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上弦月的時候,我都會失眠,夢裡便是梨花。”歐冶子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神格外溫柔,“大夫們都說這就是心病。要是治不好也好,最起碼,每個月她都能來夢裡看我幾回。”
楚媚靜靜聽完這個故事,果不其然,因爲上弦月是歐冶子和他摯愛分離的日子。沒想到歐大師這麼癡情,他的妻子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他,他卻這麼多年都沒有放棄尋找。
“我明白了。歐大師,這確實是一個心病,因爲這是你對梨花夫人的思念。”楚媚點點頭。
歐冶子臉上並沒有太多失望,楚媚的答案和其他大夫一樣,大同小異。他已經聽過無數遍這個答案。
“但是,一個人的思念其實不會這麼刻意,就恰好在上弦月那麼幾天。思念是不受控制的,難道歐大師就只有那幾天纔會思念梨花夫人嗎?難道歐大師平時就不思念梨花夫人嗎?”楚媚淡淡反問。
歐冶子一愣,“確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着她,但是卻也只有那幾日纔會失眠。大概因爲那是她離開我的日子,所以我記得的更深刻一些!”
“歐大師,我以幻術和醫術聞名,因修行幻術也更多的瞭解人的心靈力量和夢境。上弦月固定的失眠,已經整整持續了四十年,這根本就不是簡單的深刻兩個字能夠概括,這已經是一個執念。我覺得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回到當年的夜晚,再感受一次當時的情景,再看一眼梨花夫人,也許就能夠明白很多事情了。”楚媚說道。
歐冶子的執念很深,這讓楚媚覺得,並非僅僅是因爲梨花拋棄了他。
那一夜,肯定還發生了其他的事情。
“能夠再回到過去?”歐冶子不敢置信。
楚媚點頭,“幻術裡的回溯,就是經過催眠,讓你再次回到那一刻,以夢境的形式,再一次重現。”
“好!我願意試一試你的辦法!”歐冶子立即說道。
別人只能知道這是歐冶子的心病就沒有辦法再治療,但是對於擁有幻術的楚媚來說,這不算什麼。
焚香、飲茶、音起,夢落,回溯。
楚媚進入了歐冶子的夢境。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上弦月,殘月如勾。
鑄器坊裡,高有數丈的火爐裡一把黑色的寶劍靜靜佇立,年輕時候的歐冶子正在翻閱着古籍,他的身邊一堆一堆的書籍,顯示出他已經看了好幾天。
“夫君,明日就是交劍之日,可有尋到辦法?”一襲白色裙子的少婦走了進來,明眸皓齒,卿卿佳人。
歐冶子將書擱在桌上,道,“沒有。梨花,明日皇上就要將我們問斬了,你還是趁現在趕緊逃命去吧!”
“不,夫君,我不走。”梨花搖頭,坐到歐冶子旁邊,同他一起翻閱書籍,“我跟你一起找辦法。若是找不到,我們一起死。我們是夫妻,生同寢,死同穴,我絕不離開你。”
楚媚不由一愣,這女子說話語氣如此決絕,不似作假。她應該不會做出棄歐冶子不顧的事情來。
“梨花,是我連累了你。”歐冶子一臉歉意。
梨花握住他的手,淺笑,“夫君,我們是夫妻,夫妻本就是一體,何有連累之說。趁現在天還沒亮,我們快些找辦法吧。說不定我們運氣好,能夠找到呢?”
“好!黃泉路上有你作陪,來世我還要與你做夫妻。”歐冶子感動摟住梨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突然梨花翻閱某本書的時候發現缺了一頁,好像是最近才被人撕下來的,四處看了看,在歐冶子旁邊發現一個揉成一團的紙團。
此時歐冶子正在專心致志查找書籍,梨花撿起那被揉成一團的紙,舒展開,柳眉先是一簇,隨即喊道,“夫君,我找到辦法了!”
“什麼辦法!”歐冶子驚喜擡頭,但是一看見梨花拿着那張紙,連忙搶過去撕掉,“這個不行!這個不對,這個是假的!”
梨花看着他,眼眶已經蓄滿眼淚,“夫君都沒有試過,如何知道這是假的?”
“不用試,我也知道是假的!”歐冶子否決道。
“夫君,那上面說了,魔劍需要鑄劍師最心愛的女子殉劍,才能鑄成。我們的魔兵至今無法出爐,便是缺了我這個祭品。”梨花握住歐冶子的手道,“夫君,你早就看見了這上面的記載,爲何不告訴我?爲何不說?”
歐冶子緊緊抱住梨花,“你不要信,是假的,都是假的!什麼用人殉劍,不可信,絕不可信!”
梨花自然明白,夫君是不願意讓她殉劍,寧肯鑄不成魔兵,都不肯讓她殉葬。
傳言之中,殉劍的人,將會生生世世困在劍之中,永世不得超生。比魂飛魄散更可怖的詛咒。
所以他看見了這個辦法,也就直接撕了扔在一邊,只是沒想到還是被梨花看到了。
“夫君,你說過你不要做一輩子的鐵匠,你要成爲鼎鼎大名的鑄兵師,你一定會成爲全天下第一的鑄兵師,一定會。”梨花眼淚簌簌落下,緊緊抱着他,“你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說着,梨花一把推倒歐冶子,趁着他跌倒的瞬間,快步向着熔煉爐走去,歐冶子臉上流露出一絲絕望,拼命的追,但是來不及了。
她跑到熔煉爐高臺上,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能讓他多看她一眼,便毫不猶豫一躍而下。
砰!
烈火吞噬了她的身體,那把暗淡無奇的魔兵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他最後能看見的,只是她一躍而下的身影,和那張含着淚的笑顏。
楚媚震驚看着這一切,早在發現那張紙的時候,她就想到了可能出現的結果,但是這一刻,她還是忍不住震驚。
她從不信愛情,但是她現在卻看見了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深愛。
如此熾烈,如此沉重。
歐冶子在熔煉爐前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到哭昏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卻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在屋裡找了一圈,沒發現梨花的身影,便以爲她走了。
因爲受了嚴重刺激,所以潛意識自動幫你屏蔽了這段記憶。楚媚接觸過很多半失憶的病人,都是如此。
其實在聽歐冶子講述的時候,她就懷疑歐冶子是不是忘記了某些很重要的事情。所以纔會提出回溯。
果不其然,真的忘記了。
儘管忘記了,但是他的心從未停止思念和尋找她,纔會在每個上弦月裡夢見她的身影。
“梨花!”歐冶子一聲大喊,從夢中驚醒,六十歲的老人此時卻是滿臉淚水。
楚媚這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些什麼,只能默默陪他站着。
“我好恨啊,我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找了她四十年,原來她早已經不在這世上,梨花,我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啊,梨花!”歐冶子自責難過的不能自已。
楚媚勸道,“歐大師不必如此自責,其實這也是一種很正常的心理現象。因爲過度悲痛,所以纔會忘記這一段記憶。但是因爲你無時無刻不在惦念梨花夫人,所以就算是忘記了也把上弦月變成一種執念。”
“比起她對我的,我有愧!有愧啊!”歐冶子捶胸頓足,哭的如同一個孩子。
楚媚也無法再勸,說什麼都是徒勞。
歐冶子突然抹了把眼淚道,“我要鑄造兵器!我現在就要鑄造兵器!楚姑娘,你不是要一把血刃鐗嗎?五天後再來找我。”
楚媚一怔,沒想到歐冶子竟然會再想要鑄造兵器。但是同時也就瞭然,多年心結,他此時正是感慨萬千之際,若是個詩人少不得要斗酒百篇,若是個歌姬少不得要唱盡樂詞,若是個武者少不得要痛快打一場,而一個兵器大師,他也只想再打造一把兵器。
沒想到歐冶子大師會無條件幫她打造兵器,楚媚非常感動,鞠躬道,“謝謝歐大師!”
“這將是我生平最後一次鑄器,爲梨花,爲歐冶子,爲曾經的天下第一。”歐冶子感慨萬分,“此次若不是楚姑娘幫忙,我此生都記不起梨花曾爲我而死,這便是我一生都不能原諒的罪過。老朽,替自己,替梨花,謝謝你了。”
歐冶子同樣回了一躬。
“歐大師客氣了!”楚媚連忙扶着他起來,看着他因爲過於激動而面泛潮紅的臉道,“歐大師,我看你現在身體不是很好,鑄器之事不如……?”
“無妨!十日後,你自來此取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