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徹離開已經有十多天,這自然不是他離開後第一次寫信回來。
他的信回來一般有兩種渠道,一種官方渠道很正統,直接隨軍信差帶回恭親王府遞給蘇靜卉,這種渠道回來的信內容也很正統,除了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外,就是交代吃喝拉撒和路上見聞經過,信末,纔會有幾句不知哪裡摘抄的情詩情話。
另一種,應該是通過百曉門回的,信的內容也跟着跟中規中矩不沾邊兒了,比如手裡這一封……
“聽說你某某日跟某某某走得很近,說了足足一刻鐘的話……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雖說現下天氣還冷衣服夠厚實而你又正在發育,有些地方綁得太緊有礙發育,但你絕不能就此便掉以輕心鬆懈半分,神機營裡上上下下全都是狼……放心,就算綁緊了阻礙發育日後有什麼後遺症,我也絕對負責到底不會嫌棄……”
“啊對了,你那個葵水應該快來了,能站着就別走動,能坐着就別站着,能躺着就別坐着,能不動儘量不動……非常時期,絕對不許騎馬!”
“還有啊……”
老太婆裹腳布一樣囉嗦的信,看得百里明鏡嘴角直抽抽。
不是說神機營難以滲透嗎?他哪來的眼線可以看着他哪天跟誰說了多久的話?而且,他現在是研究廠的頭兒好嗎?製造廠也近三月聽候他差遣,聖旨又限期內改造火炮……
他可能跟人一句話都不說嗎?而且,哪來的足足一刻鐘!
再有關於女人胸的發育和大姨媽這些事,他怎麼就能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百里明鏡無語的把信暫擱了一邊,起身擦乾水隨意披了件厚實的袍子後,直接把信拿去燈前燒了,才轉身去仔細束胸,穿衣。
再出房門,已經一切妥當,這百里府新上任的管事規規矩矩的在院門口等着:“老將軍請小公子過去一起用膳。”
這些下人都是皇上賜宅子時附贈的,未必全是眼線,但至少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百里老將軍的人,起初還有幾個裝瞎當不見門口立着的禁止入院的牌子,這些天被機關弄死幾個重殘了兩個後,明着暗裡也就都規矩了起來,至少不敢再當那牌子是擺設貿然進院。
“知道了。”
百里明鏡淡淡應了句,看也不看的直接越過那管事就走,但依舊能感覺到,擦肩而過的瞬間那管事對他的畏懼。
雖然他沒有刻意要去爲難誰,壓迫誰,陷害誰,但這世道太難活,人心又隔肚皮,他自問沒有讀心術,更沒有能穿透障礙看透一切的千里眼,想要活下去,也就只能比別人更小心謹慎一點,多一點冷血,少一點憐憫……
輾轉來到飯廳,百里老將軍已經坐在輪椅上等着了。
那把輪椅不但附帶着剎車等功能,還有一副新的摺疊式柺杖,老人家很喜歡,一天到晚基本以它代步,爲此還把整個府邸的門檻卸了,階梯半邊鋪上木板,只爲方便他自己……
今晚吃的是火鍋,桌上擺着新鮮的牛羊肉和這個天氣還比較罕有的新鮮蔬菜和蘑菇等,不過,蔬菜這些很少,每人兩筷子也就完了,但牛羊肉卻是大盆大盆的,因爲那六個漢子素來跟百里老將軍一桌吃飯,個個胃口不弱。
老爺子的人能跟一桌吃飯,自己的人當然不能站在一旁看着吞口水,百里明鏡也從第一次瞧見這架勢後就直接讓封子安等人入桌。
那時的桌子遠遠不如現在的大和長,六個四個再加一老一小,明擺着是吃餐飯都要擠死的節奏,但百里明鏡依舊面不改色也不說什麼,而百里老將軍則是幾不可見的挑了挑眉也當不見,倒是把那些完全沒心理準備的下人們汗了一大把,匆匆忙忙加飯加菜,第二天立馬換成方桌拼長,纔有瞭如今的規模。
“今兒都沒受傷吧?”百里老將軍隨口便問。
百里明鏡直接端碗開吃,封子安等人只好替他回話:“都未傷到皮肉。”
“也就是碰撞還是有的。”百里老將軍呵呵笑着也端起了碗:“邊吃邊說。”說罷,瞪了百里明鏡一眼,滿眼滿臉寫着“不孝孫”。
百里明鏡看也不看,燙了片羊肉,蘸醬,擱入老人家碗裡,而後繼續燙,兀自吃,全程行雲流水淡定從容不斜一眼,看得一衆下人目瞪口呆。
儘管如此,百里老將軍也還是緩了面色,笑呵呵的招呼六個漢子和封子安四人:“都別杵着,都吃,都吃,趕緊吃,免得這臭小子一個人吃完了。”
百里明鏡也不吭聲搭理他,只時不時而恰到好處的給老人家及時添菜,倒是讓老人家吃得很是高興,一餐飯愉快結束。
百里明鏡吃飽就要走,百里老將軍卻叫住了他,並給他一隻錦盒:“明兒把這個帶給薛丁。”
也不問是什麼,更沒有打開看的意思,百里明鏡應了收下就走。
百里老將軍挑了挑眉:“不看看是什麼?”
“我剛吃飽。”百里明鏡轉首就把東西給了封子安,頭也不回的走了。
封子安一接手就聞到了血腥味,估摸就是之前帶回來的那塊“狼頭”血肉,頓時俊臉就不由的是一陣鐵青。這女人,真的是女人嗎?
跟敖志明等人一起匆匆跟上百里明鏡。
衆人神色百里老將軍盡收眼底,不由的就笑了起來,而身旁的漢子也情不自禁的嘆:“這……小公子難道是已經知道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百里老將軍哼了聲,道:“不然你以爲他特地帶回來做什麼?”爲了噁心他嗎?
“可他怎麼能肯定……”您就一定會讓他帶去給薛大人呢?
百里老將軍哼哼一句“自己去問他”便不再多言,只低頭不知所思的看着坐下的輪椅出神。
如今他已經非常敢肯定,這孩子絕對不是蘇家能養得出的,但……
她又確實是蘇家的女兒!
究竟怎麼回事?難不成,厲鬼上身了?那這厲鬼,又到底什麼目的?她想要什麼?
——
次日一早,百里明鏡便將那錦盒遞給了薛丁。
聽聞是百里老將軍讓帶來的,薛丁還聽驚訝,打開一看面色就瞬間沉了下去:“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昨兒回府時遇上,順手帶回去的。”百里明鏡面無表情道。
雖然已經過去一夜,但薛丁哪能認不出盒子裡裝的是人肉,甚至很清楚出自哪個部位,也就知道這種東西不可能是在地上撿的,而是從人身上剜下來的,也就是……
百里明鏡昨天回家的路上,被襲擊了,而且襲擊他的還是胡狼國來的人!
薛丁沉凝着臉問:“有多少人?”
“十來個,不過都是高手。”百里明鏡淡淡道。
薛丁擰眉,神色更加凝重:“屍首呢?”
“原地擱着。”難道還扛回去做標本嗎?“不過早上過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薛丁點頭:“你先下去做事,我馬上派人問問哪個部門收走沒有,而後進宮向聖上稟明。”
胡狼國一直以來對大明國虎視眈眈,更曾侵佔過數省,後雖得百里老將軍收復疆土,卻也從未停止過狼子野心,百里老將軍當年還鎮守東北時就頻頻進犯,只是因爲百里老將軍在而不得進半分,自此對百里老將軍恨之入骨,不擇手段卑鄙毒害以至老將軍斷腿保命不得不退隱……
起初幾年,胡狼國還頻繁密探潛入大明國四處尋找百里老將軍的下落,數年不得果後才放棄,改而養精蓄銳數年一大戰,鬧得東北邊境一帶民不聊生,直至八年前,胡狼國老王病重數子爭權起內訌,才無力再與大明國交惡,而後七年前老王病逝新王繼位,爲鞏固地位平內患,新王主動遞上和解書求和親,纔有了這些年兩國的面上和平,而……
胡狼國人天生好戰,如今的胡狼國國王同父同母關係最好的兄長,還就是死在百里老將軍的長槍下,後方才十五歲的他衝上戰場妄想報仇,卻手段沒耍成反而賠上了自己一隻右眼,更是對百里老將軍恨之入骨!
如今,退隱多年的百里老將軍出現了,胡狼國立馬就有了動作,很有可能要以此爲導火線撕破協議再開戰的意思……
薛丁當然急!
火速進宮面聖,還不及說什麼,皇上已經鐵青着一張黑臉了,簡直青筋縱橫面目猙獰。
薛丁暗暗驚訝,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問:“聖上爲何如此動怒?”
皇上哼了一聲,操起桌上的信函就往地上扔:“自己看!”
薛丁更驚,暗道難不成自己被什麼人陰了?懷着忐忑恭敬撿起地上的信函,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竟是胡狼國國王寫來的。
信上直接言明自己跟百里老將軍之間的恩恩怨怨,但又表示不願與大明國兵戎相見,可又大仇不報非君子等等云云,說白了,就是讓皇上把百里老將軍及其後人也就是百里明鏡一起交給胡狼國,讓他報仇!
不但要百里老將軍,還要百里明鏡,這就不是所謂的報仇那麼簡單了……
薛丁面色難看,暗道難怪聖上如此大怒,所謂千兵易買一將難求,那百里明鏡雖並未顯露過將才未必就是悍將,但他那些要露不露的兵器才能卻足以讓他成爲炙手可熱的香饃饃,哪哪都想把人拉走,這胡狼國國王,只怕想找老將軍報仇是假,以此逼迫百里明鏡屈服纔是真!
如此一來,說話自然就要更加謹慎了,正想着要如何開口把事情上報的時候,就聽到龍椅上的皇上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回皇上的話,百里明鏡昨晚回府的路上遇襲,這是從襲擊者肩臂上剜下的血肉,上面赫然是狼頭刺青……”薛丁順勢道來:“微臣進宮前已經派人向各部門詢問過,並未有部門處理了百里明鏡昨晚丟棄的死屍,換言之,是另有胡狼國人還在潛在京城內,是他們所爲。”
皇上本就怒隱胸膛,再聽無疑火上加油,卻也一時未發的讓人將錦盒呈上,直到親眼確認錦盒裡裝的血肉確實有狼頭刺青,方纔勃然大怒發作出來,一把將錦盒掃落在地:“胡狼國實在欺人太甚,朕當初是慈悲憐憫兩國邊境百姓受戰火荼毒之苦,才勉爲其難應了他的請求,如今不過才七年,爪子竟又磨鋒利的要伸過來,真當朕是怕了他們不成!”
薛丁頷首,靜默不語。這時候說什麼都是火上加油,只會惹盛怒中的皇上更怒,甚至一不小心還引火上身。
皇上一個人在那噴了陣後,突然問:“那些火炮改造得如何了?”
“如今尚不知一月……”
薛丁小心的話,還是惹了皇上不耐:“直接說,到底改造了多少!”
薛丁只好道:“三分之一。”
“才三分之一!”皇上就着火氣噴了一句,卻也跟着就冷靜了,畢竟這麼短時間能改造三分之一已經不容易,沉吟一會兒,纔開口道:“回去問問百里明鏡,日夜趕工的話,最快什麼時候能改造完畢。”
薛丁一怔之後不禁擰眉,卻也只是應諾。
“我不接受日夜趕工。”
百里明鏡淡淡的回覆,讓薛丁驚訝,卻也不是那麼驚訝,擰眉道:“你要知道,君命難違。”
“君命確實難爲。”百里明鏡依舊面無表情。
薛丁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眉頭擰得更緊,剛要說話,就聽百里明鏡又道:“改造火炮的同時又不能停下原本就放下來的大批量弓弩製造以及其他,這樣的情況下還要三個月限時改造火炮,本就非常勉強,再來個日夜趕工,只怕到時候非得累死一批工匠不可,還未必能出好東西,萬一工匠偷工減料……後果,無需屬下言明大人也應該清楚。”
薛丁抿脣:“我知道。”
百里明鏡看了看他,難得的主動又道:“大人也無需如此憂愁,如果事情真進展到那一步,大可先走改造好的那一批……”
薛丁起初還沒太在意,可聽着聽着,卻不進吃驚起來,最後忍不住道:“不愧是百里老將軍的後代。”
百里明鏡淡淡道:“大人並非沒想到這些,而是一時之間這些不好從您口中說出而已。”
薛丁抿脣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何以見得?”
百里明鏡卻當沒聽到,直接沉默迴應他。
薛丁失笑:“除了膚色外,你可真一點不像百里老將軍的孫子。”說是撿來的他都信。
等不到百里明鏡再應聲,只好道:“好了,你先下去繼續做事,我自會看着辦。”
如同千兵易買一將難求,一匠也是難求的,何況神機營中這麼大批量的好工匠,集結起來自然不容易,一旦讓這些工匠寒了心,莫說四分五裂投奔他處,就是生了敷衍怠慢之意,也勢必傷及神機營命脈根本,離毀不遠……
他身爲神機營統領,自不能讓神機營就這麼毀了,只是沒想到,百里明鏡小小年紀竟然也想得到這些,還膽敢直接提出來。
毫無疑問,這是魄力,悍將與生俱來的氣魄,與年紀無關,與個頭無關,如同當初的百里老將軍……
當初,誰曾料想過那麼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子,後來收復疆土成就一方奇蹟?
不過……
幽幽的,薛丁嘆了一聲,卻也隨後又幾不可見的勾起了脣。
江山代代出人才,一代新人換舊人,這是不變的,他早領悟了這一點,只是一直沒有以來都並沒有看到能替代他的新人,就是軒轅徹那時候他也沒有這種感覺,不是軒轅徹不夠格,而是軒轅徹該去更寬廣的地方,而不是這小小的神機營,可百里明鏡,卻給了他這種感覺,從一開始就給了他這種感覺,後來退隱多年的百里老將軍又出現……
他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偶然,倒是很多必然!
——
大批禁衛軍忽然不分晝夜的在京城各處穿梭起來,攪得素來在天子腳下生活安樂的百姓惶惶不安,四下打聽才從知情人士口中得知,原來是胡狼國探子潛入,頓時更加恐慌了。
“爹,我覺得真要讓平安鏢局派些好手過來才行。”老大林修晟憂心忡忡:“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
話沒說完,林老太爺細縫眼兒一橫,哼道:“你無官無爵,頂多有幾個臭錢,憑什麼讓人家胡狼國探子看上?人家要搶你也早搶了,還要等到禁衛軍出動了才動手?你當人家脖子上長的是冬瓜還是西瓜?”
“爹,話可不能這麼說。”
老二林修啓道:“禁衛軍現在正四下查找,這若是找到了雙方動起手來,禁衛軍直接把人殺了或者抓了倒也好,可萬一有漏網之魚四下逃串,還那麼好巧不巧竄進我們家來可如何是好?我們一大家子從上到下可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林老太爺擰眉想了想:“這倒也是。”
老大林修晟一瞧有戲,趕緊就道:“爹,不如我替您去平安鏢局跑一趟,讓趙總鏢頭……”
“讓他幹嘛?”
林老太爺狠狠一瞪過去:“說起來,眼下京城鬧胡狼國探子正危險呢,你留着幹啥?南海城海賊已平甚是安穩,這年也早過去了,你確實該收拾收拾去那邊了。”
林修晟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卻遲了,林老太爺已經扯開嗓門衝外吆喝:“來人,讓趙總鏢頭安排人打包老大,咳咳不,送老大去南海城!”
——
明軒樓。
“主子,林家大爺被送去南海城了。”
魏宸微微挑眉,問:“他兩個兒子呢?”
來人愣了一下,道:“兩位公子倒是沒有去……”
“呵呵~”魏宸沒頭沒腦的笑了起來,卻笑意並不達眼底,起身走到窗下,眺望神機營方向:“你到底是輕看我,還是輕看那兩個孩子……”
不然,何必刻意留兩個給他當棋?
來人聽不懂,也不好問,只繼續報:“阿泰和春晴已經失蹤多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恭親王府的人也都當沒這兩個人出現過似得,都不提起……”
魏宸只是嘴角翹得更高,並未言語。
來人不見他問什麼,便繼續另一件:“賢妃娘娘面容受傷留了疤痕,最近皇上都沒有去她宮裡,左都御史府也正忙着四處給她找不留疤痕的秘方……”
魏宸挑了挑眉,道:“我沒記錯的話,我似乎有這個東西。”
來人頷首:“主子確實機緣巧合得了一瓶玉肌膏,對去除疤痕確實奇效。”可是,難道要送左都御史府?
方纔想落,就聽魏宸來一句:“那就送去給左都御史吧。”
語氣,還挺高興……
來人驚愕,卻也不問爲什麼,頷首應諾:“是,屬下這就去辦,不過,該是明着還是暗裡,還請主子明示。”
“那個多疑的女人,明着指定不敢用……”魏宸心情果真愉悅了起來,道:“就先暗着送吧,待她用了再挑明也不遲。”
“是。”
待人走後,魏宸才轉身歪回軟榻裡,心情愉悅的自斟自飲一杯後,才邪魅瞥着窗外神機營方向,笑:
“比起直接殺你,果然是看你腹背受敵掙扎度日更讓我暢快,我,最最親愛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