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人猶如鬣狗圍住獵物, 狺狺狂吠。
阿弦見勢不妙, 使出英俊教授的招數,身形翩然靈動, 輕而易舉地將衝在最前的李洋兩個家丁打翻在地。
阿弦一擊得手,止步道:“住手, 我有話說!”
然而李洋橫行霸道慣了,如今又是乍然吃虧, 正是眼紅的時候,哪裡肯聽,只在旁叫囂道:“打死他,快快打死他!”
府衙的公差立在外圍,這本是他們的差事,然而現在李府的家丁已經爲之代勞, 將阿弦圍的緊緊地,竟是個要羣毆的模樣。
只是因一對面就被阿弦打翻兩人, 其他衆人心生忌憚, 一時圍而不上。
這情形,就像是鬣狗遇見棘手的獵物,在周圍虛張聲勢地蹦而跳之。
阿弦看府衙的人都在外頭張望,索性站住雙腳, 揚聲道:“是他先騎馬在明德門走錯了行人道,也是他揮鞭傷了一位老伯在前,是他先動的手,爲何要圍捉我?”
那些府衙的公差沒想到阿弦竟會高聲辯解, 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阿弦又道:“你們是朝廷的公差,吃的是朝廷的俸祿,就該秉公辦事,現在又是怎麼樣,堂堂長安城,成了有權有勢者橫行的天下?”
差人們無言以對,有人覺着這少年出言幼稚,忍不住偷笑,有人卻覺着情形的確如此,便無奈低頭。
只聽千牛備身李洋道:“你這小子死到臨頭,竟還在大言不慚?你們還等什麼?給我將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裡跑出來的野小子,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府差們畢竟要做個樣子,一時未曾靠前,李洋的家丁聽了號令,不敢再怠慢。
正要再上前動手,就聽有人道:“如今京兆府是沛王殿下統轄,你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麼,竟敢在此處鬧事?”
這一句話聲音頗高,在場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不管是府衙的人還是李洋的家丁們,均都停手回看。
卻見一名青年正不疾不徐地從府衙裡走了出來,身着常服,中等身量。
李洋對此人並不陌生,因咬牙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薛主簿,你又拿沛王殿下嚇唬我呢?殿下可沒空理會這些。再者說,我卻是受害之人,你看清老子臉上的傷!”他舉手指着自己眼腫鼻青的臉。
這來者名喚薛季昶,絳州龍門人,生性機敏果決,如今在京兆府內擔任主簿一職,官職低微,是以李洋雖聽聞此人名頭,卻並不將他放在眼裡。
薛季昶站在臺階上,道:“是非黑白,到府衙裡認真分說就知道。大不必李公子在這裡使強用橫,倘若由得你在府衙門前濫用私行甚至打死人命,還要京兆府做什麼?皇上跟天后還要沛王領這京兆府做什麼?”
李洋見他一句句說來,字字有力,又特意拿出皇帝跟天后來壓制,他心中大怒,偏無話可駁:“那好,你覺着此事該如何處置?”
薛季昶道:“李公子既然是原告,申明情形,其他的叫給府衙調查就是了。”
李洋指着阿弦道:“這小子是外頭來的鄉巴佬,若只是我在這裡說一聲兒,卻不把他拿下,只怕他轉頭就逃走了,天大地大又往哪裡找去?”
阿弦道:“我才千辛萬苦來了長安,不會逃走。何況我也並沒有錯,錯的是你!該被抓入牢獄的也是你!”
李洋越發色變,但眼見在府衙門口耽擱了太長時間,也不願事情鬧得越大,便道:“好小子,你既然嘴硬,可敢跟着老子離了這裡,我跟你好生說一說。”
薛季昶看一眼阿弦,又看看李洋虎視眈眈的雙眼,慢慢道:“既然李公子身上有傷是真,又前來告狀是真,而被告也在此,那麼便可將此人先拘押在府衙,待詳情審問明白再做判斷。”
李洋皺眉,忽地陰沉沉對薛季昶道:“薛主簿,你可知道你爲什麼升不了官兒的原因?”
薛季昶不答。
李洋陰陰笑道:“以你這性情,能當一個小小主簿就不錯了,可要提防慣常險惡,一不小心就會攤上掉腦袋的大事。”
薛季昶才道:“李公子這是在要挾我麼?”
李洋哈哈笑道:“既然你要留下這小子,那好,你就拘他在這裡,我就看看他到底還能再活幾天。”
他忘了臉上有傷,如此大笑,不免又牽動嘴角傷口,頓時疼得齜牙咧嘴。
李洋揮手招呼家丁上前,點了兩個人道:“你們留在這裡守着……如果薛主簿私自縱放了人犯,你們知道該如何做。”
其餘衆人忙簇擁着李洋離去,李洋下臺階之時,回頭看一眼薛季昶:“薛大人,想必你很快就能步步高昇了,我先恭喜你了。”
冷笑揚長而去。
目睹李洋離去,阿弦一則怒這紈絝子弟的猖狂,一則對這位薛主簿倒也生出幾分敬意,她還未開口,薛季昶回頭看着她,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弦道:“朱弦。”
薛季昶道:“你被千牛備身李洋告故意毆傷良人,如今拿你進監牢裡,等案情大白後再做處置。”
阿弦忙道:“大人,是李洋動手在前。”
薛季昶看着那徘徊的兩名李府家丁,並不搭腔,只叫了幾個衙差來道:“將人犯暫時拘押,好生照看,不要出任何意外。”
差人們領命,上前押着阿弦便走。
阿弦又叫道:“薛大人,我所說絕無虛言,不然你可以去問明德門的守衛。”
薛季昶仍是不答,目送差人將阿弦帶下,又掃一眼李府的兩名家丁——他當然也知道事實必然如阿弦所說,畢竟李義府一門早就臭名昭著,李洋騎馬傷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因爲李義府受寵於高宗跟天后,所以沒有人敢動他。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李洋吃虧,且還是被人打傷。
李洋受此“奇恥大辱”,當然不甘善罷甘休,先前還想在府衙門口打殺了阿弦,雖被薛季昶攔住,但察其言觀其行,便知道他仍有後手,只怕薛季昶前腳保下阿弦放了她……下一刻,李府的家丁就會如餓狼似的撲上去將她撕成粉碎。
所以現在,保護她的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她入獄,畢竟是沛王殿下監管的京兆府,李家再隻手遮天,多多少少對此也有些忌憚。
可私心裡,薛季昶知道自己跟李洋正面對上絕非明智之舉。
不久之前,李義府看上一個叫做淳于氏的美貌女囚,便叫當時的大理寺丞畢正義將其釋放,後來此事被人上奏,李義府不惜逼畢正義自縊以防事情暴露,毒行狼心如此。
更不必提後來逼死了李崇德之事了。
薛季昶當然知道李義府的斑斑惡跡,但他也只能斷然挺身而出,一來,不忍心看那初出茅廬的少年慘死於李洋之手,二來,也的確是對李義府閤家的惡行忍無可忍。
京兆府的幾個公差押着阿弦,將她送往牢房,且走且說起方纔薛季昶之舉。
有道:“薛主簿是怎麼想不開了,竟要當面衝撞那霸王?”
另一個道:“想想當初李給事中的下場,真爲薛主簿捏一把汗。”
兩人說着,又看向阿弦,其中一個問道:“你是哪裡來的?難道沒聽過李大人的名頭?怎麼敢對他家公子動手?是多嫌命長了不成?”
阿弦道:“我是豳州來的,今日纔到長安,就看到那人在縱馬傷人,我也並沒想傷他,是他動手在前。”
一名差人道:“看你年紀不大,果然是很不懂事,如果是李相爺家的人想要動手打人的話,他們打你的右臉,你最好把左臉也好好送上……如此惹得他們喜歡了,興許還能留你一條性命,你倒好,還自個兒跳上去跟他放對呢,可不是嫌命長?”
阿弦聽得匪夷所思:“這是什麼話,難道就沒有王法了?”
差人笑道:“王法?王法就是皇上跟天后所定的,李相爺偏偏就是兩位祖宗最寵的人,王法當然有,但王法是姓李的!”
阿弦倒吸了一口寒氣,又問道:“那、薛主簿什麼時候審我?”
差人陰陽怪氣道:“這也得看薛主簿能不能……咳,能不能得閒。”
阿弦覺着這句不是好話,尤其是想到李洋臨去對薛季昶的那幾句話。
兩個差人打量她身形纖弱矮小,卻又嘆道:“看這孩子生得柔弱,怎麼竟能打倒一個千牛備身?這李洋不知是怎麼受了傷不忿了,才把氣兒灑在他的身上呢,也是他倒黴。”
另一人道:“我也是這樣想,在他們眼裡,區區一條人命又算什麼?”
到了監牢,又有獄卒上來接着,問起因由。
那外頭來的差人交代了一番,道:“是薛主簿親**代的,你們好生看着,別出什麼岔子。”
獄卒帶着阿弦來到一間囚室,取鑰匙開門。
阿弦擡頭,忽然有些緊張,求道:“兩位大哥,可不可以給我換一間房?”
兩人一怔,旋即笑道:“小子,你當這是在住客棧麼?還要給你挑一間好的?”
將鎖打開:“快進去吧,聽說你打傷了李相爺的兒子,那你倒也是個不錯的小子,薛主簿又交代好生看管,所以才把你關在這沒人的單間兒,不然的話,就把你跟那些罪囚們鎖在一起,十幾個人住在一個牢房裡,那纔有得你受呢。”
阿弦打量屋內,眉頭皺着,本能地將目光轉開。
那差人見她遲疑不進,便在她肩頭推了一把。
阿弦猝不及防,踉蹌進了牢房內,兩人從外頭上了鎖,轉身正要走,卻見阿弦撲在門上:“給我換一間,我就去十幾個人的大牢房好了!”
那兩人聞聽,笑道:“這小子果然是失心瘋了,想來也是,不是失心瘋,怎會想不開去招惹李相爺家的人呢?”
竟不把阿弦的呼喊放在心上,一塊兒去了。
腳步聲跟說笑聲逐漸遠去,大牢裡又恢復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夾雜着傷者的呻吟,受刑者的慘叫,從空曠的甬道里傳來,隱隱不似人聲。
阿弦立在門口,不敢回頭。
但雖然未曾回頭,她卻看見,呼吸間噴出的氣息,已經隱隱泛白。
牢房內的溫度降了好些。
阿弦知道這是因爲什麼,……這也是她不想留在這牢房的理由。
就在方纔獄卒帶她過來的瞬間,阿弦擡頭看時,看見貼牆站着……一個“人”。
蓬頭垢面,面上身上皆有傷痕,鮮血糊滿半邊臉,連帶頭髮也溼嗒嗒地滴着血似的。
灰色的身影立在牆邊,雙眼直直地盯着牢房的門口,像是在等待什麼。
不論他等的是什麼,阿弦不想他等待的是自己,可偏偏避無可避。
就在獄卒推了阿弦進內的瞬間,那鬼魂青白色的眼珠動了動,盯向阿弦。
阿弦忙轉開目光,裝作未曾看見他的模樣。
她左顧右盼,只不看那鬼所在的方向,直直地走到牢房的一個角落,那裡堆着些枯草,看着不算太髒。阿弦慢慢蹲坐下去。
目光不知不覺斜移,忽然阿弦幾乎跳起來!
原來那鬼不知不覺,竟也飄到她的身旁,也隨着她矮身下來,仍是目不轉睛地在旁側盯着她。
阿弦抖了抖,竭力自制不去看他,然而被一隻近在咫尺的鬼長時間直勾勾地盯着,這滋味卻並非一般人能夠消受的。
終於阿弦忍不住,側目看了他一眼。
那鬼魂的眼珠又轉了轉,忽然他跳起來,驚問:“你能看見我?”
這幅德性,卻好像是被阿弦驚嚇所致。
阿弦猝不及防,猛地往旁邊跌了出去。
她還要再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那鬼已經又衝上來,迫不及待地叫道:“你能看見我,是不是?”
他靠得太近,那張傷痕遍佈,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幾乎貼在她的臉上。
阿弦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想要後退,身後卻已經是牆壁。
鬼伸出手抓住她:“你果然能看見我?”
阿弦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渾身十萬個毛孔皆都劍拔弩張。
大牢的前頭。
看守牢房的獄卒正在對坐吃酒,談論起今日李洋被打、薛季昶出面的事兒,猜測往後的情形發展,忽地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淒厲慘叫,聽來卻是方纔送進去的那個少年的聲音。
兩人大驚,忙放下酒盞,豕突狼奔地來到牢房前,卻見阿弦舉手抱着頭,縮身蹲在角落裡,渾身發抖,像是極恐懼的模樣。
“莫非是犯了急病?”
獄卒驚地忙打開鎖,跑進去將她扶住:“怎麼了?”
阿弦緊閉雙眼,試圖抓住一人:“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裡!”
獄卒一呆,然後說道:“這話說的輕巧,只可惜我們做不得主。”又見阿弦不似急病的,便道:“你就好生安穩地在這裡呆着,別再嚷嚷攪我們兄弟吃酒!”
阿弦道:“我不能在這裡!”
兩人充耳不聞,不由分說將阿弦撇下,重又鎖了牢門。
將轉身之時,一名獄卒莫名打了個寒戰,摸摸身上道:“怎麼這裡這樣冷?”
另一人也呵了呵手,卻覺着手都有些凍僵了:“果然冷的嚇人,快回去多喝幾熱酒。”
獄卒們忙不迭地去了,只剩下阿弦一個在牢房裡。
方纔那鬼一聲叫喊之下,牢房外頓時又冒出好幾張鬼臉,他們一一穿門過牆而來,很快地,幾乎將這小小地牢房塞得滿滿的。
兩個獄卒進來的時候,阿弦擡頭所見,是他們穿過這些鬼魂層層的身體,場面着實恐怖。
阿弦不敢動,因一動就會碰見一隻不知是什麼的鬼,只能儘量將自己身子縮小,但那股冷意卻越來越濃,幾乎將她凍僵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牢房裡的光線很快暗下來,窗戶外透出的天色也是朦朧黯淡的,黃昏將至,陰氣更盛。
阿弦耳中所聽,是不下百種聲音,若她擡頭所見,必也是數不盡的鬼魂。
據阿弦從小到大的經歷看來,在人世間鬼魂最盛的,無非是三個地方——墳場,醫館,另一個……則是牢房。
所以在桐縣的時候,阿弦等閒從不去牢房,這裡不僅是鬼魂多,且是兇鬼猛鬼居多,正是阿弦最避之不及的地方。
沒想到來到長安的第一天,就是在這種地方度過。
隨着夜色漸漸來到,更多異樣的呼嘯叫聲在耳畔響起,嘈嘈雜雜地,彷彿要將人逼瘋。
阿弦雙手抱頭,微睜雙眸的時候 ,看見自己脣邊呵出的氣幾乎凝結成霜。
瀕臨崩潰,阿弦右眼的血色也更加濃了,她忍無可忍,捧着頭厲聲大叫。
是夜,負責巡夜的獄卒挑着燈籠而行。
雖然是在大牢,人也終究是要順應天時,除了那些受了大刑疼痛無法入睡的囚徒,其他的囚犯大都安穩入睡了。
行走中,獄卒忽然聽到一絲奇異的響動。
彷彿是孩子在笑:“哈哈哈……”帶着快活的意味。
獄卒驚疑之際,毛骨悚然。
據他所知,此刻大牢中並沒有關押什麼孩童。但是,那聲音卻這樣清晰,而且在笑完之後,又響起了彷彿娓娓交談的聲音。
“你說的……難道是……”仍是十分開心的口吻。
獄卒左右張望半晌,循着聲音來的方向走去,不多時,便發現自己來到一間牢房單間兒前。
而聲音,確定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獄卒心中掂掇,側耳聽聽,又壯膽將燈籠挑起,向着牢房中看進去。
幽暗的光線下,裡頭挨着牆根兒坐着一個人,正是白日才被關進來的阿弦,她仍是抱膝坐着,臉色雪白,但卻笑盈盈地看着前方某處。
獄卒按捺心中不安,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卻並不見她所看之處有什麼東西。
就在此刻,阿弦舉手,劈里啪啦地竟拍了幾個巴掌,道:“好,好!”彷彿喝彩。
獄卒幾乎倒退回去,燈籠也隨着晃了晃。
阿弦卻因看的入迷,並未發現門口的異狀,她扭頭對旁邊道:“我覺着唱得很好,你爲什麼不愛聽?”
燈光下,她的臉越發毫無血色,明明是對着虛空,卻自說自話的,像是對着什麼熟悉的“人”……看這架勢,還不止一個。
獄卒站在門口,心七上八下,覺着這情形又詭異恐怖,又有些可笑。
就在這時,阿弦歪頭聽了聽:“什麼?”她臉色一變,看向牢房門口。
當看見獄卒的時候,阿弦忙斂了面上的笑,她咳嗽了聲,眼睛散漫四處亂看,好像是正在惡作劇的小孩子,忽然被抓了現行的模樣。
獄卒看到這裡,心道:“怪不得白日聽兩位大哥說着孩子得了失心瘋,原來果然是這樣。”他嘆了聲,轉身挑着燈籠去了。
直到大牢中又恢復了一片平靜,阿弦才鬆了口氣,她轉頭看看旁邊:“多謝你報信。真乖。”舉手在虛空中摸了摸。
就在阿弦的身旁,站着一個矮小的鬼魂,衣衫襤褸,尚是個孩子,被阿弦的手摸過頭頂,小鬼仰頭,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
阿弦又看向右邊那“人”:“在我們桐縣,唱得最好的是千紅樓裡的連翹姑娘,不過她的身價高,等閒聽不見她唱。”
隨着她目光所及,除了右邊的鬼魂跟左邊的小鬼外,就在阿弦身前一步之遙,結結實實圍了一圈兒的鬼魂,雖然形態各異,但每一個都眼睜睜地看着阿弦。
其中一個鬼問道:“那你來長安做什麼?”
阿弦道:“我來找我陳基哥哥,不過路上發生了一些事。”
阿弦有些難過的低下頭,羣鬼頓時往前擠了過來:“怎麼了?”
阿弦道:“本來我跟我英俊叔還有玄影一起,不知是什麼人,把我英俊叔跟玄影擄走了,所以我想先找到陳大哥,再讓他幫忙一起找我阿叔跟玄影。”
“玄影是你的心上人嗎?”
“玄影是一條狗子。”
“哦……”羣鬼不約而同應了聲,彷彿失望。
“那英俊叔莫非生得很英俊?”先前那唱戲的鬼問。
阿弦笑道:“那當然了,我阿叔不能用一個‘英俊’形容,他是天底下第一美男子。”
羣鬼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次日,那巡夜的獄卒將阿弦的異動向衆人說了,大家紛紛說:“瞧,果然是瘋了,不然正常人誰會去挑釁李霸王?”
這日,負責送飯的獄卒將一碗湯麪放在牢門前,想到先前衆人的議論,不由探頭看了眼。
卻見阿弦仍是靠在牆邊,頭上多了幾根草,想必是昨夜睡覺的時候沾着地上的。
阿弦卻好似正在說話,獄卒側耳聽去,只聽她說:“我伯伯當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阿叔說,只要我心裡永遠記着伯伯,伯伯就一直都在我身邊陪着我。”
她說完之後,過了會兒,才又笑道:“多謝你們,但是現在我連阿叔跟玄影都丟了。”語聲真摯中略帶一絲酸楚。
獄卒渾身一顫,不敢再聽下去,便咳嗽了聲:“吃飯了。”
那邊兒阿弦聽了動靜,忙靠過來:“獄卒大哥,薛主簿什麼時候提我審訊?已經關了我一天了,按照本朝律例,只有原告提告的話,無憑無據不能羈押疑犯兩天以上。”
獄卒聽了,才止步道:“你還想着薛主簿呢?薛主簿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昨兒夜晚吏部下了一道調令,薛主簿已經被命革職自省了。”
阿弦大驚:“薛主簿犯了什麼罪?”
獄卒道:“多半是因爲多管閒事罷了,這年頭,少做些以卵擊石的事兒最好。”
阿弦後退兩步,忽然又衝到欄杆前:“我想見薛主簿!”
獄卒回頭:“你還見他幹什麼,是指望他還救你麼?”
阿弦道:“不是,我、我要當面謝謝他。”
獄卒道:“你是該謝謝他,李相家的人現在還在門外守着呢,若你現在不是在這大牢裡,到了外面,只怕立刻被打成肉泥。”
獄卒去後,阿弦後退數步,又坐回了牆角的稻草上。
薛主簿忽然被命革職自省,自然不會是偶然發生之事,一定是李義府家中做了什麼。
阿弦並不爲自己的將來擔心,唯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因此害了薛主簿。
在這種左右爲難恍若絕境之地,阿弦格外地想念老朱頭,陳基,英俊,甚至袁恕己……如果他們任何一個人在,只怕就不會如此麻煩。
阿弦苦思冥想之時,一個聲音在她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阿弦轉頭:“你說的是真的?”
下午,獄卒再次巡視之時,忽然聽見牢房裡阿弦大叫,獄卒們忙趕到牢房外,卻見阿弦站在門內,道:“我要出去!”
獄卒們對視一眼,沒好氣道:“小子,趁着李霸王還沒記起你來,就安安靜靜些吧。別吵得他來了,那時候你才叫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阿弦看向其中一人:“若不放我出去,金柳街的小翠姑娘就要嫁給別人了。”
那名略年青些的獄卒吃了一驚,旋即臉色通紅,他轉頭看向同行之人:“是你告訴他的?”
那獄卒呆道:“我連他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談什麼告訴?”
青年獄卒低頭想了想,果然不記得曾告訴過任何人,忙問阿弦:“你怎麼知道?”
阿弦道:“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你要是想娶小翠當娘子,就聽我的。”
另一名獄卒見狀,皺眉冷笑道:“小子,不要弄虛頭,你是想哄我們放了你呢,你是李相爺家裡點名要的人,我們怎麼敢擅自放人?不管你說的是小翠還是天上的仙女兒,勸你省省唾沫。”
阿弦不答,只是側耳又聽了聽,才望着這中年獄卒道:“你們家三娃的病沒什麼大礙,只是他貪吃,吃得太多而已。”
這中年獄卒也赫然色變:“你、你怎麼知道我們老三病了?”
阿弦掃過他們兩人的眼睛,慢慢說道:“我知道的還有更多,但我有一個請求。”
兩個獄卒驚異不定,阿弦打量他們的神色,退而求其次道:“兩位大哥,我知道你們不敢擅自放我出去,所以我的要求十分簡單,你們幫我找一個人,而且是在京兆府中的人。”
獄卒們心懷忐忑:“是什麼人?”
阿弦道:“他叫陳基。”便把陳基的長相年齡等略交代了一遍。
不料獄卒們都是滿面懵懂:“我們從不知府衙裡有個叫陳基的。”
那青年獄卒忙道:“但是我們會留心的,小、小兄弟,你方纔說怎麼、怎麼能娶……小翠?”這會兒臉上竟飛出一絲忸怩的紅。
阿弦招招手:“你過來。”
青年猶豫了會兒,果然湊近過來,阿弦低低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青年半信半疑:“當真使得?”
阿弦道:“我只知道,你若還不去,東巷就有人要去求親,你就再沒機會了!”
青年臉色一變。
無驚無險地又過了一天一夜後,青年獄卒滿面激動之色,手中提着兩個油紙包來到獄中。
他隔着門扇將油紙包遞進去:“小兄弟,你說的果然不錯,我按照你所說前去小翠家裡,他家裡……果然就答應了我們兩人的親事。”
阿弦道:“恭喜!”
青年卻又急忙問道:“但是你又怎麼會知道,他家老爺子是想讓我親自上門的?我原本以爲自己上門有些沒規矩,又不敢請媒人,怕被嘲笑。”
阿弦道:“正是因爲你怕被嘲笑,張家老丈才覺着你膽子小,不似是個公門中人,如今你親自上門,他自然會對你另眼相看。至於我怎麼知道的,你就不必問啦。”
青年獄卒滿面紅光,果然並不追問:“好好,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這個紙包裡是些糕點熟肉等,雖然不成敬意,但牢裡困苦,多吃些總是好的。”
阿弦道:“不用破費,你只需要幫我找到陳基哥哥就行了。”
青年點頭:“是是是,這兩天我立刻開始找。總會替你找到的。”
可是讓阿弦失望的是,不管是青年獄卒,還是其他人,都並沒有在京兆府中找到個叫“陳基”的人。
阿弦知道自己不會找錯地方,但陳基就似人間蒸發一樣,無法可想。
思忖許久,阿弦方問:“那你們可知道,長安城裡有個叫‘天官大人’的?”
獄卒們滿頭霧水。
阿弦認真回想:“我記得……他還叫做什麼、什麼崔玄暐……之類的。”
年紀大些的獄卒畢竟見多識廣,驀地叫道:“說的可是先前出使羈縻州,忽然遇到伏擊身亡的崔曄崔大人?他不是有‘天官’之稱麼?”
阿弦瞪大雙眼:“你們知道這個人?說的就是那崔、崔玄暐?”
獄卒們鼓譟:“這位大人十分了得,本人人以爲前途無量的,忽然這樣倒黴,如被髮配似的去了羈縻州,又出了事,可見人的命運實在難說。”
阿弦的心噗噗亂跳:“那麼、那麼他現在回來了沒有?”
獄卒道:“聽說早就遇伏身亡了,哪裡還能回來,毫無音信。”
阿弦的心又一沉。
阿弦告訴衆獄卒的話,其實都是她從鬼那裡聽來的,這些鬼日夜都在大牢裡徘徊,自然知道不少隱秘之事,用來拿捏衆人,卻是最合適不過的。
這兩日,阿弦雖不得出獄,但因衆獄卒知道她有一種極精準的“卜算”之能,百算百中,所以當她是活寶貝般對待,牢房裡也多了鋪陳褥子等,吃食上也都跟先前不同。
但畢竟並不自由,何況陳基又找不到,玄影跟英俊下落未明,阿弦心中着急,卻無可奈何。
這天清早,忽然那青年獄卒蘇奇跑來,道:“恩人,不好了,李家的那千牛衛今日來到,說是要提審你,但是薛主簿已經被他們陷害調離了,我看這一次有些凶多吉少。”
蘇奇因提親成功,跟小翠姑娘已經定下婚期,故而他將阿弦當作自己的天生大媒看待。
蘇奇說罷,阿弦身邊許多鬼魂一陣躁動,阿弦擡眸,右眼有些微紅,道:“不用怕,該來的總會來。”
蘇奇心中替她擔憂,可惜畢竟人微言輕,無能爲力,只叮囑了一番,怏怏去了。
原來阿弦身邊這些鬼魂之中,竟有許多是因爲冤獄而死,其中這一間房中的鬼,卻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李義府逼着自殺的李崇德。
如今看到李義府的兒子又要殘殺無辜,羣鬼均都激憤起來。
但畢竟人鬼殊途,李義府又受着皇室的蔭庇,所以竟無奈何。
這夜,獄卒們送了炙羊腿過來,阿弦飽吃了一餐,精神好了些。
她靠在壁上盤膝出神,正牽掛擔心玄影跟英俊,忽然聽到外頭腳步聲細微靠近。
阿弦本以爲是獄卒,便問道:“什麼事?”
門外卻悄無聲息。阿弦正要睜開雙眼,卻忽然感覺到一股異常熟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