兒急忙跟上,臨走時看了一眼燕丹,回以一個抱歉的眼神。
燕丹見狀,微微淺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讓她寬心。
樑兒再一次暗暗讚歎燕丹的容人之量,設想着若是有一天趙政也能做到如此......唉,若是趙政也能做到如此,那歷史上又怎麼會有秦始皇的殘暴統治......
入夜,趙姬已經入夢,趙政卻怎麼也睡不着。索性,他起身鑽進了樑兒的房間。
“睡着了嗎?”
望着樑兒裹着薄被的背影,趙政輕聲問道。
樑兒轉過身看他,本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內,他們竟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晶亮。
“公子怎麼還沒睡?”
“你也沒睡。”
趙政眼中的微光晃了晃。
樑兒坐了起來。
“公子有心事?”
“你猜到了?”
趙政幾不可聞的輕嘆。
“嗯......”
屋內一陣沉默......
“公子......”
“樑兒......”
二人竟同時開口。
“公子先說吧”
“你......喜歡燕丹?”
趙政艱難的問出這幾個字。
樑兒被問的一頭霧水,想不通趙政怎麼會這麼問,卻也認真做了回答。
“喜歡......倒也談不上吧,不過太子丹的確......”
樑兒剛要如實誇上太子丹幾句,突然想起趙政對太子丹的反常態度,頓覺不可大意,立刻轉了話鋒。
“的確還好.......只不過燕國太過弱小,縱使他再是優秀,也無法扭轉燕國的局面,終究只是一縷浮煙罷了。”
這也是事實,是燕丹的悲哀,歷史的悲哀,也是現在的趙政最想聽到的。
趙政果然似鬆了一口氣。
“你方纔要說什麼?”他問樑兒。
“奴婢想問,公子今日爲何拒絕拜師?”
趙政深深嘆了一口氣道,
“我目前這樣,有沒有學識有何重要?既然我的生活始終不會改變,那我學來何用?”
“怎會無用?與公子同齡的公子們早已讀書識字,公子你豈能落下?”
“哼,我怎麼與他們相比?他們有父王,有父君,我呢?我甚至連父親都沒有。”
趙政語氣中有些恨恨的。
“公子......”
樑兒莫名心疼,想要把眼前的孩子攬入懷中好好安慰,卻礙於主僕身份只得作罷。
“公子有父王,只是公子的父王不在身邊罷了。誰說公子的生活不會改變?公子之前不是還用縱橫之策贏了那些小公子嗎?這便是知識啊,知識是可以改變一切的,包括公子的未來。”
趙政稍有恍惚,目光驟然亮了亮,卻又馬上暗了下去。
“你可知,方纔我躺在榻上,望着棚頂,可縱使我多努力的看,卻仍然什麼也看不到,能看到的永遠只有一片漆黑。”
“公子錯了。”
樑兒正色。
趙政擡頭看向樑兒那雙眼。
“自古成事皆要盡人事,聽天命。不是公子的努力沒有結果,而是時機未到。”
“時機......”
趙政重複着。
樑兒沉聲問道:“公子可想過你的未來會有幾種可能?”
趙政隨意回答:“呵,無非就是或返回秦國,榮華一生;或留於趙國,受辱一世。一切皆由天命。”
樑兒垂眸。
“在奴婢看來,公子的未來確實是有兩種可能,但兩種可能又會引出幾種不同的結果。”
趙政神情嚴肅,細細傾聽。
樑兒解釋道:
“一種是拜那個老先生爲師,從此苦讀寒窗,才情卓著。如此便有兩種結果,或是有朝一日被迎回秦國,作爲百官信服的長公子登基爲王,穩坐江山;或是在趙國維持質子身份,卻因才華出衆名揚天下,秦國也必將公子風光迎回,爲國效力。另一種是公子不拜師學藝,維繫現狀,坐以待斃。如此的結果亦有兩個,或是被迎回秦國後因無能而被絞殺於宮鬥之中;或是一生爲質,且無力謀生,直至秦國忘記曾有質子於趙,斷了僅有的一點供給,餓死於趙國街頭。如此,公子還認爲自己的未來只需守株待兔,聽由天命即可嗎?”
樑兒言辭鑿鑿,但見趙政沒有說話,她心知如此重要的事,是需要給趙政時間去思考的。
畢竟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八歲孩童應該考慮的問題。
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依靠着對方眼中的晶亮讀着對方的心思,幸而,他們都能讀得懂。
此時已不需言語。
趙政在整理他的思緒,定要在今夜理清他的前路;而樑兒只靜靜坐在趙政身邊,她要陪着他做出他這一生第一個重要的選擇。
雖然,這個選擇的結果毫無懸念,樑兒亦不會催促。
忽然一道光影打破了沉寂。
日頭已然出於東方。
眼前的人兒和屋內的景象都逐漸清晰起來。
樑兒莞爾,仰面看向棚頂。
“公子你看,只要做好準備,待時機一到,想看的自然看得到。”
趙政隨着樑兒的視線亦看向棚頂,此時就連房樑上的蛛網都清晰可見,哪還有半分黑暗?
他斜眼看向樑兒,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
“看來棚頂應該清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