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禮將內心深處的心酸難耐壓制了下去,朝着梅朵邁開了腳步。
剛剛那位白髮蒼蒼的爺爺依舊站在旁邊,手裡拿着一塊巧克力,試圖好好安慰梅朵,卻發現語言的力量終究太過微弱,於是就將巧克力放在了梅朵的身旁,轉過身,輕輕拍了拍藍禮的手臂,表示慰問。
“謝謝。”藍禮再次開口時,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厲害,那股無力感正在纏繞着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他幾乎消耗了身體的所有能量才能勉強站立着。
此時此刻,哪怕是來自陌生人的一點點溫暖,都能夠讓藍禮重新感受到力量——至少不是那些記者的冰冷,讓人對世界的黑暗感受到絕望。
老爺爺轉身離開了,在另一側的長椅安坐了下來。藍禮不知道他的故事,每一個等待在休息室裡的家屬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悲傷,但他現在着實沒有精力照顧其他人了,再次微笑地朝着老爺爺點頭示意了之後,藍禮就收回了視線,重新看向了梅朵。
梅朵就這樣將自己蜷縮起來,如同刺蝟一般,遇到危險的時候就將自己蜷縮成爲一個球,用渾身的尖刺來抵禦危險,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只要伸出手就勢必將鮮血淋漓,盤腿坐在旁邊的內森就是如此。
想了想,藍禮放輕了腳步,緩緩地在梅朵身邊坐了下來,間隔了兩個位置,腰部和大腿的痛楚再次變得刺激起來,讓藍禮不得不咬緊了牙關,不動聲色地將所有痛苦全部都壓制下去,多年的禮儀訓練還是讓他保持了波瀾不驚的狀態。
藍禮就這樣安靜地坐着,讓痛苦、心緒、煎熬、混亂全部都緩緩沉澱下來,撿起了剛纔老爺爺放在沙發之上的巧克力,拆了開來,掰了一半,放進了嘴巴里,甜,甜得發膩,牛奶和糖精的味道幾乎掩蓋了黑可可本來的味道,但現在藍禮卻只感覺到滿嘴苦澀。
轉過身,藍禮將巧克力遞了過去,“梅朵,是我,藍禮。”
話語纔剛剛說出口,藍禮就是一陣哽咽,情緒的剎那涌動着實太過兇猛,以至於他自己都失去了控制。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眼前的少女,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服自己;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像個傻瓜一樣。
“梅朵。”深呼吸一口氣,藍禮接着說道,“你是怎麼過來的?怎麼不多穿一件衣服呢?今天的天氣可沒有那麼溫暖。如果感冒的話,你爸爸肯定要擔心了。你給爺爺奶奶打電話了嗎?需要我給你母親打一個電話嗎?也許你可以吃一點巧克力,讓身體稍稍暖起來。”
藍禮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笨拙,就連安慰的話語都說不好,只是絮絮叨叨地說着那些瑣碎的小事,沒有任何意義的小事。
他說不出口。
“一切都會好的”“你爸爸會好起來的”“你爸爸會挺過去的”“事情沒有想象那麼嚴重”“一切終究都會過去的”……
這些話語,他說不出口。
因爲他比梅朵還要更加害怕,唯恐自己的這些話語最後都沒有辦法實現,卻對梅朵造成更大的傷害,他害怕自己成爲傷害梅朵的那個人。他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他現在真的真的好害怕,卻絲毫不敢表現出來。
家屬休息室裡終於迎來了片刻的寧靜。
梅朵似乎終於聽到了藍禮的話語,悄悄地擡起頭來,用視線餘光左右看了看,那些凶神惡煞的大個子終於消失不見了,然後她就看到了藍禮的臉孔,她終於再也忍不住,猛地一下就朝着藍禮飛撲了過去,牢牢地、牢牢地抱住了藍禮,就好像溺水之人終於尋找到了一根浮木般。
“藍禮。藍禮。”才呼喊了兩句,梅朵就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人分崩離析地嚎啕大哭起來,“藍禮,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對不起。”梅朵就這樣死死地抱住藍禮,將腦袋埋在了那個懷抱裡,痛哭不已,“如果爸爸……爸爸……我還沒有告訴過他,我愛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好愛他,他不可以離開,不可以。不可以!我錯了,爸爸,我錯了。”
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只是反反覆覆地重複着“對不起”,一句又一句,一聲再一聲,讓藍禮心如刀絞,他只能死死地咬住牙關,不然自己的脆弱和恐懼泄露出來。
他需要堅強起來。保羅和梅朵都需要他堅強起來。
“爸爸會沒事的,對不對?對不對!藍禮!爸爸怎麼可以這樣!他說好的,他說好要陪伴我一起長大的!他說好要教我滑雪的!他說好要親手把我交給畢業舞會舞伴的!他說好的!他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他騙人。藍禮,他騙人。他不能就這樣離開!他不能!他答應我的,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騙我!他不是說好,他要當一個好爸爸的嗎?他答應過的。他明明答應過我的。”
梅朵的聲音悶悶的、沉沉的,支離破碎之間,聽不清楚那些細語呢喃,卻將那種煎熬的痛苦完全釋放了出來。
一聲一聲呼喊,如同重錘一般狠狠地撞擊在心間,悶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藍禮擡起了雙手,輕輕地、緩緩地、柔柔地將梅朵攬入懷中,如同溫柔的港灣一般,將梅朵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我在這兒。梅朵,我在這兒,放心,我一直都在這兒。”
保羅-沃克,你個該死的傢伙!如果你敢輕易放棄,我發誓!即使到了地獄,我也會親自追過去的!你不能放棄!我不允許你放棄!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承受一次了!我沒有辦法。保羅-沃克,我需要你堅持下去,拜託!
梅朵的擁抱着實太過用力,以至於腰部的淤青再次開始痛楚起來,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正在抗議着,那鑽心刺骨的疼痛卻讓藍禮的大腦變得清醒起來,那股堅韌不拔的能量再次讓藍禮挺直了肩膀,支撐起了梅朵頭頂之上已經支離破碎的那片天空。
藍禮緊緊地擁抱住梅朵,聲音漸漸變得堅毅起來,“梅朵,一切都還有轉機。知道嗎?一切都還有轉機。你爸爸還沒有放棄,我們也不應該放棄!”
上一世,保羅的傷情太過嚴重,甚至沒有能夠抵達醫院,就已經去世了。
這一世,情況終究還是有所不同了,保羅被護送到了醫院,現在事情依舊還有轉機。他們不能放棄,現在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
命運軌道已經改變了。他們不能放棄,他們絕對不能放棄!
“梅朵,你知道嗎?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堅強的那一種人,他知道你還在等待着他,他知道他想要陪着你長大,所以他不會輕易放棄,答應我,我們也不要輕易放棄,好嗎?”藍禮低聲反反覆覆地重複着,似乎在說服梅朵,也似乎在說服自己。
梅朵緩緩地擡起頭來,一張小臉此時就好像花貓一樣,眼睛已經完全腫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看着藍禮,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藍禮輕輕地收了收下頜,“我知道,你愛他。但是,這句話還是要你親自和他說,知道嗎?他在等着呢,他一直都在等着呢,沒有聽到這句話之前,他怎麼捨得放棄呢?梅朵,你說,對不對?”說着說着,聲音就再次哽咽起來,但這一次藍禮控制住了,朝着梅朵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帶來了一絲絲的溫暖。
梅朵愣愣地看着藍禮,卻終究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重新撲倒在了藍禮的懷抱裡,哭聲漸漸變得平和起來,虛弱無力、精疲力竭地蜷縮在了藍禮的懷抱裡,就如同在暴風雨之中迷路的小貓咪一般,努力尋找着冰天雪地裡的一絲溫暖。
這樣的梅朵,看起來就像是精緻易碎的瓷娃娃,稍稍一不小心,就要支離破碎。
自從進入醫院以來,梅朵和藍禮獲得了短暫的平靜,兩個膽怯而受傷的靈魂相互依靠,黑暗似乎就沒有那麼可怕了,但平靜只是非常非常短暫的,還沒有來得及鬆懈下來,就不得不再次緊繃起來。
黑夜依舊沒有結束。
“保羅-沃克的家屬?”一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出現在了家屬休息室,揚聲喊到。
藍禮輕輕拍了拍梅朵的肩膀,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站立了起來;盤腿坐在地上的內森也是動作笨拙地站立起來,亦步亦趨地跟隨上前。
“我是德里克-謝泊德(Derek-Shepperd),神經科主治醫生,接下來將負責保羅-沃克的頭部手術,我正在尋找……呃,藍禮-霍爾?”來人看起來約莫四十歲中旬的模樣,在醫生陣容之中應該算是少壯派,顯然,他對好萊塢沒有太多瞭解,並沒有因爲藍禮和保羅的名字而顯現出不同來。
藍禮點點頭表示了迴應,“剛剛護士說,有一些同意書需要我來簽署。”
“是的,患者的醫療保險之上籤署了相關協議,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他的直系親屬沒有辦法即使趕到現場,那麼相關情況就將交給藍禮負責。包括了手術協議,還有拔管協議等等。”德里克簡單地說道,“但現在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細節問題我們可以之後再討論,我們先來討論一下手術。”
梅朵已經達到了自己的挑戰極限,不忍心再繼續聽下去了,幾乎就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藉助着藍禮的支撐勉強站立。
這對於梅朵來說,是一場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