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瑞翰帶着忐忑離開了李泰的小院。看着鄭瑞翰沉重的步伐,李泰在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
“殿下,你準備給這個鄭刺史一個機會?”陳柱憨聲詢問着。
雖然李泰的面色如常,但蕙蘭心思剔透,知道李泰心中並不好受,橫了陳柱一眼:“殿下心裡有分寸,你少管殿下的這些事。”
陳柱憨憨的一笑,卻不多言。
“這個鄭瑞翰現在只是知道他貪財,是否枉法還不能確定,所以……,所以還是看看再說吧。”李泰的語氣低沉,像是在對陳柱解釋,又像是在勸慰自己。
沉思片刻,李泰看向陳柱,低聲說道:“陳柱,你找幾個人出去打聽一下,這個鄭刺史平日裡爲人如何?聽聽百姓對他的評價。”
“是,殿下。屬下這就去。”
陳柱快步離去,李泰心中卻猶豫不定。
雖然打發走了鄭瑞翰,李泰卻沒想好是否網開一面。目前來看,他只能肯定鄭瑞翰貪財。是否有魚肉鄉里的事情還未可知。以李泰掌握的情況來看,鄭瑞翰最大的罪名是私賣官糧,從中漁利。
在天災的前提下,衆多災民由於鄭瑞翰的私賣官糧而缺少口糧,平心而論,就這一條,鄭瑞翰死上一百次都足夠了,李泰原意就是如此。但目前來看,有太子李承乾的這封信墊底,李泰就不能直接砍了他。所以,李泰給鄭瑞翰一個機會,三天之內補上官倉的糧食,也勉強算將功補過。
李泰心中的想法是,如果鄭瑞翰能在三天之內補滿糧倉,那麼李泰可以忘記鄭瑞翰私賣官糧的事情。如果補不上,那李泰也不會手軟。給過鄭瑞翰機會,是鄭瑞翰沒有把握住,等回到長安,對李承乾也好說話。
當然,這種處理方式是建立在鄭瑞翰平日裡沒有大的劣跡上面,如果鄭瑞翰和他的便宜丈人廖成祥一個德性,平日裡魚肉鄉里、無惡不作,即便是鄭瑞翰補足了官糧,李泰也還是會高高的舉起屠刀。
這種處理方式,已經是李泰在不違背內心原則的基礎上,爲了照顧太子情面所進行的最大限度的讓步。
李泰端起殘茶喝了一口,就見文宣連呼帶喘的跑了進來。
李泰去永嘉縣沒有帶着文宣。而是讓他留在洛陽代表越王府開設粥棚。文宣心中一千個不願意,有李泰的吩咐,他也不能違抗。
李泰昨天回來的時間,文宣還在城外盡心盡力的放粥。等文宣回來的時候,李泰又已經休息了。一早文宣去拜見李泰的時候,李泰卻還沒有起牀,文宣只能是匆匆忙忙的離開,又跑到城外去舍粥。直到現在纔算抽出空來拜見李泰。
文宣一見李泰,眼圈就有些發紅,對李泰行禮過後第一句話就說:“殿下,小人想你了。”
看着文宣眼圈微紅,李泰被太子信箋打擾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笑着說道:“這才分開幾天啊,有什麼想不想的,別說孩子話。”
文宣像個孩子似的,有些扭捏,眼睛直直的看着李泰,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嘴角動了幾次,開口時卻說的是賑災放粥的事情。
文宣剛剛說了幾句,就被李泰打斷:“文宣,放粥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你這樣熬着是不行的。洛陽的郭縣令不是給你分派人手了嗎?”
看着文宣點頭,李泰笑道:“文宣,你希望將事情辦得圓滿,這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夠全辦下來了,跟在我身邊,你以後的需要辦的事情很多,要學會抓大放小,學會放權。比如說這個開設粥棚的事情,既然郭縣令已經爲你安排了人手,你就要學會將事情交給他們辦理,你只要掌握大致方向就好。事事躬親,萬事親力親爲,就是累死了自己,也未必能辦好事情。”
文宣被李泰的話說的連連點頭,剛想說話,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殿下,說的好!”
李泰擡頭一看,杜正倫笑着邁步走了進來。口中讚賞道“殿下說的好,說出了上位者辦事的心得。”
李泰本想再提點文宣幾句,見到杜正倫來到,知道沒有時間在和文宣交流了。
將杜正倫迎進門來,李泰笑道:“昨晚剛剛分開,今天又見面了,杜侍郎,這是又有什麼事情了?”
見到李泰說道了正事,杜正倫神色一正,低聲說道:“殿下,老夫昨夜回去後考慮了一晚。還是認爲這興洛倉和含嘉倉是不能開的。即便是開倉,也要等長安的政令下來。”
李泰問道:“那這些災民的口糧問題怎麼解決?沒有糧食,你的以工代賑的謀劃就進行不下去啊。”
“能暫時開展起來的。”杜正倫笑着爲李泰解釋:“殿下,老夫是這麼想的。”
“這河南山東自顧多豪傑之輩,士族門閥林立,崔、盧、李、鄭、王,‘五姓七家’都身處在河南山東之地,加上各個稍小一些的士族,他們的實力還是很強大的,糧食也是不缺。如今百姓有難,他們必不會袖手旁觀。老夫就想,能不能和他們商量一下,殿下和老夫同爲保人,請他們借糧於各個州縣。”
“這樣一來,你我既不用冒着風險打開興洛和含嘉二倉,又能夠爲災民籌集夠糧食,豈不是一舉兩得,兩全齊美的事情。”
杜正倫的想法是好的,但他忘記了一件事。就是這門閥士族勢力很大,已經在李世民容忍的範圍之外了,若是又世家大族參與賑濟災民一定會爲李世民所不喜。私開國倉用來賑濟災民,李世民會在你表面上訓斥,心中卻未必埋怨。但結交士族門閥。借糧用以賑災,或者李世民在表面上會讚賞,但心中卻是一定不高興的。
兩相比較之下,李泰寧可開倉放糧,也不想去結交門閥大族。特別是這種提高門閥大族的聲望,變相打擊朝廷威信的事情,李泰是一定不會做的。李泰心中清楚的很,從唐朝初期,一直到武則天當政,都將打擊門閥作爲一項隱藏在暗處的大事來辦。摻和到門閥大族中的皇族,沒有幾個人有好的下場。
不管是杜正倫迫於時代的眼光沒有意識到這點。還是病急亂投醫之下忽略了李世民的態度,李泰是不會在這方面犯錯誤的。這種立場性的錯誤一旦犯下,將會遺禍無窮的。
所以聽完杜正倫的想法,李泰毫不猶豫的吐出兩個字:“不行。”
杜正倫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着李泰,卻聽到李泰緩緩的說道:“杜侍郎,別的事情小王都可以依照你的想法辦理,但這事是絕對不行的。如果你感覺非得這樣處理才能解決賑濟災民的問題,那麼就請您自己當這個保人吧。小王絕對的不參與其中。”
聽到李泰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的回答,杜正倫感覺到這裡面有蹊蹺。眼睛轉動了幾圈,小聲的向着李泰問道:“殿下,老夫這個想法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李泰把眼睛一閉:“小王不知道,但小王是一定不會參與其中的,或者還會寫信給長安,反對這種方法。”
聽到李泰越說越嚴重,杜正倫心中肯定這番謀劃一定有漏洞,對李泰一拱手,虛心的請教:“殿下,聽你這麼一說,老夫的想法一定有不對之處,還望殿下教我。”
若是別人表示反對,杜正倫不一定在意,但李泰的反對卻是不同的。他是得到李世民青睞的朝廷重臣,李泰卻是李世民最寵愛的兒子。兩相比較,在李世民面前,李泰更吃香一下,也就能聽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而且他自問這些天和李泰相處的還算比較融洽,李泰的反對不應該是爲了反對而反對,這樣考慮下來,他越發的肯定,李泰是因爲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而不肯和世家大族借糧。
若是李泰的反對沒有這麼堅決,他或者會拋開李泰獨自和世家大族借糧,但李泰此時的表現讓他心中沒底,也不敢堅持自己的決定了。
杜正倫以請教的口吻詢問着李泰,這就讓李泰有些難辦了。李泰總不能說是從後世的文獻中得出消息,說李家有意打壓各個門閥士族吧。有李承乾泄露宮中禁語的例子在前,李泰也不能多說、胡說。但杜正倫的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若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杜正倫會想偏了。
在李泰考慮再三之後,還是決定稍稍的點撥一下杜正倫,至於他能不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就不關自己的事了。
“杜侍郎,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世家門閥參與到朝廷賑濟災民的行動中來,那麼朝廷的顏面何在?那樣豈不是說,朝廷還不如世家門閥嗎?再有,現在的世家門閥舍糧不過是一家一戶的行爲,產生不了大的影響。但是由你出面向各家借糧,就無意中將這些世家門閥捏合在一起,倘若被百姓誤解爲是世家門閥在賑濟災民,那麼你又將朝廷顏面置之何地?”
李泰模凌兩可的回答讓杜正倫心中的疑問更重了,朝廷顏面是要顧及的,但他卻不認爲由世家大族參與其中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杜正倫無法接受李泰的理由,皺眉問道:“殿下,世家門閥參與賑災,似乎沒什麼關係吧。或許影響不太好,但面對這些缺衣少食的災民,兩廂其害取其輕,讓災民填飽肚子纔是重要的啊。”
杜正倫的話裡話外有勸誡自己的意思,這讓李泰微微一笑,緩緩的說道:“杜侍郎,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呢?又會如何?”
“誰會有心利用?”杜正倫反問一句,厲聲說道:“無論是誰,若是想利用這件事打擊朝廷威望,老夫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杜正倫的固執又開始了,這讓李泰半晌無語。有心不管他的死活,但看在杜正倫一心爲災民辦事,他又於心不忍。
考慮了一番,李泰才緩緩的說道:“杜侍郎一心爲民是好的,但有些事情要有個度,過猶不及啊。杜侍郎是一心爲公,或者有人會誤解。依照小王來看,杜侍郎還是三思而後行爲好。”
“誰會誤解?誤解什麼?”杜正倫仍然帶着幾分不服氣,剛剛反駁完李泰,看着李泰閉着眼睛若有所指的搖頭,忽然間心頭靈光一現,臉色大變,語聲急切的問道:“殿下說的莫非是……。”
沒讓杜正倫把話說完,李泰搶過話頭:“我什麼也沒說。是杜侍郎你自己瞎猜的。”
看着李泰一副傻愣愣,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杜正倫緩緩的嘆了一口氣:“殿下,有那麼嚴重嗎?我這不也是爲爲了災民嗎?”
杜正倫一驚之下,連自稱都變了,由常說的“老夫”改口爲“我”了。由此李泰知道杜正倫想明白了,更是不肯多說了,笑道:“小王不知道,小王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杜侍郎自己在拿主意。”
杜正倫神色一正,低聲對李泰說道:“無論如何,老夫還是謝謝殿下的提醒。老夫記在心中了。“
李泰不以爲意的擺擺手,笑道:“幾句閒話,或者還是小王多慮了呢,杜侍郎不要放在心中。”
李泰可以輕描淡寫的不當一回事,杜侍郎對這份人情必然要記掛在心裡,考慮了半響之後,杜正倫嘆息一聲,有些灰心的說道:“罷了,罷了。這件事情就此作罷,老夫也犯不着辦糊塗事。”
“那災民糧食問題杜侍郎又怎麼解決呢?”
杜正倫無奈的說道:“還能怎麼辦?只能等待朝廷調集糧食了。糧食不夠,什麼都不敢去做。”
不知道杜正倫是真的心灰意冷,還是裝出樣子給自己看的。但是不管怎麼樣,李泰的卻無法對這些災民坐視不管:“杜侍郎,昨晚小王就已經說過了,有辦法解決的。”
杜正倫慘笑一聲:“殿下,這借糧都不行,私自開倉又能行嗎?”
李泰微笑着搖搖頭:“杜侍郎,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不管是興洛倉還是含嘉倉,都是朝廷的糧倉。用朝廷的糧食,賑濟朝廷的百姓,誰又能說什麼?最多也就是治你我二人的私開官倉之罪,何況這罪名能否成立還兩說。即便是有罪,救活了這麼多的百姓,也是功大於過,小王我都不怕,在朝廷之上,有很多老友的您又怕什麼呢?”
杜正倫心道:“我的老友再多,也不如你父皇一個人好用。”
心中能這麼想,杜正倫絕對不會傻到將這話說出來。仔細的考慮一下李泰說的這番話,重點放在最後的幾句,仔細的考慮李泰話中的含義,忽然間心中一動,笑着對李泰說道:“殿下,不管哪座糧倉,老夫是不敢下令打開的。不過……。”
杜正倫話音一轉:“不過殿下若是下令開倉,老夫絕對不管。甚至還可以署名在殿下手令之後。”
賑濟災民是杜正倫的份內之事,下令開倉也應該是他主導纔對。杜正倫是年老成精,他身爲安撫使的差事不僅自己不管,還推到了巡察使李泰的身上。讓李泰下令開倉,他尾隨其後。開倉的主導落在李泰身上,他不過是脅從。這樣如果有功的話,雖然他功勞小一點,但也跑不了他應得的那份。如果是過,那麼有李泰在前面頂着,他也受不到多少責罰。
李泰心中一轉,就明白了杜正倫的算盤。也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杜正倫。久久不語。
半響過後,杜正倫的臉上漸漸不自然了,老臉上顯露出一抹羞紅,乾咳一聲之後,緩緩說道:“殿下勿怪,老夫也是無奈之舉。雖然老夫在朝廷老友衆多,但這政見不合的也一樣不少,所以……。”
李泰哈哈一笑,打斷了杜正倫的解釋,搖頭說道:“杜侍郎,不用解釋了。興洛倉是朝廷爲了戰備而準備的,不能擅動。就像您說的,這含嘉倉名義上還是皇家糧倉,小王身爲皇子,雖然沒有權利動用,但眼看着災民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也要不得已的逾越一回。”
李泰說完這些,盯視這杜正倫,緩緩的說道:“杜侍郎,不管含嘉倉的看管人員同意與否,這含嘉倉小王我是開定了,但開倉之後的事情就要勞煩杜侍郎了。後續的糧食分派,向各個州府送糧,以及這個過程中的監管問題都是您的事情了。小王就都撒手不管了。”
“這本就是老夫分內之事。”杜正倫聽到李泰肯帶頭開倉,心中自然高興,笑着說道:“殿下,糧食如何用,用在那裡,這是老夫分內之事,當然不敢在勞動殿下操心。不過這監管之事,還需要殿下幫忙。您纔是正牌子的巡察使,那是你的責任啊。”
杜正倫是好意分權,將權利分給李泰一部分。也同時暗示自己的清白,不會在賑濟當中漁利。
李泰卻是自家事自家知,微微一笑:“杜侍郎,永嘉縣的事情早已傳到長安了吧。或者長安來的信使已經在路上了。你說,我還能在洛陽呆幾天呢?”
杜正倫只顧着高興,到忘記這茬了。聽到李泰提醒,杜正倫一怔之後,到是沒有多說,苦澀的一笑之後,若有所指的說道:“殿下……,你保重。老夫先去安排糧食調運之事。”
李泰衝着杜正倫一拱手,笑道:“放心吧,離開之前小王一定將事情安排好了,馬上就將開倉的手令寫好,交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