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鬼門開,百鬼出遊,神魔繞道。
估算着日子, 那小道士風清同我約定見面的日子竟然已在眼前, 我直到今日才反應過來那小道士邀請我前去清風觀的日子竟然剛好是地府鬼門打開的日子, 也就是人間鬼月的第一天。
我心下不免有些忐忑, 鬼月是陰氣最盛的一個月, 依照往年阿黑是絕對不會讓我在這段時間離開地府的,我雖說定居在地府卻應着阿黑和小白等人照拂同那些鬼怪終究接觸較少,而在人間能夠照拂到的地方畢竟要少許多, 鬼月出門不僅對人,就算是對我這種半吊子的半仙來說也是一種忌諱。
眼瞅着小白還是一副木乃伊的樣子在地府各處胡亂蹦達嚇人, 邀他陪我一同去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託着腮幫子歪頭沉思, 忽然便想起了阿黑。
說起來我已有好幾日未曾見到過阿黑,自那日同他一起從人間回來後便一直沒見到他的影子, 回想起那日同他回來時的情景我便不免覺得心裡有些發毛。
當時一進鬼門我便被那站在門口面色嚴峻的十殿閻羅嚇了一跳,那架勢即便是我一百年前偷跑進秦廣王的寢殿將秦廣王的朝服掉進了三渡河中也是未有過的,我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肅穆以對的衆神,身旁站着的阿黑沉默了許久終於開了口,清冷的聲音喚出那個陌生的名字卻是意外地讓你舒服。
“流螢。”
“神君大人。”一席白衣飄飄混在那清一色的暗沉之中竟是意外的和諧, 一雙明眸中閃着點點螢火, 含着情含着意就那樣站在前面隔着我望着阿黑。
我站在兩人中間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看着那仙女望着阿黑的眼神只覺得心底冉冉升騰起一股失落感, 那種感覺讓我覺得此時此地的我就是一個多餘的存在, 以至於秦廣王剛開口說了兩句我便以一種近乎逃難的姿態逃了回來,直到後來才聽判官說似乎是魔界又在搞什麼幺蛾子, 而阿黑本來是天界的神將這才被天界派來了人尋了去。
聽判官這麼一說我原先低落的情緒終於有了回升的跡象,但腦中怎樣都揮散不去那女子望着阿黑的眼神,帶着期待、感動與欣慰。
……
我長嘆出一口氣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先去阿黑府上找一找他,若是不行便自己一個人去,反正不過是個鬼月罷了。
我當時那般想着自然不會料到此後所發生的一系列禍端,更加不會想到這對整個三界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阿黑的府邸同小白的府邸離得並不是很遠,沒走多久我便看到了那座青磚堆砌的府邸,周圍臨着三渡河耳畔時不時便可聽到那極有韻律的流水聲,很是讓人舒暢,或許是因爲阿黑原先曾在天界供職的緣故,那院中同這地府中其他鬼神多了許多差別,就比如說那常開不敗的梨花,白灼灼的一片栽在院中繁盛時的模樣幾乎是要將這院子吞入腹中。
我站在門前擡手想要去敲門,結果卻意外地發現大門並未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院中是異常的安靜,除了風吹梨花發出的聲音外別無其他,看樣子阿黑並不在家中。
我隨手將門帶上,有些茫然地站在門口望着屋上灰色的房檐發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纔好,仔細想想門未上鎖興許是外出散步去了,如果是散步那應該就在這附近。
邊這麼想着邊擡腳向前頭走,那日也不知是我的第六感太準還是受了什麼感召的緣故,沒等我走出去幾步便就聽到了阿黑的聲音,若隱若現地飄散在風中,我不免有些欣喜,在心中暗歎自己的好運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便走了過去,邊走還邊在腹中打着草稿,思量着一會兒要如何說服阿黑同我一道去人間見那個小道士。
短短的一路我卻想了許多,可等到走到那裡的時候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隔着鮮紅的彼岸花站在我前方的確實是阿黑不假,但除了阿黑外我卻又見到了別的人,那個叫流螢的仙子一席白衣同阿黑並肩而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卻是說不出的和諧,乃至於般配。
心底漲起一股酸澀感,從腹中直直地衝向鼻腔,嗆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腦中在閃過般配這個詞彙的時候只覺得好像有一聲雷炸響在耳際,暈暈乎乎甚至眼冒金星。
阿黑在我心中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這個問題我以前從未想過,可如今卻忽然想要好好想一想了。
像小白判官那樣的朋友知己?還是像秦廣王那樣的上司?
我以前總覺得會怕阿黑,每次闖禍最怕的就是被阿黑知道,並不單單是因爲阿黑會罰我抄書,更怕的是阿黑那冷淡的表情,明明是同往常一樣的神態可我卻會覺得難受,就好像是對着一潭結了冰的水,水下如何的洶涌澎湃可我望着湖面卻只能看到那平淡乃至於冷淡的模樣。
會怕他失望,怕他生氣,怕他突如其來的悲傷與落寞,更怕那種明明是站在你身邊的卻讓你覺得他離你十萬八千里一般的感覺,我以往總覺得阿黑的存在就像是福星,有他在我總能絕處逢生化險爲夷。
可如今,他若是離開回了天界,我又該如何?
可這究竟算是什麼呢?
信任?依賴?亦或者是……喜歡。
我跌跌撞撞逃也似得離開了那裡,腦袋裡混亂成了一團亂麻,什麼都沒準備便出了鬼門跑去了人間,孰不知這一去我又將要面對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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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風清約定的時間是在子時,爲了平復心情我先在八仙樓好好地消遣了一番,直到腹中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這才起身迎着那滾圓的月亮動身前往那傳說中的清風觀後山。
這清風觀倒也好找,遠遠的便就聽到了那如梵音般的鐘聲,我循着那鐘聲找了過去,很快便看到了那屹立在月色下的道觀,我望着山頂上靜默而立的道觀卻不知是應着那鬼月的氣氛還是別的什麼,那圓月下的道觀竟意外透着股詭異之感。
周圍時不時便會有一陣透骨的陰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收攏了衣襟,擡腳便往山上走,那鐘聲依然在耳畔迴響,聲聲傳入耳中卻沒了先前那種清明之感,相反卻讓我覺着腦中愈發混沌了起來。
眼前好像閃現了許多景象,卻都是稍縱即逝,若是要仔細去回憶卻都是一片空白,我覺得眼皮愈發沉重,耳畔的聲音唯有那鐘聲依然還在不停地繚繞,並且越來越清晰,我心知不妙努力讓自己甩開眼前的幻覺想要往山下回去,卻在睜開眼擡起頭的時候愣在了原地。
因爲我見到的人是阿黑。
朦朧的月色稱得他身影修長且冷清,我心下忽地便泛起一股異樣,原先的躁動惶恐全都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消散,就連耳畔的鐘聲都顯得不那麼清晰了。
“阿黑……”我跌跌撞撞地向着阿黑撲了過去,在接觸到那個溫暖的胸膛後終於安定了下來,掙扎着的意識也漸漸鬆動,睏乏襲來我幾乎就要那樣倚靠着阿黑睡了過去,可腦袋中依然還殘存着些許意志,催促着我開口而不是睡去。
我心滿意足地抱着阿黑的腰靠着他的胸膛,溫暖的觸感刺激着神經末梢,我迷迷糊糊地開口說道:“阿黑,阿黑,你每次都能來得那麼及時……”
“阿黑,孟婆說你就要走了,你要回神界去了,這是真的麼?”
我鼻子微微覺得有些發酸,靠着阿黑的胸口蹭了蹭吸着鼻子又繼續問,好像是要將之前積蓄在心中的一切通通宣泄出來:“阿黑,我不想你走,你不走好不好?”
“如果你走了你還會回來麼?”
“黑白無常少了一個就不是黑白無常了,況且小白那個傢伙一向是不務正業如今又有了子璃就更加散漫了,你不在我們該怎麼辦?”
阿黑的手有些遲疑地撫上了我的後背將我摟得更緊了些,我回應地將箍着阿黑腰的手又緊了緊,遠處的鐘聲不知怎得居然變得時隱時現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隔着一個夢境在聆聽,我的大腦愈發覺得困頓混亂,先前說了那許多幾乎是要耗去了我全部的精神力。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嵌入手心之中,細微的疼痛感終於讓意志回覆了些許,我睜着眼睛擡頭去看那熟悉的面孔,冷清、淡然,卻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阿黑,我想我……”
面上帶着的笑容突然便僵硬在了臉上,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張熟悉的臉忽然綻開一個邪魅的笑容,背後那明晃晃的月色襯着他的臉,他的身,我恍然大悟一把推開他猛地退後兩步。
“你想什麼?”
“阿黑”擡了擡手,被鮮血浸染的手在我眼前攤開,掌心中一條金黃色的蠱蟲粘連着血絲在他掌心蠕動,我低頭去看胸口,一個拳頭大的血洞自後背穿透前胸,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的鮮紅,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在看,就那樣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個倨傲的死神。
“他當真是將你保護的太好了,從前是,如今也是,連着追蹤感應用的蠱蟲都給了你,這份心可真是讓我嫉妒啊。”
他的眼神中帶着一股近乎瘋狂的迷戀望着那掌心的蟲子,略帶惋惜的一聲嘆從他口中溢出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原先還活蹦亂跳的蟲子已經被他一把碾成了一攤碎屑。
“這樣纔是它真正應該有的歸宿。”他邊說着邊擡頭望向我,眼中含着的嫉妒與高深讓我一陣發寒,我看到他揚着那張熟悉的臉笑着同我說道——
“還有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