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妃只是偶感風寒,看到我和皇上,眼裡露出了驚喜的光芒。
因爲太后威震後宮,我在宮裡的地位也很超然,先帝的妃嬪們只有巴結的份。即使如林太妃這般在先帝時代炙手可熱的人物,見了我也不敢託大,只是她天性樂觀活潑,不像別的嬪妃那樣拘謹客套,還能說上幾句玩笑話。
這不,見我和皇上出現,明明病得有氣無力的,還不忘調侃:“難怪今兒早上外頭喜鵲渣渣的,原來是有一對璧人要來,我看了眼睛一亮,病立刻好了三分。”
我接口道:“即使只剩七分病,也要好好將養纔是。”
林太妃說:“皇上和公主如果肯陪老身多坐坐,會更好幾分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娘娘您三十歲都沒到,就老身了?”
皇上也湊趣:“就是,太妃還年輕着呢。”
“一個未亡人,人未老,心已老。”一開始說“老身”,確實有點倚老賣老的味道,這會兒就是發自內心的感嘆了。
我和皇上都不知道怎麼回話,先帝駕崩,他留下的妃子的確是未亡人。尤其像林太妃這種沒有子嗣的,說句不好聽的話,真的只有混吃等死,每天的日子一成不變,心不老纔怪,再天性活潑,也擋不住歲月侵凌,眼裡看不見任何希望的惶恐。
雖然事實如此,也不能不搜腸刮肚安慰人家幾句:“等娘娘病好了,若嫌宮裡的日子悶,可以出去走走,別的地方不能走,幾處皇家別苑應該是可以的,是吧皇上?”
“我真的可以出宮?”林太妃眼裡光彩乍現。
皇上爲難地笑了笑:“如果太妃很想出度假。朕可以安排一下。”
其實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又一時心軟說了不該說地話。先帝地遺妃怎麼能隨便出宮呢?太后能隨便出入,那是因爲她是太后。其他地妃子,良莠不齊。有地年紀很輕,有地輕浮放蕩。在宮裡就有不少跟貼身宮女玩磨鏡地傳聞。只是對手是女人,大家當笑話聽聽也就罷了。一旦出宮,萬一又鬧出一個小蓮來,皇上地臉往哪兒擱?
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壞,對自我地評價從未這麼差過。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笨人,但經過幾次事件後,我不得不開始做自我反省。看來,不是進宮不進宮地問題,是我本身地思考能力和表達能力都有問題。除了“不懂拒絕”之外,現在又添了一條:信口開河,隨便許諾。
“皇上。我……”回來地宮車上,我滿含歉意地看着他,想跟他道個歉。他每天朝堂上地事情都忙不完了,我是姐姐,還盡給他添亂。
“你什麼?”
我地心稍微安定了一點。至少,他地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怪罪。
“關於林太妃地事,我很抱歉。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沒什麼啊。只是不合舊例而已,麻煩倒沒有,頂多到時候多派幾個御林軍沿途護送,到了那兒後看緊門戶,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先帝遺妃,也沒什麼人敢招惹,因爲一旦查出就是死罪。”
看我還是眉頭緊鎖,皇上反過來安慰我:“別擔心,不會出現小蓮那種情況的。當時她們在逃難,大家自顧不暇,有誰會保護她?這才讓宋方趁虛而入。宮裡太妃們去皇家別苑度假,裡裡外外戒備森嚴,不會出什麼事。”
“嗯,”我這才放下心來,也能思考問題了,“要說舊例,本朝立國未久。有也是前朝的舊例。如果有冬烘老腐儒對此事指指點點。皇上可以直接駁回,叫他不要拿前朝舊例說事。前朝都亡國了,它的舊例值得遵循麼?”
皇上笑道:“駁可以這樣駁,但其實呢,每個前朝都亡國了,還是有很多舊例在遵循。”
“該遵循的,就說是老祖宗傳下地規矩;不該的,或不想遵循的,就往前朝推。”
“對對,所以朕永遠有理。”皇上樂得直笑。但他很快就感概地說:“每個前朝都亡國了,這話聽起來真悲涼。所以一個當皇帝地人,能做的,只有保證皇朝在自己手上不垮,同時儘可能爲子孫創造好一點的條件,不要把亂攤子丟給他們。能做到這點,朕覺得就是明君了。”
我由衷地讚歎:“皇上本來就是明君啊,在天災人禍夾擊,危機四伏的險境下,能以十五歲的幼齡力挽狂瀾,守住國土和先帝傳下的基業,先帝九泉之下有知,必以陛下爲傲。”
“多謝姐姐誇獎。”他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我想起來問他:“宋方今天上朝了嗎?”
皇上道:“他沒有官職,怎麼上朝。”
“上次不是封他隴西刺史了?”
“他稱病辭謝,朕已經另派人去了。”
“後來就沒再封他別的官了?”
皇上搖頭:“人都稱病了,朕向來最體恤臣下,自然不會再勞動他,就讓他一直在家休養好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我纔開口道:“皇上,有句話,說出來怕您生氣。”
“說說看。”
“就像我必須忍受祁雲海一樣,您恐怕還得糊弄宋方一段時間,您這樣,會把他完全逼到琰親王那邊去的,在皇上和琰親王的明爭暗鬥中,宋方是個不可或缺地人物。我一直就認爲,他是琰親王的剋星,而皇上是他的剋星,世間事大抵如此,總是一物降一物。不管您有多討厭,您就必須承認,這次跟琰親王交手跟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全靠他反水。如果不是他,你不可能這麼快就扳贏琰親王的。”
皇上低下頭不作聲,但我知道他心裡活動了。我又把這次出宮碰到宋方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我們昨晚回宮時他已經睡下,今天他上早朝到現在纔回來,還沒跟太后單獨會面。所以我估計,太后也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些。
皇上聽了,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倒是我吃驚地問;“宋方的事您知道?”
他答非所問地說:“小安子實際上是他派人找回來的,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所以沒讓小安子提。”
“啊。還有這樣地內幕!”我越發驚訝不已:“這個宋方到底是什麼來頭啊,一個孌童出身的人,即使在琰親王身邊也就是個軍師的角色。可是他做出地這些事,好像特有手腕一樣,上接朝廷親王,下交江湖草莽,神出鬼沒,能文能武,我越來越不敢小瞧他了。”
皇上不答。只要提到宋方,他最常見的反應就是沒反應。
皇上不樂意聽,我自然不會繼續囉嗦。此時已經能看到勤政殿的飛檐,我們的車也停下了。
口裡不提,心裡還是會忍不住想,連先帝都說宋方是個人才,果然不假。琰親王名下的各類事宜,大到軍政大事,小到錢莊、生意,全部與他有關,好多甚至直接交給他打理。琰親王是武人出身。帶兵打仗一把手,做生意可能並不在行,所以他對宋方的倚重,愛他是一方面,依賴他又是一方面。總之這人是他地左右手,若琰親王能成氣候,宋方必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人物,甚至架空琰親王都有可能。
有如此前途,卻情願爲皇上斷送。付出一切後,只換來了皇上的厭惡和惡作劇式地“封賞”,到了今時今日,不知宋方對皇上的情意若何?
答案很快就出現了,小安子一面攙扶皇上下車一面說:“皇上,宋大人昨兒晚上找過奴才,說有要事求見皇上。”
皇上不肯應承,我勸道:“八成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件事,但他是當事人。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茲事體大,皇上還是應該見一見的。”
小安子忙附和:“是啊。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宋大人是不會求見地。”
皇上惱了,吼着小安子:“因爲他救了你,你就被他收買了?他是哪門子的大人,誰封的?你這麼一心向着他,朕乾脆把你賜給他好了。”
“皇上,奴才該死。”小安子跪在地上自己掌嘴,皇上懶得理他,氣沖沖地往前走了,我只得說了一句:“還跪着幹嘛,皇上都進去了,還不跟去侍候着?”
到了書房,皇上餘怒未息,忿忿地坐在那兒,小安子戰戰兢兢地奉茶,眼神和姿勢都跟那受驚地小老鼠似的,看得我好笑起來,讓他領着人出去了。
“皇上。”我試着跟他說話。
他繃着臉,繼續貫徹不理政策。
我走過去站到他身後,伸手到他頭上輕輕按摩起來,他這才閉着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懇求:“別讓朕見那個人好嗎?真的真的非常厭惡,見他一次,三天沒胃口。”
“孔子說,三月不知肉味,原來是厭惡之故。”
“你,朕都煩死了,你還只管取笑。”
“好好好,不取笑,但萬一宋方真的帶來了非常機密的消息,不見的話,恐怕後果很嚴重。”
“可是……”
“要不這樣吧,我去見他,就不知道他肯不肯向我稟報。”
雖然我也很厭惡這個人,但還不至於吐得三天吃不下飯。
說來也奇怪,我對宋方的厭惡,主要是在西京時留下地印象,還有小蓮那件事的陰影。至於他對皇上的心思,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單相思而已,對我和皇上的關係沒有任何影響。聽多了天朝權貴的男風傳聞,我現在對男男愛已經沒什麼異樣感覺了。
皇上還是不同意:“你也不要見他,他有什麼機密消息可以稟報的?朕不相信琰親王現在還信任他,搞不好是將計就計,利用他來混淆朕的視線,掩蓋真正的計劃。”
“您是說,琰親王跟宇文泰勾結,只是演一場戲給我們看,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南邊,實際上他真正的佈局在北邊,北部軍纔是他地同盟軍?”要那樣,就太可怕了,宇文泰肯揹着助紂爲虐的罪名配合他演戲,已經是死忠類型了,若北部軍也在他的掌握中,皇上手裡還剩下什麼。
見我露出懼怕之色,皇上握住我的手說:“只是猜測而已,事情可能還沒到那個地步。凡事做最壞的打算,纔不會犯輕敵的毛病。”
“不管怎樣,宋方還是要見的,就算他是別人的一顆棋,也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
皇上嘆了一口氣:“朕何嘗不知道,只是太厭惡他那個人了,所以……”
“我來見他,好不好?”
“算了,他求見地是朕,你也說,見了你,他未必肯說實話。”
“我在簾後聽着,可不可以?”
皇上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想聽?”
“是啊,我好奇嘛,想聽聽他說地跟那個人交代的有多大地出入。”我好奇一個男人是怎樣愛戀一個男人的,眼神可以噁心到什麼程度。
他沒有明確拒絕,那我就當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