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疾

如今,他只剩承昭一子,她竟覺如釋重負。像整個人被生生撕扯成兩半,一半疼得鑽心,另一半滿心暢快。

終於能不用每日每夜怕他辜負,不必再擔心他被宮裡哪朵嬌花迷了眼;終於能爲一雙兒女求來如今;終於能不再入夢時,無顏面對老父的聲聲詰問;也終於能護得住母家,護得住自己的承熹……

沒一會兒熬好的湯藥端來,這回皇后也不辭,親手喂他喝了藥,細緻地給他拭淨嘴角,甚至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溫聲說:“陛下好好養病,臣妾明日再來看您。”

她臨行至門口,文宣帝怔怔問:“合姝,這麼多年來,你從沒原諒我……是不是?”

皇后回頭瞧他,一點點斂了笑意,淡聲說:“陛下問錯了人,這話該去問承熹,你可有一回護過她?”

房門輕輕合上,文宣帝咳得止不住,竟咳出一口心血來。老魏公公聽得聲音,忙帶着太醫入內,瞧見此情此景一時心膽欲裂。

太醫忙着施針,卻被陛下抖着手揮開,顫聲說:“擬旨……”

*

當日傍晚承熹才知道父皇臥病在牀的事,忙去養心殿探望過了,回了長樂宮後握着江儼的手久久不語。

從來她不說,便意味着不想說,江儼便不問。

晚膳公主也沒用多少,江儼也沒了胃口。與她說了說皓兒和小仲謹今日的趣事,公主勉強扯了個笑,沒一會兒又走思到了別處,仍是耿耿於懷。

夜裡,丑時的更聲剛響過,江儼習慣性地摟了一下身邊人,卻驀地睜開了眼,覺出不對。

他於黑暗中坐起身,細細看着公主。因習武練就的目力能清晰看到公主顰着眉,緊緊咬着脣的模樣,江儼一時心生恍惚。

公主入夜會着夢魘,這還是她小時候的事了。那時江儼剛入宮不久,只能在寢宮外坐更守夜。那時公主尚年幼,睡得不安穩,江儼常聽到小公主驚叫出聲,一疊聲地喊紅素。裡屋嘈雜一片,他卻只能在門外守着,礙着男女大防,不得入內一步。

無論丫鬟們怎麼安慰都沒用,太醫給開了安神香,用處卻也不大;丫鬟們無法,每日抄錄六字大明咒,屋子裡處處是養心護神的佛像。

沒兩回江儼便知,只要公主夜裡喊人,定是因爲又生了夢魘。

她怕的最厲害的時候,入夜甚至不能瞧見人影,一屋子的丫鬟與她說話,公主反倒更怕。寢宮入夜燈火通明,卻從不留一人守夜。

那時江儼常在寢宮外間與公主說話,他也是那時候開始,慢慢學會了說故事。大約是因他聲音低沉溫柔,比丫鬟們聽來更叫人安穩,公主便覺可靠,卻仍是不能闔眼,只有白日能小憩一會兒。如此晝夜顛倒,愈漸憔悴。

工部通曉風水的大人來看過,說小公主年幼體虛,這寢宮屋大人少,是爲兇屋。長樂宮連寢宮的位置都先後變更了三回,寢宮越改越小,最後小到了五步見方。

堂堂真龍正氣,竟需要靠風水陣法來守,委實有些荒唐。

慢慢地,公主總算不再頻頻夢魘,卻養成了難以入睡的習慣。但凡瞧見丁點光影,聽見丁點響動,都會睡不安穩。又用起了純黑色的牀帳,一絲光都透不過。

給公主守夜便成了長樂宮最苦的差事,值夜的丫鬟只能在外間的榻上窩一宿,要儘量少翻身少動作。起夜需得開門出去,更是一口水都不敢喝。還不能睡得太死,得防着公主夜裡醒了叫人。

紅素幾個大丫鬟都習慣不了,便只剩下一個江儼。只有他在外間守着,公主能睡得安穩,即便生了夢魘,聽着他的聲音也能再次入睡。

可以往,江儼因自己的身份,從來沒進過內屋。離她最近的距離,也不過是坐在外屋,隔着一扇紅木四君子屏風,與她說話。

頭一回知道,公主生了夢魘的時候,是這樣的。

多數人夢到嚇人的魑魅魍魎時,往往會驚聲坐起,從那夢中醒過來。

可公主卻不,像是在那夢中都有意識一般,逼着自己要把那夢看清,齒間緊咬着下脣,兩鬢汗溼一片,死死攥着身下錦緞,手指絞緊在錦緞中,一片指甲被她生生折斷,微紅的血跡從指縫間慢慢滲了出來。

江儼呼吸一滯,忙抓住她的手,輕拍她面頰喚道:“公主!醒醒!”

承熹霍然睜眼,從那夢魘中醒過來。冷不防面前有人,驟然神情驚惶,竟嚇得翻身滾到了牀內側,哽咽着叫出聲來。

江儼忙上前把人抱了個滿懷,低聲道:“公主莫怕,是我。”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江儼,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原先僵着的身子慢慢放鬆下來。又喘了一會兒平復了呼吸,才慢慢恢復如常,滿臉的驚惶慢慢褪下,臉上總算有了些血色。

“什麼時辰了?”

江儼抿抿脣:“方過丑時。”這時候人睡得輕,是最容易入夢的時候。

承熹久久無語,許久方穩住心神,慢慢地縮回身子,離他遠了一些,輕聲問:“你怎麼不睡?”

江儼避重就輕道:“方纔聽出公主呼吸不順,才知你生了夢魘。”

他見公主點點頭,翻了個身,朝向裡側,錦被下的身子慢慢地蜷成了一團,低聲喃喃:“你睡吧,無事……”

她從來睡姿服帖,江儼頭一回見她這般不規矩的睡姿,一時心疼得要命。點起燭燈,赤足下了地,沒幾息功夫取來一把小剪,握着公主的手把她劈斷的指甲剪好,又細細磨得圓潤。

怕她又生了夢魘弄傷自己,把十指上留長的指甲都剪去了。

指縫間的丁點血跡用溼帕擦去,又挑了一點藥膏,小心塗好,這才輕手輕腳重新躺回牀上,將她連人帶被都抱在懷裡。

公主背對着他,似長長舒了口氣。沒回身看他,只輕輕磨蹭了下他的手背,微涼的掌心附在江儼的手背上,十分輕的力道,輕飄如無物。

江儼反手握緊她的手,輕聲道:“殿下安心睡吧,屬下守在這裡。”

一霎間,承熹眼角泛了紅,慢慢轉了身,終於面朝着他,從來自己一人忍着,這卻是一個敞開心扉的姿勢。她雙脣囁嚅,也不哭出聲,就靠在他頸窩安安靜靜掉眼淚,冷冰冰的雙足貼在江儼腿上,整個人都要縮到他懷裡去了。

江儼什麼也不問,見她眼角清淚流入鬢間,他以脣把她的熱淚盡數吻盡。承熹呼吸一滯,低低哽咽出聲。

旁人哄她,哪個不是“公主莫要傷心,莫要難過。”江儼卻不是,公主想哭便任她哭,懷中滿滿都是內斂的溫柔。

即便江儼在公主身邊呆了這許多年,卻也從不知她夢裡究竟夢到了什麼嚇人的,只知道公主多年來的夢魘都是同一個夢。江儼不知道她在難過什麼,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想了想,口中開始輕哼一支小曲。

他嘴笨,聲線也硬朗,唱不出好聽的曲,便哼給她聽,調子卻拿捏得極準。承熹方聽了兩句,便知這是江儼哼了多年的一支曲子。

這是江儼從鐘鼓司學來的,已經聽他哼了許多年,承熹以前不知這是什麼曲子。也問過,江儼只說那是一支簫曲。

後來她在宮外才偶然得知,這曲子改自邶風。她印象最深刻的調子,原來詞意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待他哼完一遍,將要開始第二遍的時候,公主卻輕聲喚他:“江儼。”江儼忙應聲,聽公主靜靜說:“今日,父皇病了,是心疾。”

聽到這“心疾”二字,江儼心中一緊,他知公主便是心疾,修身養性、鍼灸藥膳,這般悉心養了這許多年也沒養好,至今仍不得受驚,不然便有心悸氣喘之兆。

如今,陛下卻也是這病。

承熹大約是知道他想什麼,搖搖頭,“他病得比我更重。”

這心疾在民間是稀罕病,也是富貴病,常有胸痹氣喘之兆,江儼是入宮後跟上公主,才慢慢知道這許多。

陛下犯了心疾的消息還沒在宮裡傳開。江儼心知自己身份低微,過問陛下病情不合適,只好含糊地問:“如何?”

“太醫說是厥心痛……我與他說話的時候,他心口疼得喘息都艱難,臉色青白得嚇人,卻仍是緊緊握着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喊母后的名字。”

“我嚇怕了……以爲他已神志不清至認不得人的地步。待太醫施過針,他清醒了一些,我才聽清他說話,他與我說‘承熹,把你母后喊來’。”

公主在他懷中抖成一團,抖得江儼的心都隨了她一起顫,只能抱她更緊一些。

“直到母后來了,他心口那疼才緩了些。”

“太醫說,日後只要靜心寧神,別受氣,便不會犯病……可他竟下旨,要承昭代爲監國……我怕他就那樣,再也醒不過來。”

她貼在江儼頸窩裡,血液潺潺流動的細微聲音一點點變快,江儼知她心悸又犯,便輕輕揉着她心口給她順氣。

“我竟是今日才知,前年父皇就病過一場了。”公主怔怔落淚,語聲茫然:“那時我仍在公主府,每月回宮四五回,每回瞧見父皇,他都是精神抖擻的模樣,竟是一點病容都沒有。”

那時她是外嫁的女兒,宮裡的事若想瞞她,簡直輕而易舉。即便是今日父皇生病,若光是染了風寒,那消息也定傳不出養心殿。

今日她能知曉,還是因爲父皇傍晚時分犯了厥心痛,下旨由承昭代爲監國,這病已經瞞不住了,她這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年禮皓兒重逢往事(下)諷刺(小修)甜甜甜瑣事夜雨撞破作死江儼生病喂鳥大皇子(下)三公子和重潤當夜破相朝事心涼整書發熱心涼南陽重潤逛街有孕回宮戰起易容易容失明離開情不知所起(中)失敗失敗臨別待嫁解釋作坊司易往事(上)玉墜與遺書決裂往事(上)金樓舊情不復月底休沐情深神秘人新居捉魚夜雨侍衛娶親了?新居送世子去太學院養女作坊挑選郡馬花匠扎馬步第二場吻戲哦啦啦陶藝醉酒大婚(下)徹查二月始業第二場吻戲哦啦啦襄城事敗三字錦囊待嫁甜甜甜被困破相身份可疑情不知所起(上)和好長樂宮(捉蟲)甜甜甜二月始業大皇子(上)納面首事畢賊窩事敗醉酒聘禮回宮吵架說好的吻戲不食言舉箸講故事選擇重逢養病(捉蟲)火樹銀花 心事 破冰徹查待嫁有孕吵架脫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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