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崔總管吵了半天,最終仍然沒能逛成街。
起因還是我們這隻隊伍,尤其是我坐的這輛車子太招搖了。我在車上的時候,只看得到臨近王府的那一面,雖然也有路人駐足,但還沒到水泄不通的地步。等我真的從車上下來,才發現另一面早就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我們有衛隊守護,他們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大聲喧譁。可即使隔着一段距離,那黑壓壓的陣勢和比雨點還密集的竊竊私語就足已讓我裹足不前了。
站在車旁向各方含笑致意,他們也抱以友好的微笑。本來氣氛尚算和諧,可惜,我的耳邊很快就傳來了崔總管雷霆萬鈞的一吼:“梵音公主在此,爾等還不跪下見禮!”
衆人一驚,有的現呆瓜樣,有的呈茫然狀,也有個別老實人,聞令而動,雙腿一軟,人已經跪了下去。有了領頭的,其他人也相繼跪了下去。
事情演變到此,我知道逛街已經徹底行不通了。窮娃子乍得富貴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能自由閒逛,可能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種。未來還有什麼在等着我,我無從知曉。
重新上車,考慮到崔總管之前的提議,我想了幾樣宮裡比較少見的平民食品交代下去,然後,認命地打道還宮。
我要的東西很快就買回來了,只有一樣家鄉特產京城缺貨。我把那些東西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另外兩份準備給太后和皇上,也算我上街一趟帶給他們的禮物。
剛把東西分完,劉嬤嬤又讓人擡來一口大箱子說:“公主,這是琰親王派人送來的謝禮,公主要不要過目一下?”
“他還有謝禮?”我驚訝地看着那口描着五彩雲朵的箱子:“爲什麼我走的時候他提都沒提,要等我走後再冷不丁地送來呢?”
劉嬤嬤揣測道:“大概是怕公主不肯收吧,公主自進宮後,多少送禮的人都被擋在門外了。”
這倒也是,如果我肯收的話,這瑤光殿只怕得專門闢出一間屋子來放禮物才行。可是我既已在母后身邊,無論吃穿用度應有盡有,我還貪別人的東西做什麼呢?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人家送禮給你,即使現在無所求,也是爲了將來某一天做鋪墊。我可不想爲了一些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揹負一堆人情債。
琰親王知道我的習慣,索性連招呼都不打,徑直送了來,大有強買強賣之勢。不過,他是朝廷重臣,真正的實權人物,根本沒什麼需要求我的地方,他送的謝禮,大概就是一些玩意兒吧。
“你們打開給我看看。”如果不是很貴重的,就留下來賞玩,貴重的就還回去。
幾個宮女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地把箱子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給我看。還真有幾件稀罕玩意,比如異域風情的首飾和布料,造型奇特的玉連環。其中最珍貴的是一顆夜明珠。我把裝夜明珠的盒子拿在手上說:“這個我下次遇到親王的時候還給他,其餘的,你們先收起來吧。”
正忙亂着,外面通報說:“蘭妃娘娘求見。”
“快請進。”我應了一聲。
命人把從街上新買來的點心擺上招待她,她卻眼睛發亮地盯着我身邊的某物說:“姐姐,這個是哪裡來的?”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塊我看過後忘了放回去的布料,我順手拿給她說:“別人給的,依蘭妹妹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
她卻推辭道:“不是啦,這種布料就是我家鄉來的,叫扎染,我那裡還有好多呢。要知道姐姐喜歡,我早就送姐姐了,只是我覺得中原的綢緞手感更好,穿起來也更高貴,沒敢拿出來獻醜。”
“謝謝,有一塊就夠了。”外國來的料子,用途其實不大,做一件穿着玩玩罷了,上不了大臺面的。畢竟,就如她所說的,跟中原的綢緞比起來,質量還是差了一大截。
兩個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我心裡愈來愈煩悶。要是她遲來一會兒的話,我已經拿着從街上買來的點心去看皇上了。她在,我只好陪着。
她也沒什麼事,純粹串門子。宮裡的女人都沒什麼事,一個個閒得發慌,只好到處串門打發時間。可串門也有串門的壞處,容易傳播小道消息,惹出一些是非。我相信大多數的人並非有意要傳播什麼,只是串門就得說話,話說多了,言多必失,不知不覺就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出去。
這也是我很少去別的宮妃那兒走動的原因。要說,皇宮真的挺大的,先皇遺下的妃子也多,要串門,每天可以拜訪不同的人。她們見了我也十分客氣,親熱巴結得不行,只是免不了從我口中套話。先皇死了,她們成了宮裡的邊緣人,什麼消息都是最後知道的,所以喜歡打聽。我既去了,少不得敷衍她們,還是那句話,言多必失,少說爲妙。
有了這層顧慮,長時間跟蘭妃坐在一起就變成了一樁苦差事。不能冷場,又不能說太多話,只好拼命地喝茶遮飾。
我本想等蘭妃走了之後再去看皇上,她卻一屁股坐下來就不走了,還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我一開始沒聽懂,到後來才意識到,她是在跟先皇的遺妃比,說自己還不如她們,她們好歹還被先皇寵幸過,她呢,進宮月餘,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幾次。
我只能笑着聽她抱怨,偶爾不鹹不淡地勸兩句:“皇上還小,身體又不好,自你進宮後,他一直在養病,連上朝都上不了,別的就更談不上了。”
她卻接過我的話說:“他病了,不是更需要人照顧嗎?他沒有立後,也沒別的妃子,算起來,這宮裡只有我一個人是他的女人,爲什麼他不要我去陪伴他照顧他呢?”
這我哪兒知道?我只能說:“蘭妃妹妹如果這樣想,可以自己去皇上那兒,要照顧病人,得由你自告奮勇才行。妹妹是外國來的公主,身份尊貴,別人怎好隨意支使你?”
她略帶羞澀地向四周望了望,囁嚅着懇求道:“姐姐,妹妹有幾句話想單獨跟姐姐說。”
我朝小蓮使了個眼色,她立刻帶着人出去了。
依蘭這才苦惱地告訴我:“其實,前幾天我已經厚着臉皮去皇上的承乾殿求見過了。”
“結果呢?”
“說皇上服了藥,正在休息,不宜見客。”
“那就下次再去嘛。”
依蘭突然撲過來蹲在我身邊拉住我的手說:“姐姐,我覺得皇上根本不想見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千里迢迢到中原來,可不是爲了當白頭宮女的。”
“你不是宮女,你是皇妃。”
“一輩子得不到皇上寵愛的妃子,還不如宮女,宮女還有機會放出宮另嫁呢。”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如果皇上一直不召見,妹妹希望另嫁嗎?”
“不”,她大搖其頭。
我繼續說:“其實,作爲外國公主,如果真的想回歸故國,我倒是可以幫妹妹跟母后說說。兩國交好,原也不在和親不和親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具體怎麼處理還要看母后以及朝中大臣們怎麼說了。”
“不回去,也不想另嫁。”依蘭的態度很堅決。
“妹妹喜歡皇上?”
“當然了!”
果然是熱帶國度的女子,感情奔放外露,我不解地只是:“妹妹當初拒嫁逃走,後來又自動迴歸,是因爲聽到了民間對皇上龍顏的評價嗎?”
她坦承道:“是的,但當時只是好奇,想看看這位被譽爲神仙下凡的皇上到底長得啥模樣,如果見了不稱我的意,我還是有辦法走人的。誰知見了之後,就再也不想走了。可是,我滯留宮中是爲了跟他在一起,不是爲了在冷宮中無望地等待。”說到最後,她的語音中已經充滿了憤懣,甚至出現了一點狂亂的情緒。
我不禁仔細打量起這個美麗的異族女孩,敢嫁給皇上,難道就沒一點做宮妃的覺悟?才一個月,就如此耐不住,那宮裡成千上萬再無幸福可能的寂寞女子,要如何自處,才能熬過這永夜似的漫漫餘年?
她已經這麼激動,我也不敢再說什麼打擊或勸導的話,只是問:“妹妹專程來跟我說這些,肯定不只是吐吐苦水那麼簡單,妹妹希望我怎麼做呢?”
她擡起眼睛看着我,眼神中有痛苦,也有希翼:“妹妹想求姐姐領我去見皇上,有姐姐出面,皇上肯定不會拒之門外的。”
這個要求容易達到,只是,皇上不想見的人,我非要領着去,會不會惹得皇上不高興?
見我遲疑,依蘭只差跪下去了,搖着我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說:“姐姐,幫幫我,我在這宮裡舉目無親,只有姐姐一直照顧我,我也把姐姐當成了自己的親姐姐。”
聽聽這話說的,我也沒法了,只能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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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的標題來自於一首古樂府:思君如滿月,夜夜減容輝。爲依蘭而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