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終於走上了去西郊的路,越往前越擁擠,迤邐數裡的隊伍恍如蝸牛爬行,不過路上的人都一臉興奮狀,這種場合,與其說看景,不如說看人,所以也沒人嫌擠。
宇文娟突然指着窗外的某處道:“咦,那不是宋方嗎?”
這名字竟讓我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也不是怕,就是很警覺,那種遭遇強大敵手的劍拔弩張感,車廂裡的氣氛也一下子緊張起來。
太后立刻做出反應:“不要驚動他,悄悄跟着。”
宇文娟好奇的目光追隨着人羣中宋方瀟灑俊挺的背影,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坦白說,宋方確實一表人才,背影誘人,面龐更誘人,可惜心術不正,愛將又異於常人,白瞎了爹媽給的好模子。
宇文娟吃吃她笑着:“他也是去西郊呢,難道是想娶親了,要去相姑娘?”
我心裡打了一個突,宇文娟如果不說這話,我絕不會把宋方的出現跟她聯繫在一起,因爲今天這種全民同樂的春日遊場面,任何人的出現都是正常的、合理的,何況宋方年方弱冠,正是好逑之齡。
可她不該說出“相姑娘”這類的話。
宋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喜好,在朝廷以及整個上流杜會中根本不是秘密,他和琰親王之間的風流韻事更是輕久不衰的話題,她作爲宇文家的大小姐,不可能不知道,會這樣說,只能是一種情況,就如同太后以前評價的:“欲蓋彌彰”。
那麼,她會在太后和我還等在車裡的時候讓我們等那麼久,也就好解釋了:她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跟宇文泰緊急磋商,敲定計劃,佈置人手,安排好今天的“餘興”節目。
難道她以爲,拿出一藍費心費時做的點心,我們就啥都不懷疑了,又或者,她敢讓太后等,是因爲她有恃無恐?
我的腦子迅速轉動的同時,太后肯定也在思考對策,只過了一會兒,她就讓人把江護衛喊過來,果斷地下令:“把宋方帶過來,就說哀家要見他。”
“是。”江護衛得令而去。
當宋方那張白暫俊芳的臉出現在視線裡時,我再次承認這男人長得真是美麗,難得又沒才娘味,秀雅清爽,賞心悅目,難怪得琰親王獨寵多年。
雖然宋方竭力表現得落落大方,還是不自覺地泄露了一點燥急情緒,陽光下,眼圈周圍的青色無所遁形,從前圓潤的下巴也有削尖的跡象,看來,嚴橫被調包的事,只怕沒能瞞過他,不然他不會是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
也就是說,他已輕知道他失去了最後的王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要挾皇上的了,甚至失去了求見皇上的藉口。皇上隨時都可以讓他消失,之所以還沒動手,是因爲想從他身上得到別的線索,找出他背後的真正黑手。
皇上曾和我多次談起過此事,他懷疑,宋方和琰親王很可能一直都有聯繫,但未必是他的人。宋方私下扣押嚴橫,一方面要挾皇帝,一方面又要挾琰親王,他要維持這種均勢,拿捏住兩方的重要人物,讓兩方都不敢動他。
現在皇上這邊,他已經失去了牽制的力量,也就物底陷自己於被殺的危險中,他有可能在走投無路時重新投回琰親王的懷抱。
那麼,今日他出現在此地,目標人物是太后和我嗎?如果他把太后和我擄掠而去交給琰親王.對皇上的確是個很棘手的局面。
太后肯定也想到了這種可能,她選擇的是迎面而上,甚至主動出擊,宋方等的,應該也是這個機會,如果他想出其不意偷偷下手,就不會露面。
我把目光移到宇文娟臉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她會是宋方的合作者嗎?
太后讓人把豐門打開,和氣地對宋方說:“這裡人多,你反正也是要去西郊的,不如跟我們一起吧,到了那裡,我們再找地方談。”
宋方在車旁跪着點了點頭。
一旦牽扯到關係政局的敏感人物,郊遊就變得不再純粹,連遊山玩水的心都淡了許多,花紅柳綠也不再那麼入眼,接下來的一路,車裡幾乎沒人說話。宇文娟心神不寧地看着窗外,太后仍舊是閉目養神,只是藏在袖子裡的一隻手一直悄悄握着我的手,握得汗津津的也不肯私開,弄得我也心神不寧,想問又不敢問。
如果連太后都這麼緊張的話,說明情勢有些異常,太后可是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人物。
辰時三刻,我們抵達淇水,大夥兒下車分頭行動。宋方在路上就跟崔總管表明,他要去東帝廟拜拜,太后要去水畔招魂,我則要去月湖沐浴潔身,宇文娟本來是要跟我一起的,太后拉着她說:“你母親病了,你跟我一起放放蘭花燈吧。”
執蘭於手,臨流而禱,是招魂繼魄,而後再放蘭花燈寄託哀思。這樣做還可以有另一種用意,就是爲病中的親人禱告,再放花燈,意爲放掉病根。
於是隊伍一分而三,崔總管被派去陪同宋方,太后和宇文娟一路,我帶着幾個侍女親隨獨自去了月湖。
只是一次短暫的分離,最多一個時辰就可以在月湖邊的草地上碰頭,曬着太陽聊天吃點心,太后卻緊緊她抱住我,在我耳邊一再叮囑:“潔身的時候不要靠近水邊,讓她們提水上來,你自己最少要離湖幾丈遠,免得別人把你擠下去了,知道嗎?”
“嗯,記住了。”
“潔身只是個形式,反正在宮裡都洗得乾乾淨淨了出來的,你只把手臉洗洗就行了,那水涼,你幹萬別真的沐浴,凍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嗯,知道了。”
“去送子娘娘廟拜的時候尤其要注意,那裡今天肯定人特別多,你小心別給人踩到了。”
“嗯,我會小心的。”
交代了又交代,一千一萬個不放心,好容易鬆開我後,又把弄珠跟江護衛叫過去吩咐了一大堆話。
最後,還是我笑着催促道:“母后,快巳時了。”
她瞪了我一眼:“你就知道催,母后這不是不放心麼。”
“好好好,您繼續交代,我叫江護衛他們去準備帳篷,看來今晚咱們得在此過夜了。”
太后搖頭輕笑,再次抱住我道:“傻丫頭,沒有娘在身邊,你凡事都要小心。”
說罷,未等我回話,衣裙當風,玉簪輕搖,人已經毅然轉身離去。
月湖邊,到處錦氤繡帶,滿耳環佩叮噹,撲鼻都是脂粉味。
其實太后根本不用叮囑,湖邊早已過不去了,幾丈之外都站滿了人。紅障之內,男人是禁止進入的,所以江護衛等人也沒法靠近,只有弄珠帶着三個小宮女跟着,她讓另外三個人守在我周圍,自己拿着桶乎去提水。
等了好一會兒纔打來水,我胡亂洗了洗,又魂不守舍地跟着人流到了送子廟,蒲團前排着長長的隊,官府的人站在邊上幫着維持秩序。
隊伍緩慢地前移,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大,我汗流浹背,頭暈目眩,恨不得臨廟脫逃,扒開人羣衝到太后那邊去。
就在我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耳邊有聲音提醒道:“主子,進廟了。”
我這發現隊伍已把我推移至廟門前,擡腿跨過門檻,腿似有千斤重,眼前一片紅霧,濛濛地看不清東西,木木地走了兩步,還是弄珠提醒:“主子,該您了。”
什麼該我了?
弄珠朝她下指了指,我這纔看見地上那團骯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物事,原來是該我拜求了。
纔要跪下去,眼角的餘光看見崔總管一臉慘白地從人堆裡鑽出來,自跟太后分開後,那些梗在喉間的驚恐便在瞬間爆發了,我瞪圓了眼睛看着崔總管一步步走近,兩個人嘴裡同時冒出兩個相同的字:“太后……“
後面已經有人在不耐頰地催促:“前面那穿月白裙子的,你怎麼跪着不動啊,沒看大夥兒都排着隊的?”
“是啊是啊,快點,曬都曬死了,今日太陽可真大,跟夏天似的。”
“哎呀,叫你快點,你聽到沒有!”
“真是的,這麼多人等她一個人。”
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越來越遙遠的嗡嗡聲,沒等崔總管說完,我已經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倒在那骯髒得看不出原色的蒲團上,倒在送子娘娘慈眉善目的塑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