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別哭!”顧子騫將顧瑾汐緊緊地攔在懷裡,任由她趴在自己的胸前,感受到那薄薄的布料被熱淚浸溼,熨帖在胸膛間,那灼熱的溫度讓他覺得好似快要燒起來了般,“妹妹別哭了,你再哭下去,待大哥和二哥回來,三哥可就慘了。”
顧瑾汐早已經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背過氣去,聽到大哥兩個字的時候,從顧子騫懷中擡起頭,雙眼已經紅腫得宛若核桃般,打了個哭嗝,“大,大哥真的要回來了?”
“你個小哭包。”看到顧瑾汐那臉上淚跡斑斑的模樣,顧子騫只覺得胸口揪疼,悶悶的痛;眸底飛快地劃過一抹狠戾,不過只是剎那有恢復如常;垂眸瞧着顧瑾汐,眼底盡是寵溺,輕輕地點了下她紅紅的鼻頭,“聽到大哥就這麼激動,怎麼不見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過三哥?”
“人家哪有。”顧瑾汐貝齒輕咬下脣,低着頭,肩膀還聳動着,眼淚順着眼角吧唧吧唧。
“得得得,快別哭了,三哥跟你開玩笑的呢。”顧子騫見狀趕緊輕輕拍慰着顧瑾汐,“剛收到下面的人傳來的消息,江南一帶水患基本上褪去,應該就這兩日所有的欽差都會迴轉,到時候大哥肯定也會回來的。”
說到這裡,顧子騫就不由得在心裡輕嘆了口氣,眼瞼低垂瞧着顧瑾汐那紅腫的眼眶,淚跡斑斑的臉。大哥可不是二哥,想到大哥的手段,他心裡頭都有些發憷。在他前去江南治理水患、賑災的短短半年,家裡甚至發生瞭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小子安出生了,爹孃和離了,妹妹跟那傳聞中的病秧子王爺訂了親,還有謝家那一攤子爛事兒,想想就覺得頭痛。這些事情,雖然並不是他想的,也並不是他導致的,但大哥回來之後的怒火,除了自己承擔,別無他想。
顧瑾汐聽了,只是單純的點點頭,哭聲未褪,雙眼已經紅腫得睜不開了,盯着顧子騫,“那,大哥多久能夠回來?”
“從江南到涼都,快則十天,慢則半月。”顧子騫略微沉吟,隨後反應過來,低下頭,“你就不要操心了,大哥那樣的性子,跟着欽差隊伍,出不了什麼差錯。倒是你,瞧瞧,都快瘦成皮包骨頭了,待大哥回來,三哥可就慘囉。”
顧瑾汐癟癟嘴,連眉毛都拉聳着,“人家哪有。”說着低下頭,聲音還帶着些許哽咽,想到大哥那看似溫潤,實則端嚴的模樣,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大哥會不會,會不會生氣?”
“就算跟誰生氣也不會跟咱們寶貝妹妹生氣的。”顧子騫輕輕地拍了拍顧瑾汐的背,“好了妹妹,你好好休息休息吧,別想太多了。”說着,將她攔在自己的懷中。
“嗯。”趴在顧子騫的懷中,鼻翼間盡是那安心的味道,近來發生的事情的確是太多了,顧瑾汐只覺得身心疲累,此刻放鬆下來,雙眸輕闔,竟是很快就睡了過去。
感受到懷中人先還肩膀起伏着,狀似抽噎的模樣。顧子騫輕輕拍慰的手一直沒有停歇,直到後來,感受到懷中小人兒呼吸平穩,氣息綿長,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下,這個丫頭!在心中搖搖頭,卻是一把將顧瑾汐打橫抱起,在起身的時候,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眉宇輕輕顰蹙,雖然說只有十二歲,可這體重也太輕了些,手都能明顯感受到她身上的骨頭了,看來往後得好好養養。
“三少爺!”半夏立在小廳的外面,見狀趕緊迎上來,看着顧子騫懷中的顧瑾汐,面帶憂色,“我家小姐這是……”
顧子騫雙手不空,隻眼瞼低垂,面色嚴肅,連帶着語氣都讓人發憷,“小聲點,妹妹剛睡着。”
“奴婢明白。”半夏瞧着顧子騫是準備送顧瑾汐回淺閣,立刻道,“那奴婢先回房將牀榻鋪好。”
“嗯。”顧子騫點點頭。
將顧瑾汐送回房間之後,顧子騫看着捧着籮筐坐在外間準備就此守着顧瑾汐的半夏,擡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房間大門外使了個眼色。半夏立刻會意地將手中的物什放下,起身,面色恭謹地跟在顧子騫的身後,輕手輕腳地將房門闔上。
顧子騫雙手環胸,慵懶地斜靠在閣樓的紅柱旁,眺望不遠處的湖面,放眼望去,能清楚的看到蘅蕪苑的院牆,外面那來來往往的涼都城街道,再遠處,那密密麻麻的房頂,一切都那麼的清晰;只是他卻眉頭緊皺,面色不善,“今天府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七皇子府上的瀾夫人來過。”半夏低下頭,薄脣微微抿着,“瀾夫人跟我家小姐有了點爭執,最後被七皇子帶走了,睿王也跟小姐閒聊了約莫半刻中時間;然後是顧家老夫人,安伯候、柳世子與顧大人來過。”
“嗯?”顧子騫眉宇微微顰蹙着,面帶不解,如果只是這些人單純的來過他不相信顧瑾汐會哭得好似個剛出生的嬰兒般,其中定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顧瑾瀾和七皇子絕非可能,秦睿……應該沒那本事,就只能是後面,顧大人,爹?
想到這裡,他面色難看到了極致,“我爹來做什麼?”
“顧大人跟顧老夫人,安伯候一起來的,好像是爲了當年顧老夫人和安伯候府失蹤女兒。”半夏搖搖頭,她只是個丫鬟遠遠地侯在一旁,具體的也聽不太清楚。
顧子騫聽了,頓時面色難看到了極致,“他竟然還跟顧老夫人牽扯不清,難道真的是想……”想什麼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說,只是閉上眼深吸口氣,朝半夏罷了罷手,“照顧好你家小姐。”
“奴婢明白。”半夏雙手搭在腰間,恭謹地俯身目送顧子騫離開。
涼都城南,原顧家別院現名筱閣的大門前,一道頎長的身影上前,將大門拍得叮咚作響。
裡面的人原本還有些氣憤,可在看到來人的時候,卻不由得噤了聲,恭謹地福了一禮,“三少爺,您,您怎麼來了,我這就去通知老爺,老爺要是知道定然會很開心的。”
前來開門的人是顧淮從顧國公府唯一一個帶出來的下人,他的貼身小廝時雨。
顧子騫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冷冷地看着時雨,眉梢淺淺地揚着,“哼!”
很快,原本在書房辦公的顧淮接到消息,打發走了前院打掃的爲數不多的幾個下人,看到顧子騫神色激動非常,薄脣微微嚅動着,可竟然良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怎麼,知道本少爺要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顧子騫面色難看,對顧淮這個父親,他們兄妹從來都敬重有加,往日也唯有自己那寶貝妹妹不懂事時會以這樣的語氣與他說話,可現在他真的是忍不住。
顧淮聞言,臉上的激動頓時全都消失,只剩下濃濃的黯然,整個花廳內的氣憤沉沉,壓抑得讓人覺得呼吸都異常困難;他低下頭,薄脣微微抿着。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顧子騫冷冷地凝着他,嘴角微微揚起。
“子騫,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嗎?”顧淮低下頭,往日的傲氣,往日的清高,因爲近來看慣那些人的嘴臉,已經都熬得差不多了,對顧子騫的冷嘲熱諷,他也只是沉默以對。
顧子騫瞧着他這般模樣,心頭原本是有氣的,現在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冷凝着顧淮,面色難看,“如果做不到心疼,也請你不要再去招惹妹妹了。”
“我……”顧淮低下頭,心裡合該是明白的,他身子顫抖了下,“汐兒她……還好嗎?”
顧子騫冷冷地看着顧淮,“妹妹好不好跟你有關係嗎?你不是如今嬌妻在懷,女兒在側,哪裡還會想到我們。”說着低下頭,笑聲低低沉沉透着無盡的蕭瑟又好似濃濃的自嘲,“左右你跟娘已經和離了,我們……我們會好好的,都會好好的。”
“秋姨娘和孟姨娘我都已經送走了。”顧淮原本張口想要說什麼,可到了嗓子眼兒的話都被他給生嚥了回去,只能嘆息着解釋道,“往日無論對錯,玉兒和香兒始終是我的女兒是你們的妹妹,就算我兩跟她們劃清關係,可也總要保證她們以後的生活。我真的沒有……”
“夠了,我不想聽!”顧子騫閉上眼深吸口氣,轉頭看着顧淮,“以後別再拿你們顧家那些腌臢事兒來勞煩汐兒,不然……”他低下頭,“當初我敢斷了安伯候府的糧,現在就敢斷了你們所有人的糧。”這些人膽敢讓自己的寶貝妹妹不舒心,他就讓他們永遠都沒辦法舒心。
蘅蕪商會的根底遠比他們現在看到的更強大;明面上司徒家、南宮家,蘅蕪商會三足鼎立;但如果真的是三足鼎立,他們憑什麼要幫顧子騫抵制安伯候府。蘅蕪商會真正的力量,早已經滲透到了涼都……不,是掙個西楚商業的最基層。可以這麼說,在十家店鋪中,至少有五家在蘅蕪商會手上,再加上蘅蕪商會派出去的走商、遊販;士農工商,那些達官貴胄,王公貴族向來看不起的商人,怕是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一旦蘅蕪商會徹底罷工,整個西楚都會陷入癱瘓中,至少比現在要弱上數倍。
顧淮聽了低下頭,薄脣嚅了嚅,“子騫。”
“哼!”顧子騫冷冷地輕哼一聲,端起時雨剛碰上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只是在嚐到味道之後卻是眉梢淺淺地揚了揚,深凝着顧淮,眸色暗了暗。往日非明前龍井不喝的他竟然也會碰這種劣質的茶葉。
“我知道蘅蕪商會背後做主的人是你,但……有些東西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顧淮低下頭,對這個兒子,因爲大兒子和二兒子從政、從軍,於他,他自來就沒有什麼要求。知道他從商,便是所有的人都認爲他這是在墮落,可是他沒有;曾經受過的苦,跟蘇怡兩個人相互扶持着生活的那段日子,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商人的重要性。現在是上面那位沒有注意到商人的力量,一旦被他注意到,那自己的兒子怕是就危險了,“韜光養晦,以前的你能夠做到,現在你也應當明白。如果一旦被上面的人注意到……”
“……”顧子騫卻是沉默了,在他最初時創建蘅蕪商會的時候,便不自覺的將大部分都轉移到了地下,現在看來的確是明智的,這道理他自然比誰都明白,對顧淮的提醒,心裡不感動是假的,但想到顧瑾汐趴在他胸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仍舊嗤之以鼻,“蘅蕪商會能經久不衰,該怎麼做,不用你來教!”
顧淮見狀,只能在心裡沉沉地嘆口氣,嚅了嚅脣,到底是沒有能說出話來,“我知道你怪我,汐兒也在怪我。”說着他低下頭,面色有些頹然,“你們都在怪我。”
那樣頹然的語氣,那樣傷感的神色,那樣似乎是被所有人都拋棄了的模樣……
“……”顧子騫緊緊地咬着下脣,眉宇微微顰蹙着。
“可是我有我的難處。”顧淮閉上眼深吸口氣,“人只要活着,就身不由己。汐兒不想我再跟顧家的人接觸,不想再跟他們牽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可顧老夫人她……到底是收養了我三十餘年,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她的性子有多高傲你們都明白,可就是這樣高傲的她,爲了自己的女兒跪在我面前求我,我……”
顧子騫低下頭,眉頭緊皺,“就算這樣,那你對汐兒就公平了嗎?還是你覺得汐兒揭穿這件事情是錯了,就合該任由她逼着娘跟你和離,就該任由她所作所爲?”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淮嚅了嚅脣,輕嘆口氣,“其實……她想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又何嘗不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爹孃。或許,說起來你都不會相信……”他低下頭,眼底帶着濃濃的哀傷,甚至還有着星星點點的自責,“在發生這件事情之前,我一直都不理解你娘,每逢佳節倍思親;以往我總覺得只要有我在她身邊就夠了,可現在我才知道,身爲孤兒、孤女,對身生父母的那種渴望;不一定非要認回來,但至少想要見見他們,總不至於到死後,連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顧子騫聽了,面色有些難看,“所以你幫顧老夫人是爲了……”
“可惜,那廖嬤嬤的嘴太硬,翻來覆去也就那兩句話,還不知真假。”顧淮搖搖頭,“罷了,或許是老天爺命中註定的,我也不強求了。”
“就算這樣,你也不能勉強妹妹。”顧子騫面色難看,“這些日子妹妹所承擔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你從來都在反省你對不起誰,可你想過你最對不起的人不是旁人,是妹妹!當初如果不是九皇子,她早已經命喪靜安湖,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顧淮閉上眼是很吸口氣,“這件事情,是我疏忽了。”
“疏忽,哼!”顧子騫嘴角微微揚起,“如果妹妹真的已經不在了,只是疏忽兩個字就能讓妹妹活過來嗎?反正今兒話我撂這兒了,以後不管誰顧家還是柳家,再敢招惹我顧子騫的妹妹試試!”
大哥二哥不在的時候,他要替他們,替他們兄弟照顧好妹妹,這是他身爲哥哥的責任!
顧淮嚅了嚅脣,擡起頭卻只看到顧子騫離開的背影,以及耳畔傳來的顧子騫將門摔得叮咚作響的聲音。
“老爺,三少爺這是……”時雨眉頭緊皺,小心肝兒還不由得狠狠地顫了顫。
“無妨。”顧淮有些無力地罷了罷手,“兩位姨娘和小姐安排得如何了?”
時雨低下頭,“已經將她們送到了城外的莊子上,除了最開始孟姨娘小鬧了一會兒,一切都相安無事。”
“很好。”顧淮點點頭,“別忘了按時給她們送銀子。”
“奴才知道。”時雨低着頭。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謝家此刻也被籠罩在沉沉的氣氛之中,任是天上藍天白雲悠然,任是秋風颯颯,陽光溫和,也改變不了此刻院子裡那壓抑的讓人覺得呼吸都困難的氣氛,深沉,冷凝,好似空氣都要停滯了一般。
謝家的書房中。
謝老夫人和謝安坐在上位面無表情,眸色沉沉。坐在旁邊的謝夫人面容憔悴,捏着手絹還不斷的擦拭眼角流出的淚珠;眼眶通紅,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謝逸坐在輪椅上臉上帶着慣常的清淺淡笑,只是那清澈見底的眸卻冷若冰霜;坐在他的對面是沉默的謝瑋和謝臻父子。至於耿氏,早就被謝夫人藉故支開,他們現在要說的事情,可是不能讓耿氏知道的。謝家大房也就他們父子兩人是明白事理的,謝煜和謝琦仍舊被謝安下令關在祠堂,只要顧瑾汐一日不鬆口,蘇怡一日不認祖歸宗,他們就必須得呆在祠堂反省。
衆人就這麼靜靜的坐着,整個書房死一般的寂靜。誰都沒有說話,之前顧瑾汐的態度,蘇怡的態度,他們都看得非常明白,就算沒有親自前往的,也或多或少的猜到,或者從旁人的口中知道了。想到在謝家大房沒有回來之前,耿氏沒有來涼都之前,顧瑾汐和蘇怡對謝家人的態度,雖然並不十分親厚,但卻從來是恭謹有加,甚至那天發生了御書房的事情之後,他們能夠感覺得到蘇怡對他們其實也是非常眷戀的。可後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從耿氏開始,但她到底是謝瑋的媳婦,哎。
“顧丫頭的態度還是那麼強硬嗎?”謝老夫人手握柺杖,沉沉地嘆了口氣,渾濁的雙眸,盡是悲哀,她搖搖頭,薄脣輕抿,連帶着呼吸都有些沉重,“難道她真的就不能……就不能原諒我們嗎?”
謝安聞言搖搖頭,“娘,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
謝夫人坐在旁邊,聽了剛止住的眼淚禁不住又流了出來,肩膀聳動,小聲抽噎着。立在旁邊的程嬤嬤見狀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輕輕拍着謝夫人的背安慰着,“夫人您也不要太過傷心。老奴瞧着顧小姐的態度雖然強硬,可她的心是軟和的,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孩子。總歸是大少夫人的性子,顧小姐怕是在擔心二小姐迴歸謝家之後受欺負吧!”
“行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話音未落,謝安轉頭惡狠狠地瞪了程嬤嬤一眼。
程嬤嬤頓時只覺得心裡頭咯噔一下,立刻跪倒在地,“老爺息怒,是老奴失言。”說着轉頭朝謝瑋磕頭道,“大少爺息怒,老奴,老奴不是那個意思,老奴……”
“耿氏的性子,難道還用旁人說嗎?”謝夫人見狀,頓時臉上帶着惱怒,“如今府上老人還健在的,就替分家分財產的話來,別說顧丫頭擔心,便是我,想到我可憐的怡兒在外面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如果再回到家裡還要受嫂子的擠兌,我也是不忍的。”
謝安聞言,面色不禁有些冷凝,眼角颳着謝瑋的神色轉頭,“阿瑋,這件事情你怎麼看?”
謝瑋低下頭,耿氏是什麼性格這麼多年他還能不明白嗎,耿家當年之所以將耿氏嫁給他,爲的不就是這個目的,只可惜卻沒有想到如今的謝家早已經是今非昔比,權勢地位,那些人拼命想要貪圖的,卻是謝家自多年以前就想擺脫的。名望、權勢,所有的加起來都比不上家人順和,平安康泰。只可惜,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但真正能夠明白的人卻太少了。
“哎,罷了!”謝安低下頭,“當年到底是爹錯了,這件事情是爹對不起你。”
謝瑋面色沉沉,嗓音宛若棕熊般,雄渾又帶着十足的氣勢,“沒有,爹您別這麼說。如今好不容易將妹妹找回來,自然是要認祖歸宗的,耿氏那裡,我會處理的。”
“可如今您們也都算是瞧見了。”謝逸卻是臉上仍舊帶着慣常雲淡風輕的表情,似笑非笑又帶着點點讓人看不透的淺淡清薄,“如今蘅蕪苑顧家,說起來雖然只有姐姐一個長輩,但真正做主的人,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姐姐自幼性子溫和柔軟,可汐兒就……程嬤嬤說得對,汐兒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但這事兒卻得看對誰。”說着他低下頭,看着蓋在腿上的小毯,“大嫂是怎麼對待姐姐和汐兒的,你們那天也都是看到了的。汐兒那素來心高氣傲的性子,甚至已經放出了不要謝家一分一毫的話來,這件事情可不是那麼好解決的。大哥,你也好好考慮考慮吧。不是我這做弟弟的擠兌大嫂,大嫂的性格……”
可以說這謝家,除非耿氏的性格徹底改變,不然絕對是和顧瑾汐,或者說蘇怡,兩者只能容其一。
話音未落,在場衆人都沉默了。
“聽聞表妹以前性子也最是溫和善良的。”謝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口,話裡話外竟是帶着疑惑的意思。
“嗯。”謝逸低下頭,眉梢淺揚,“那不是溫和善良,那是傻,被柳姨娘和顧瑾瀾愚弄鼓掌之間卻偏偏不自知。”說着,想到以前發生的事情,他有些心疼,“好在最後總算是清醒了過來。其實,我們都該是謝謝她的。”
謝夫人連連點頭,“是啊,顧丫頭瞧着是強勢了些,可是我知道。以前的顧國公府,看着關係簡單,可實際上那些複雜的事情,哪裡是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的。怡兒已經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如果顧丫頭也跟怡兒的性子一般軟和,怕是她們母女早就被柳姨娘母女生吞活剝了去,哪裡還能……”畢竟顧老夫人一直以爲柳姨娘是她的親生女兒,這樣的偏疼,不是旁人能夠明白的。
謝臻聞言,眸色沉了沉,“臻兒倒是以爲,表妹的心未必就如同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只要說動了姑姑,表妹應該會同意的。”
“臻兒你還是太不瞭解。但凡汐兒表現出來丁點兒的不滿意,你姑姑都不可能鬆口的。”謝逸低下頭,臉上似帶着點點笑意,又好似意味深長,轉頭看向謝安和謝夫人,“今年開春,七皇子在靜安湖的畫舫上舉辦的宴席你們都還記得吧。”
謝安點點頭,眉宇微微顰蹙着,“嗯?”
不僅僅是謝夫人,甚至謝老夫人都皺着眉頭看着謝逸。縱然謝家閉門謝客二十載,可到底是三朝帝師之間,縱使只是爲了表現給外人看,皇家對謝家也是異常親厚的,每年不管大小宴席,請帖必定送到。
“就是在那時,在那畫舫上,汐兒險些命喪靜安湖底。”謝逸低下頭,胸口撕扯着疼痛了下。
謝夫人和謝老夫人聞言,頓時雙眸圓瞪,“怎麼會這樣?”
“如果不是當時跟顧子騫私教甚好的九皇子路過,怕是如今早就已經沒有了顧瑾汐。”後面許多許多的事情怕是也都不會發生了,謝逸低下頭,面色沉沉,不僅僅是他;在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來,帶着絲絲縷縷的心疼,“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人,內心比你們想象中的更強大。但從她在御書房能以在並沒有任何證據便將那件事情挑明瞭開始,你們都想想,從小子安的滿月禮開始,發生的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怕是換了個孩子,早就已經撐不住了;可是她,真的做得很好,很好。”
說起顧瑾汐時,謝逸的眼底帶着點點波光,又帶着滿意的神情點點頭。
“所以姑姑對錶妹纔會格外的縱容?”謝臻不解。
“不,你錯了。那不是縱容。”謝逸尚未說完,謝安就開口了,“你自幼在麗城長大,有些事情不知道不怪你,但凡是在涼都,你出門打聽打聽誰不知道,顧淮和顧家三兄弟從來都是將顧丫頭捧在手心兒疼寵的。也幸好是發生那件事情的時候子齊和子楚都不在涼都,不然,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當年顧家三兄弟聯手將嘲笑顧瑾汐的公子哥打到臥牀養病三個月,這件事情他們可還記憶猶新;畢竟涼都城內,達官貴胄無數,有些事情,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了也就過了,唯有顧家纔敢這樣以暴制暴,縱使那公子哥的爹孃鬧上金鑾殿,最後也不了了之。
想到這件事情,謝安臉上竟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顧家的那幾個孩子,都是好樣的。你姑姑怕是早就看明白了自己的性格,所以現在你表妹纔是她的主心骨。”
謝臻點點頭,似有點兒明白了,又好似不太明白,“可是難道表妹一日不鬆口,我們就一日任由姑姑遊離在外,不認祖歸宗嗎?”
“今天讓你們來書房也正是這個目的。”謝安掃視四周,眸色沉沉,“顧家的丫頭太固執,想讓她鬆口啊,可不是誰都能夠做到的。”說着,轉頭看向謝逸,“往日裡,你小叔叔跟她的關係最親厚,可你也瞧見了,那日不還是被堵了回來。”
謝瑋眉頭緊皺,“我去找妹妹!”
“站住!”謝安語氣沉沉,壓低嗓音輕喝一聲;謝瑋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對着衆人,似乎帶着濃濃的壓抑和什麼讓人看不透的東西。
謝逸仰起頭看着謝瑋,清澈的眸,單瘦的臉,“哥哥,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謝瑋低下頭。
“顧丫頭是執拗,是態度不好,但你們有沒有想過爲什麼?”謝安面色難看到了極致,瞪着謝瑋,“身在閨閣,卻能夠修得一身絕世醫術,你以爲這些都是憑空白來的嗎?”
謝瑋低下頭,薄脣微微抿着,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團。
謝逸低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藥老曾經說過,就算是他沉浸岐黃半生,如今早已經是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人,卻比不上汐兒對岐黃之道領悟的三分。”
“顧丫頭心裡的苦,你們沒有人能懂。”謝安說着,眼眶通紅竟然蘊起了點點淚光,“你們怨她也好,恨她也罷;可你們捫心自問,你們自己想一想,如果顧丫頭真的內心那麼的無動於衷,那逸兒的傷她大可以不聞不問,爲了給逸兒療傷,她累到吐血,你們呢?”
謝臻聞言,頓時雙眸圓瞪,臉上帶着濃濃的不可思議。
謝瑋也愣怔住了,高大的身影晃了晃,轉頭看着謝安。
“怎麼,不相信?”謝安嘴角微微勾着,“你弟弟的傷勢,在最開始我們就已經請宋院正過來瞧了,你可以去問問宋院正,流楓拼死將你弟弟送回來的第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麼嗎?如果顧小姐願意出手,我家少爺還有一線生機,只是一線生機!”
謝瑋聞言,頓時嚅了嚅脣。
“就算怡兒跟我們謝家沒有半分關係,那也是我們謝家欠了顧丫頭,而不是她欠了我們的。”謝安擡手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別以爲拿着長輩的架子,就能夠爲所欲爲了。正如顧丫頭所說,怡兒沒有爹孃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往後有沒有不重要。你們自己想想,換成是你們,還能不能夠做到!謝琦偷偷將你弟弟救命的藥引給換掉的時候,是顧丫頭,是顧丫頭拿出的救命藥,不然她謝琦要一輩子揹負着她小叔叔的命過活!”
轟——
頓時,謝瑋和謝臻都只覺得晴天霹靂般,腦子裡嗡嗡作響。雖然這件事情早就知道了,但他們卻從來沒有細想過,是啊,顧瑾汐從來沒有義務幫他們謝傢什麼,不管是蘇怡的身份,謝逸的傷,總歸都是他們欠了顧家的。
“你們自己想想,你們還有什麼資格拿着長輩的架子!”說到這裡,謝安早已經氣得面色蒼白;謝夫人坐在旁邊,埋頭在程嬤嬤的懷中,早是泣不成聲。
謝老夫人也是眼眶通紅,不住的擡手擦拭眼角的淚珠,“生不逢時,如果你家祖父也遇上顧丫頭,怕是當年就不會,就不會……”
“娘!”謝安轉頭看着謝老夫人,隨後語氣沉沉着,“顧丫頭是逸兒的救命恩人,也是怡兒唯一的女兒!你們都自己好好想想,不要總以爲她是端着架子,還有謝臻,你也好好想想,你們兄妹這些年是過的什麼日子,人家顧丫頭又是過的什麼日子,她只有十二歲,想想你們十二歲的時候都在做什麼!”
謝臻頓時有些頹然地低下頭,“是祖父,臻兒知道錯了。”
“哼!”謝安罷了罷手,“行了,都散了吧。”
謝老夫人嚅了嚅脣,“顧丫頭雖然表面上看着固執,但內心其實最渴望親情的,怡兒性子那麼弱,她那是恨鐵不成鋼,本該養在深閨,承歡父母膝下的孩子,因爲這些變故不得不擔起一府的責任,她能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只爲保住母親的幸福,你們想想,你們能嗎?不要只看到她對顧淮的淡漠疏離,那是因爲顧淮不爭氣,如果顧淮能夠跟怡兒和好,她纔是最開心的。”
“是,臻兒明白了。”謝臻低下頭。
“行了,都散了吧。”謝安罷了罷手,“你們都回去好好想想,這件事情究竟該怎麼做,還有耿氏……”
“兒子明白。”謝瑋的眸色暗了暗。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在他們剛進屋不久,被謝夫人藉口支開的耿氏就回了來,走到書房門口,看到謝明,面色着急,帶着慌張。
“大少夫人,老爺有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書房半步。”謝明眸色沉沉,聲線冷硬。
耿氏擡起頭望着屋內,艱難的吞了口唾沫,抓着謝明的衣袖,“謝管家我,我……不是我非要進,實在是……”她低下頭,“琦兒被關在祠堂已經好幾天了,剛纔去送飯的嬤嬤說琦兒渾身高熱,幾近暈厥,你也知道祠堂那裡沒有爹的吩咐,我連靠近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求求你去跟爹說說,琦兒是做錯了事情,可罪不至死,這如果燒出點什麼事情來,那可怎麼是好。”
“嗯?竟然有這種事情?”謝明眉頭緊皺,帶着疑惑。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耿氏頓時點頭如搗蒜,看着謝明,眼底帶着濃濃的祈求,“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祠堂看看,煜兒自幼養尊處優的那裡懂照顧人,祠堂那個地方,地板又涼,他們連禦寒的衣衫被褥都沒有,我可憐的女兒……”
謝明聞言,轉頭看向旁邊的小廝,“你去祠堂看看情況。”
“是。”小廝應聲離開。
耿氏還在不斷的請求,似乎希望謝明鬆口,可就在他們僵持的時候,猛然一個小丫頭從外面跑進來,邊跑邊叫,“謝管家不好了,走水了。”
“什麼?”謝明聞言,頓時雙眸圓瞪,“什麼地方走水了?”
那丫鬟艱難的吞了口唾沫,“祠堂,祠堂走水了。”
“怎麼會這樣?”謝明看着那小丫頭,“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趕緊差人救火。”說着,自己也顧不得那麼多,足尖輕點快速地朝着祠堂的方向飛掠而去,那個地方可是安置謝家祖輩牌位的地方,絕對不容有失。
耿氏見狀,心底不由得竊喜,看來自家兒子和女兒已經看到自己送進去的東西了,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她可不忍心就這麼看着自己的一雙兒女在祠堂受苦,蘇怡和顧瑾汐那兩個賤人,哼。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傷到自己,想着正準備轉身,可在轉身的時候又看到屋內書房那緊閉的大門,頓時心頭不由得有些疑惑。
聽着屋內似乎傳來謝安那嚴厲的嗓音,間或還夾雜着點什麼,耿氏面色沉沉,不由得往前靠近了幾步;書房重地,本來下人就不多;今兒更是因爲要說蘇怡和顧瑾汐的事情被謝安全部遣走,只留下了謝明,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當耿氏提着裙襬靠近的時候,屋內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
“如果顧小姐願意出手,我家少爺還有一線生機,只是一線生機!”
“顧丫頭是逸兒的救命恩人!”
“……”
耿氏剛聽到頓時就懵了,轉念想到當時自己的寶貝女兒因爲貪玩拿了那兩隻據說是謝逸救命的藥引,後來謝逸病危,可謝瑋卻不見蹤影,當她問起隱隱有人說是去了蘅蕪苑;她頓時雙眸圓瞪,再想到謝家上上下下對待顧瑾汐那明顯不同的態度,難道就因爲這個。
不,不會的。
顧家那個小丫頭片子,難道還真的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術不成,看看那些個精通醫術,懸壺濟世名望高的大夫,哪個不是白髮蒼蒼的,更何況誰會教她一個小丫頭片子;難不成她自己看兩本醫書就成了神醫了,不,不可能的,肯定是他們弄錯了。
可是轉念,謝安是什麼人,當朝帝師;謝逸又是什麼人,多智近乎妖的公子逸,又怎麼會弄錯,這種事情可非同小可,難道顧家那小丫頭真的有什麼非同尋常的本事?想到這裡,她艱難的吞了口唾沫,絕世醫術,對常駐謝家的藥老她其實也是瞭解過一些的,當年一夜之間被滅門、跟宋家齊頭的藥家,擅長針灸之術,更是對用藥方面異常的精通,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招來了滅族之禍,可總有殘留下來的,難道那顧丫頭也是……不,不可能的。
耿氏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究竟是怎麼回事。
“行了,都散了吧。”
屋內謝安那略微帶着頹然的低沉嗓音再次傳來,耿氏心裡咯噔一下,轉頭看着外面,謝明還沒回來,她得快點離開,想着,轉身,艱難的吞了口唾沫,提着裙襬,小跑着朝着外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