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王公大臣、皇子公主悉數到齊後,李隆基帶着楊玉環,從沉香亭而出,到達龍池邊。
宴會的位置,就在龍池的東北,距離沉香亭不遠。
“拜見聖人!”
由於不是朝堂,所以人對李隆基躬身一拜,稱呼聖人。
“平身!”
李隆基擡手示意衆人免禮。
奚族、契丹叛亂,並沒有讓他多掃興。
在李隆基看,東北的所有部落加起來,國力不及吐蕃的一半。
他們只不過仗着廣袤的平原和苦寒之地,唐軍想徹底征伐不易。
李隆基相信不久後,安祿山就能傳來捷報的消息。
楊玉環先端坐在提前準備的榻上,在人羣中看了幾眼。
李隆基來到公卿之間,近距離問候王公大臣。
他主要是見一見退休的老臣,和一些富有才藝的臣子,向他們問候,以展現自己的平易近人。
“摩詰,改天一定再爲我寫副字……”
李隆基特別關照文壇領袖王維,走到王維面前的時候,要起字來。
“聖人口諭至,臣會立即動筆!”
王維拱手迴應。
李隆基拍了拍王維的手後,又來到李適之面前:“宋國公如此精神,可以重新爲相了!”
“臣只是身體還行,爲國家辦事的時候,一定會有欠缺的。”
李適之立刻婉拒道。
“可惜!”
“父子皆爲國之棟樑,七郎也算是繼承宋國公了。”
李隆基笑着說道。
“唉!聖人還是太縱容七郎了,怎麼能將朔方和河東的兵馬交給七郎呢,以至於現在長安流言四起。七郎也是,他竟然對老臣說‘上不疑我’,如此驕縱,怎麼們統領河朔兩鎮!”
李適之向李隆基說道,誠惶誠恐。
“哈哈,我確實信任七郎,宋國公多心了,七郎一定有能力統領河朔。再說,正值與吐蕃交戰,七郎成爲河朔的邊帥,更容易指揮河朔的騎兵。”
李隆基哈哈一笑。
他聽到“上不疑我”這四個字,沒有感受到絲毫驕縱,而是一種赤膽忠心。
有異心的人,說不出這四個字來。
李隆基更安心讓李瑄統領兵馬,將西北兩邊交給李瑄。
“既如此,待平定吐蕃,一定要收回七郎河朔兵權啊!”
李適之向李隆基請求道。
“宋國公好好在家享福,我有分寸。”
李隆基安撫李適之。
歲寒知松柏,還是宗室的大臣靠得住。
李適之與李隆基又談論一些家長裡短,不再打擾李隆基。
剛纔的話,都是李瑄讓李適之說的,李適之對李瑄言聽計從,按照計劃,碰見李隆基的時候,將這番話說出來。
一刻鐘後,李隆基問候一圈老臣後,回到首座,與楊玉環坐在一起。
而王公大臣們也各自落座,欣賞歌舞表演,宴飲美酒。
作爲送別李瑄從軍的宴會,自然少不了邊塞的歌曲。
宮廷第一樂手李龜年開局獻上王昌齡的名曲: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聲調激昂又悲愴,一唱三嘆。
幾曲過後,李隆基邀請李瑄到他旁邊就坐。
既然是送行李瑄的宴會,李隆基要與李瑄好好談論一番。
“七郎此戰,準備如何具體?”
李隆基想得知李瑄的戰略。
“回聖人,吐蕃大軍的佈置,臣還不清楚。如今吐蕃贊普親至青海,參照開元二十九年,其兵力絕非聚集在一起。所以要等到達河隴的時候,臣才能佈置。”
李瑄向李隆基闡明,無法告知。
和上次不同,上次吐蕃在青海、九曲、赤嶺的佈局被李瑄等人猜透,所以才制定出虛虛實實地策略,戲耍了吐蕃。
現在吐蕃聚集大量兵馬,絕對是尋求與唐軍大戰,李瑄要先弄清吐蕃的佈置,再考慮用什麼方法對敵。
“七郎言之有理。朕相信七郎隨機應變的本領。”
李隆基不再問作戰計劃。
李瑄屢屢能在大戰中完勝,使李隆基對李瑄很有信心。
“朕之前說的話,依然有效。只要拿下尺帶珠丹,不論是死是活,都爲七郎封王。”
李隆基又提醒李瑄這件事情,可見他對妹夫尺帶珠丹的恨意。
“臣傾盡全力,只要有一絲機會,就一定逐殺尺帶珠丹!”
李瑄向李隆基拱手。
他知道李隆基不是瞎說,歷史上的天寶後期,李隆基先後給哥舒翰和安祿山封王。
李瑄是宗室,李世民的後代。像信安王李禕一樣,當個郡王,不會有大臣反對。
“吐蕃功成,雪域高原可否上?”
李隆基還是對吐蕃的領土念念不忘。
“此次征服蘇毗,挑選不畏冷瘴的士兵,在蘇毗境內訓練幾年,有機會攻破邏些城!”
李瑄向李隆基回答道。
蘇毗的十一個東岱是吐蕃入侵河隴的大後方。
唐軍若是佔領蘇毗的十一個東岱,等於鎖住吐蕃的大門。
將來征服吐蕃很有可能。
不論如何,李瑄也要先爲李隆基畫上大餅。
讓李隆基覺得他有能力爲他開天闢地。
“有七郎在,戶部遲早將雪域高原納入版圖。”
李隆基舉起杯子,與李瑄共飲。
旁邊的楊玉環默默聽着李瑄和李隆基談論,拿起杯子淺嘗輒止。
“都說吐蕃士兵視死如歸,王君、蓋嘉運、王倕、蕭炅、皇甫尚書等皆與吐蕃有過敗績。可吐蕃在李將軍手中,不堪一擊。李將軍之兵,個個以一當十。尺帶珠丹想勝,恐怕得二百萬大軍前來!”
李隆基詼諧一笑,意指吐蕃不可能戰勝李瑄。
把李瑄捧得很高!
“臣之用兵,謀勇並進,以己之長,擊敵之短,或使敵猝不及防,出奇制勝,所以能有今日的功績。吐蕃蠻夷雖不如大唐文明強大,但其還是可取之處的。”
李瑄沒有被矇蔽雙眼。
出征前李瑄被捧得太高,幾乎被李隆基造神了,他必須勝利。
否則李隆基沒面子,他將來肯定不好過。
“我大唐羽林龍武禁軍,吐蕃效仿;我大唐節度使軍使,吐蕃效仿;我大唐以軍城堡壘安邊,吐蕃效仿;我大唐強弩弓箭,吐蕃效仿……唯獨無法學習我大唐禮義廉恥。他們有什麼長處?七郎說來聽聽?”
李隆基真沒覺得吐蕃士兵有什麼長處。
“回聖人,吐蕃的告身制度,便有可取之處。吐蕃六告身,鐵字告身,銅字告身,銀字告身,頗羅彌告身,金字告身,玉字告身。哪怕是最差的鐵字告身,也非勇士不可得。吐蕃的奴隸、士兵,常常爲一塊鐵字告身悍不畏死地猛衝,一隊死絕,亦不後退。所以在某些戰鬥中,吐蕃不論是士兵,還是奴隸,都彰顯出強大的戰鬥力……”
李瑄向李隆基闡述吐蕃告身制度的特徵。
“大唐對普通士兵的戰功,也會授勳。”
李隆基認爲勳不比吐蕃告身差。
“請恕臣直言。如果能有一塊代表軍功的黃金掛在胸前,甚至黃銅、白銀,都遠比勳有吸引力。”
李瑄向李隆基回答道。
大唐的勳官本就不完善。
明明是授勳十二轉,卻有許多無軍功而授勳官。
如李瑄的父親李適之,授上柱國。
李適之雖然當過節度使,但軍功不夠上柱國。
作爲後世人,李瑄知道徽章能作爲士兵的榮耀,鼓舞士氣。
“我好像能理解了。”
李隆基微微點頭。
對於士兵,如果將一塊金銀掛在胸前,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此戰過後,七郎記錄士兵的功勳,授予玉金銀銅告身。”
李隆基心血來潮後,也想這麼做。
“我大唐不應叫告身,需變一變名字。”李瑄向李隆基建議道。
“不錯!我大唐怎麼能用吐蕃的告身呢!”
李隆基恍然,問李瑄:“七郎覺得叫什麼,該怎麼實施?”
“我大唐授勳十二轉,一定是取其勳字,而要頒發實物,如印章一樣有意義,當爲章字。組合一起,名爲勳章。”
“不同於授勳。我大唐可以將勳章分爲:跳蕩勳章,以銅鑄,匠人雕牡丹爲印;勇士勳章,以銀鑄,匠人雕雄鷹爲印;英雄勳章,以金鑄,匠人雕猛虎爲印;還有玉麟勳章,以美玉鑄,匠人雕麒麟。其中,英雄勳章和玉麟勳章要聖人親自在百官的見證下授予,讓將領們感受到聖人的天恩。勇士勳章爲節度使授其麾下。跳蕩功勳由一軍主將向節度使申請,然後授予麾下。”
“勳章制度一定要嚴格按照軍功制度,無軍功,哪怕是皇子、權貴,亦不可授。”
李瑄道出完整的勳章制度後,又鄭重地說道。
勳章一旦亂授,將沒有絲毫意義。
“諸勳章授予的標準是什麼?”
李隆基又迫不及待地李瑄。
他想象到在興慶殿上授予將領勳章,這些將領對他肝腦塗地的模樣。
不僅獎勵士兵,還可拉攏軍心。
“跳蕩功勳,就是軍中的跳蕩之功;先登者、斬將搴旗可爲勇士;積累勇士之功爲英雄,勇士戰死爲英雄,其勳章和對應獎賞賜其家人。玉麟勳章,爲以少勝多,扭轉戰局的主將授予。”
李瑄向李隆基回答道。
臨陣對敵,矢石未交,先鋒挺入,陷堅突衆,賊徒因而破敗者爲跳蕩。
可見立下跳蕩之功不容易。
更別說先登的勇士之功,先登城池,既要勇氣,也要運氣。
許多士兵,未站穩腳跟,死在城牆上。
“一場大戰,恐無幾人得到勇士勳章,更何況英雄?”
李隆基覺得太苛刻了,他還想爲大將們頒發英雄勳章和玉麟勳章。
“勳章不可輕授。如果勳章太多,士兵們的士氣就難以調動。”
李瑄明白李隆基的心思。
他知道李隆基到最後八成會玩壞勳章制度。
他說這些,只是讓李隆基更加信他。
畢竟勳章可以拉攏將領的心。
李瑄覺得軍銜制度這個時代沒什麼用。
勳章制度,不單單是胸前掛的銅鐵玉,還有田地的賞賜。
再在軍中宣傳勳章的榮譽感,必能激起士兵的狂熱。
“就按七郎說得去做。我會安排這些!”
李隆基點頭。
等李瑄與吐蕃大戰完畢,第一批勳章賞賜後,看看軍中的反應。
李瑄與李隆基在首座邊喝邊聊,竟然一直到天黑掌燈。
李隆基只讓李瑄陪伴,其他的王公大臣,公主皇子自己玩自己的。
也有格格不入的人,期盼着宴會盡早結束。
一盞盞燈在龍池邊、龍池上點燃,使整個宴會亮如白晝。
美酒佳餚,不斷地更換。
舞女換了一批又一批,歌女樂伎,彷彿沒有窮盡。
王公大臣們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觀看美麗的宮娥的身段,和熟人舉杯攀談。
沒多少能和李適之、王維一樣,控制自己的放縱。
現在李適之的老友調侃李適之不再是飲中八仙。
只有李適之明白自己不能喝醉。
相比於太子李亨在喝着悶酒,皇子倒是輕鬆愜意。
公主和太子妃們聚在一起,歡聲笑語不斷,還玩起了遊戲。
唯有李隆基二十九女蟲娘孤零零坐着,她不喝酒,也沒有公主搭理她。
蟲娘只有十來歲,她還是懵懵懂懂的年紀。
如果不是宴會,蟲娘必見不到父皇的面。
她知道和父皇坐在一起的是李將軍,她的兄長姐姐們,都不如李瑄得寵。
蟲娘還不知道,她身爲皇女,卻沒有公主的身份。因爲她的母親是曹國進貢的胡旋女,加上她九月而生,李隆基不會封她爲公主。
壽王李琩和薛王李璲坐在一起,他自始至終未擡頭看他父親一眼。
本來李琩不想來的,但總不能一直因病請假,壽王妃韋氏勸說他來參加這次宴會。
“宮中的舞女,不論是顏色還是技藝,勝我府中十倍!”
薛王一邊欣賞歌舞表演,一邊爲李琩敬酒,緩解李琩的壓抑。
或許今天晚上薛王會沉醉而歸,壽王夜不能寐。
時間流逝,天黑已經很久,但大家都不記得時間,玩得盡興。
在李隆基組織的宴會上,沒有人敢無故提前退場。
“稟聖人,這一曲完畢後,臣爲聖人彈奏一曲臣自創的琵琶曲,以表臣必勝之心。”
李瑄與李隆基喝了十幾杯酒後,有點頂不住,準備鬆緩一下。
他要彈奏的正是十面埋伏,在坐鎮九曲的幾個月,他經常練習,早已嫺熟。
“七郎自創的琵琶曲,我可要洗耳恭聽了。”
李隆基向高力士吩咐,這一曲過後,之後的舞女就不要上來了。
宮人將琵琶遞給李瑄。
李瑄調試琵琶後,隨時準備上場。
片刻後,宴會中央跳舞的舞女退下,李瑄持琵琶上場,驚動所有觀者。
之前的表演許多人在玩遊戲,沒有關心,但李瑄的演奏,他們都想看一看。
這個時候,所有王公大臣纔想起李瑄不僅僅是邊將,還是一個大詩人,通音律的才子。
“噔噔噔……”
衆人本以爲就是靜靜地聽。
但開局李瑄撥弄琵琶的肅殺之氣,差點將舉杯者的酒杯震掉。
這種驚天動地的琵琶聲,一瞬間讓整個宴會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着李瑄。
隨着李瑄撥弄,金戈鐵馬,大氣磅礴的曲調更讓人震撼。
連李隆基這種音樂宗師,都完全被吸引,他緩緩放下酒杯,極爲認真得聽。
前奏完畢,李瑄開始更快速地撥弄絲絃,金聲、鼓聲、刀劍碰撞的聲音……
不久後又無聲,然後又如泣如訴……
這種起伏跌宕,讓衆人心臟都爲之一震。
楊玉環看得出神,當她醒悟的時候,看到李瑄撥弄琵琶的專注,那燈燭下的影子婆娑。
她喜歡李瑄被萬人矚目的樣子,這樣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着。
彷彿,她也被李瑄的琵琶所吸引。
即便,這曲調確實精湛!
伴隨着李瑄收勢,一曲終落。
“啪啪啪……”
李隆基回過身後,帶頭撫掌。王公大臣們也跟着鼓掌。
可惡,又被小賊裝到了。
李林甫鼓掌的同時,心中納悶李瑄怎麼什麼會,而且還都這麼好。
蟲娘也驚奇,她阿孃也彈奏琵琶,但從來沒有這麼彈奏的。
看到父皇鼓掌,她也想學這首曲子,天真的以爲只要阿孃彈奏此曲,父皇就會去看她們。
“七郎,此爲何曲?可有曲譜?”李隆基急忙問李瑄。
這比之前蓋嘉運獻上的《甘州大麴》還要雄渾壯闊。
“此爲《十面埋伏》,講得是韓信在垓下打敗西楚霸王,西楚霸王別虞姬,烏江自刎的故事,請聖人過目。”
李瑄將提前準備的曲譜取出遞給李隆基。
李隆基打開曲譜後,仔細觀看,讚不絕口,恨不得立刻來一曲。
李瑄也趁着此機會,退出李隆基的座位,使李隆基不至於冷落其他重臣。
他與王維、吳道子交談後,又與大臣們把酒言歡,大臣們都讚譽李瑄的琵琶精湛。
其實不是李瑄琵琶精湛,而是曲調無雙。
數百年來,最著名的琵琶曲,沒有之一。
這場宴會,直到子時才罷!
臨行前,李隆基再次敬李瑄一杯,因爲李瑄明天天不亮就會趕路。
李瑄向李隆基一禮後,與父兄一起出宮回家。
翌日,天未亮李瑄起牀。
沒有通知李玉瑩,洗漱完畢,李瑄準備出發前往驛站。
李適之和李霅剛送他出府,李瑄便拒絕他們再送,他要趁早趕路。
父兄只能作罷,希望來年七郎如是歸來!
雖然天未亮,但街道上已經有人在打掃。
平時,應該還有上早朝的人。
但今日因宴會停止早朝。
“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李瑄看着興慶宮的方向,吐出這意味深長的詩句,然後帶着親衛和裴瓔,穿梭街道,通過天未亮,便已大開的長安金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