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佑皇朝承泰元年的八月十八,也是我的丈夫子孝納妾的大喜之日。
我坐在我的房間裡——這裡以前是我和子孝共同的臥室,從今天起它只是我一個人的了——等着丈夫的新妾拜完了堂來給我這個正室敬茶。
這一天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從大清早起來我就打理好自己,在室內幽暗的一偶枯坐。婆母早交代了叫我今天不要出去,我也沒哪兒可去,只能坐在自己屋裡,聽着前廳傳來的各種聲響:忙亂的腳步聲、賓客的寒暄聲、鞭炮聲、鑼鼓聲、新娘子進門時的嘈雜與喧囂。接着是拜堂的各種唱禮聲,緩慢而悠長,在別人聽來是喜慶,於我,只有無盡的哀傷。
終於,我看見我的子孝,穿着一身大紅的新郎裝,牽引着同樣一身紅衣婷婷嫋嫋的新娘,帶着滿眼的挑釁之色向我的房間走過來。
我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地溼潤了,三年一瞬,恩愛轉眼成空,恍惚就在昨天,子孝還穿着這樣的紅衣引我進這道門,如今景物依舊,人已非昨。
子孝看見我眼裡的淚光,竟然呆住了,就那樣直愣愣地站在房門口,眼裡的挑釁之色漸逝,換成了一種複雜難解的光芒。
還是喜娘的咳嗽聲打破了這詭橘的氣氛,只聽那同樣一身喜氣的肥胖女人帶着誇張的笑聲說:“荷香,還愣着幹嗎?快去給你姐姐敬茶啊,敬了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從此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又拉了拉子孝說:“新郎官,你就去前面陪客吧,讓她們姐妹倆親近親近。”
子孝還是呆立着,那個叫荷香的女子遲疑地往前走了幾步,隨行的丫環捧上茶盤。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急驟的腳步聲,須臾,一個人出現在房門口,在子孝耳邊嘀咕了幾句。子孝驚異地看我一眼,來人又催了一聲,子孝纔過來拉起我,在喜娘不解的詢問聲中帶着我往前廳走。走時竟沒有理會那叫荷香的女子,任她在那兒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遠遠地,就見前廳的門裡門外站滿了人,卻異常地安靜,好像都在翹首盼望着什麼。看見我和子孝出現,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到我們身上,準確地說,是投到我身上。
我狐疑地隨子孝走進前廳,只見婆婆平時坐的正位上此刻坐着一個很威嚴的男人,身着棗紅官服,旁邊侍立着好些衣着華麗的女人。另一些則顯然是官差,而且品級還不低,好幾個同樣身着官服。婆婆坐在一邊戰戰兢兢的,全然失去了平日當家主母的冷靜與跋扈。
看我們走近,棗衣男人毫不掩飾地直盯着我的臉打量,然後,像驗證了什麼似的,用一種稍嫌尖細的嗓音問我:“你就是狄音?你父親叫狄雲,你母親是在你三個月大的時候走失的?”
我說“是”。話音剛落,那些外來人員就像得了指令一樣,立即全體行動起來,尤其是那些女人,像我的侍女一樣圍繞在我的身邊,有兩個還攙住了我的胳膊。
棗衣男人把臉轉向子孝:“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怎麼沒見新娘子呢?”
子孝的樣子有些畏怯,畢竟看對方的架勢就知道來頭不小,而且又摸不着路數,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只得小心翼翼地答:“她還在那邊等着敬茶呢,因爲聽見大人召喚,才帶着內人匆匆過來拜見,不知大人光臨寒舍所爲何事?”
“內人?”棗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越發顯得尖細刺耳。笑完了,他面色陰冷地說:“那敬茶的也是你的內人,光說內人還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呢。聽說你們也才成親三年,這就迫不及待地娶妾了?那以後得娶進多少啊。看你這家當,雖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娶幾個小老婆也還養得起,只可憐了這不生育的大房,以後要怎麼過日子?”
子孝想要辨白幾句,那男人卻已經轉過頭來看着我說:“這裡已沒有你立腳的地方了,不如這就跟我們走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是你娘派來接你的。”
“我娘?”我的嗓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顫抖了,“可是她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就失蹤了。”
“是失蹤了,但還活着啊。她當年被人帶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些年一直都很惦記你,可惜路途遙遠,難以返鄉。後來終於有能力派人找你了,你又跟你爹搬來了這裡,老家沒一個人說得清楚你們的去向。”
“老家那年發大水,鎮上的人都各自逃難去了。”誰知道誰去了哪兒啊。
棗衣男人嘆息了一聲說:“原來如此。現在既然找到你了,這就跟我們走吧,反正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子孝走過來想跟我說話,卻被我身邊的人擋在幾層保護圈之外。他着急地喊:“音音,你不會真的跟這個人走吧,就憑他那樣一說?你娘都失蹤十七年了,要找你早該找了,怎麼會等到現在?你千萬不能隨便跟人走啊,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時,我身邊的一個女人附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你娘說,你胸口有一顆硃砂痣。”
我再無遲疑。擡頭看了看我身處的這間屋子,這滿眼的紅色,坐在一旁的婆婆,還有我那穿着大紅新郎裝的丈夫。
罷了,此地既已不再有我的容身之處,去哪裡都一樣。至少,不用眼睜睜地看着丈夫摟着別的女人,和她卿卿我我生兒育女,那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跟你們走。”
一句話,決定了我和子孝從此分離的命運。
原來,我也不是毫無選擇餘地的;原來,我也不是沒人要的,我也有親人,也有可以投奔的地方。我的親孃派人來接我了,而且,來得正是時候,不早不遲,就在今天,再沒有比今天更適合走的時候了。
那一刻,我哽咽難言,悲辛無盡。
跪下去給婆婆磕了幾個頭,婆婆的嘴動了動,想要說點什麼,可是看看周圍的陣勢,又閉了嘴。子孝因爲吵鬧已經被官府的人架出去了。
我回房稍稍收拾了一下,拎了一個小包袱出來了。要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個家裡雖然住了三年,可是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真沒什麼東西是自己的。也難怪婆家嫌棄,沒嫁妝就算了,還沒生養,完全廢人一個,對婆家沒半點貢獻。
大隊人馬走到門口,被一個人當門堵住了,是我的丈夫子孝,他的表情很激動、也很不安,兩眼通紅地盯着我問:“你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嗎?”
我輕嘆道:“你都娶親了啊,我這個不會生育的無用女人還留在這裡幹嘛呢?我已經成了多餘的人,我走了,你跟你的新娘子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以後再生一羣孩子,不是很好嗎?”
“你都走了,還好什麼?再說誰稀罕娶什麼妾,生什麼孩子啊?我只想要你。”
“是嗎?妾都進門了,再說這些,就不怕傷了她?你已經傷了一個,就不要再傷另一個了,好好待她吧。”
我輕輕拉下子孝抵着門的手,毫不猶豫地邁出了大門。我三年前吹吹打打坐着大紅花轎從這裡進來,現在卻也是浩浩蕩蕩帶着大隊人馬離去,倒也不寒磣。
只是爲什麼,這心裡依然如此悽惶?
子孝奮力掙脫開衙役的手,從後面追上來,這次他的眼睛不只是紅,還泛起了一層水霧,聲音也不是兇兇地,而是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囁嚅着說:“不要走好不好?求你了。我向你發誓,娶妾絕不是我的意思,娘開始說這個的時候,我根本沒答應的。你倒好,不僅滿口應承,還自己帶着人去準備新房。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不過跟你賭氣,才把她真的娶進來,我不過想看看你吃醋的樣子。結果你的氣賭得更大,你竟然要走,要離開我,要離開這個家!”他的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委屈,到最後,一個大男人,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哭出聲來。
這讓我心痛莫名。雖然去意已決,但終究是無奈的選擇,在內心深處,肯定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可是,不離開又能如何?不管這妾是不是出自他的意願,娶進來了就是他的女人,而且還是他將來的孩子的母親。不管他愛不愛,這女人都會在這個家裡佔據重要的位置,我終究是個多餘的人。
我們倆在門前淚眼相對,然後我再次扯開他的手說:“子孝,你是我丈夫,我怎麼會不在乎你呢?你要娶妾我當然很痛苦,可是我無法拒絕,你很清楚這件事根本沒有我置喙的餘地。”
“你很痛苦爲什麼不拒絕?只要你說不讓我娶,我肯定聽你的。”他急得直嚷。
“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賭氣也罷,真想娶也罷,反正你娶了。既然娶了,就善待她吧,我走了。”這個時候再探討過程已沒有意義,反正結果擺在那裡了。
“我不准你走!”他最後一次顯露的大少爺威風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手裡只如小孩子撒氣,惟覺幼稚可笑。
我毅然轉頭,今生緣已盡,錯開眼已是陌路。
前方不遠處,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在等着我,四周圍滿了戎裝侍衛和穿綢着緞的女僕。
“這是你的休書,從今往後你跟這家人沒關係了。”車開動之前,棗衣男人遞給我一張紙。
我打開一看,休書不是子孝寫的,但後面的落款的確是他的筆跡,旁邊還有兩個鮮紅的指印,應該是他和婆母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也罷,反正是要走的,何必藕斷絲連。
只是,拿什麼去填補此一刻心底那被生生撕裂開的傷口?要怎樣才能壓住那排山倒海的疼痛?
淚如斷線之珠,一滴滴落在他的名字上,瞬間暈染成墨黑的一團。
“小姐,別哭了,跟他們了斷關係是好事,他們給小姐提鞋還不配呢。”
“就是。”
寬敞的馬車裡,幾個衣着華貴的女人竭力安撫着我,其語氣之巴結,態度之恭謹,讓我不禁暗自詫異。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我娘,現在過得好嗎?”其實我想問的是,我娘現在是什麼身份啊,就連派來接我的人都如此不凡。
“我們要去京城。你娘當然過得好,不能再好了。”她們相視而笑,意味深長。
第一卷 如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