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真假賬簿,抽絲剝繭
公堂之上,衆目睽睽。楊天勤命人將楊家兩年來的賬簿全都搬了出來,楊夫人有些不懂小兒子這是要做什麼,看着楊老爺有些詫異的神情,楊夫人還是不放心的將兒子召到身邊:“你這是在做什麼?這位姑娘又是什麼人?”
楊天勤給了楊夫人一個放心的眼神,旋即望向站在一旁的宋怡,對着她微微一點頭。
如果說之前站上公堂的宋怡還是楚楚可憐令人心生憐惜,那麼不過短短几日,今時的宋怡已然是另外一番面貌。她直直的望向周亦琛,朗聲道:“大人,民女原本只是爲楊家做了繡工的女工,楊家出此大事,民女不過是想要盡綿薄之力,還請大人給民女一個機會。”
真是笑話了,這天下的能人都死絕了?楊家的事情,需要這樣一個女工來“報答”?更何況看她衣着簡樸,應當是出自貧苦人家,這樣的女子,能做些什麼?還揚言能幫助楊家?
旁人心中滿是懷疑並不奇怪,但周亦琛深切的明白宋家之後,是誰站在那裡,他只是思忖片刻,便沉聲道:“好,本官姑且給你一個機會。”
宋怡施禮:“謝大人。”
宋怡望向楊老爺和楊夫人,又是一施禮:“楊老爺,楊夫人,宋怡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女,並沒有什麼大本事,只是楊家於宋怡有恩,今日的事情,宋怡也恰好覺得有些蹊蹺,只希望憑藉一己之力爲楊家做些事,權當報答。不知楊老爺和楊夫人又是否能給宋怡這個機會?”
即便是衣着樸素,卻也不失禮儀與氣度,楊夫人見過很多女子,她的三個兒子的終身大事都系在她身上,此番見到這樣一個不卑不亢的女子,楊夫人眼中多了幾分欣賞,她望向楊老爺,低聲道:“老爺,姑且聽聽這位姑娘的話吧。”
楊老爺心中是不信李成會做出這些事的,他嘆了一口氣,重重的點頭。
燙傷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了宋怡身上。宋怡手心已經全都是汗,可是她讓自己冷靜下來,想着錢慕錦的教導時,心中不自覺得就多了幾分底氣。
宋怡走到李成身邊,禮貌問道:“李副管家,宋怡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李成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不曉得是因爲幾板子打得太疼了還是因爲別的,他看了宋怡一眼,神色中有隱忍的痛楚,點點頭:“姑娘請問。”
宋怡垂眼看着地上的李成,直言道:“李副管家在楊家可是做了賬房先生的事情?”
楊家並沒有專門的賬房先生,李成雖然是副管家,卻深的楊老爺的信任,這也是爲何即便二姨娘只有一個女兒,卻依舊不曾完全失寵的原因。
李成點點頭:“是。”
宋怡繼續問道:“那李副管家做了幾年的賬房?”
李成垂下頭:“兩年多……快要三年。”
宋怡心中微微訝異,似乎是這個答案和誰給她的說法重合了。
宋怡壓下心頭的意外,繼續道:“那我再問李副管家,做了近三年的賬房,李副管家可知道記賬的忌諱有哪些?”
但凡事有賬本的地方,總會有不光彩的手腳,所以即便這個時代還沒有對記賬有什麼明文規定,在大家摸索了這麼多年之後,也有了約定俗成的賬房先生的規矩,李成沉默片刻,答道:“記賬時忌諱錯賬,勾畫。”
所謂錯賬和勾畫,如同現代的記賬法一般,賬目不得有自行塗畫的部分,若是記錯,應另外重新記載。然如今的大齊並沒有這樣有系統的規定,是以多數的記賬先生會打一個草稿,然後認認真真的記載在賬本之上,如此方能體現一個真實與工整。而一旦有自行塗畫的部分,會自動被歸爲後來篡改。
宋怡點點頭:“那記賬之後的賬目又該如何?”
李成有些不懂這個小姑娘爲何會問這些,還是照實回答:“記賬後應曬乾墨跡,而後封存應當防蟲蛀,但如今楊府已經改用華……”
李成說到這裡的時候,整個人都是一怔。
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斷讓所有人都有些好奇,紛紛望向他。
李成的臉色變了又變,眼神開始變得飄忽。
宋怡倏爾笑了:“而如今楊府早已經用上了雅墨軒的一種最新的華研墨。而華研墨最大的特色,是它加入了一味特別的草藥,這味草藥叫做‘腐絕草’,帶清香,混入墨棒中研磨出來的墨汁同樣帶有清香。而使用華研墨寫出來的文章或是賬本,無論多少年都不會被蟲子蛀咬,李副管家,我說的對不對?”
宋怡此話一出,楊家人全都對這樣一個小姑娘刮目相看。畢竟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會知道這麼多的事情。
的確,雅墨軒的華研墨有這樣的好處,便於賬目的保存。
楊夫人看着宋怡,皺眉道:“宋姑娘,你問的這些事情,和楊府的事情有何關聯?”
宋怡看了一眼明顯呆滯的李成,彎腰從楊天勤帶來的賬本中翻出最老舊的一本,大概是兩年前的賬本,她問道:“今日楊府以家賊之事鬧上公堂,家賊因何而出?”
這個問題也是錢慕錦教的,措辭語氣都練了好幾遍,宋怡一面給自己打氣,一面整理着後面的話。
楊天勤接話:“因着三姨娘辦酒宴,要從賬房支錢,可是賬房拿不出錢,這纔對了賬目,發現賬房的現銀與許多值錢的東西與賬本對不上。”
宋怡點點頭,繼續問道:“查閱的賬簿,可是這一籃子的賬簿?”
賬房雖然李成主管,但也不是他一個人獨攬大權,負責賬房這邊相關事務的一個下手道:“姑娘,李管家做的賬我們都是覈對過的,每一季每一月都有核對,與庫房的實物數量都能對的上,這賬目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只是庫房少了東西,這才懷疑……懷疑是有家賊。”
倘若真的是賬目出了問題,所有做賬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他們自然要爲李成說話,也是爲自己說話。
沉默已久的楊老爺此刻也發話了:“宋姑娘,賬目我也查閱過,與庫房是對的上的。”
宋怡臉上並無慌張之色,而是望向那個幫李成說話的賬房下手:“這位小哥說,李副管家做的賬沒問題,是不是也同時表明,小哥能夠保證李副管家每一次做賬都極其認真,兩年時間,六百多天如一日?”
小哥十分篤定:“是!”
宋怡彎彎脣角,忽然翻開了自己手裡的賬本,丟在了李成面前,也丟在了所有人面前:“那好,那就請李副管家爲大家解釋一下,這本賬上的東西是什麼。”
李成剛纔說到那裡的時候已經結巴了一下,現在看到賬目上的東西,越發的臉色慘白。
是了,號稱能永防蟲蛀便於保存文書的華研墨寫出來的賬冊上,竟然有墨綠色的痕跡從字跡上漲開,更嚴重的,已經有一些連字都看不清楚!
周邊的人都看到了這賬目上的痕跡,而方纔信誓旦旦爲李成作保的人,此刻也有些詫異呆愣。畢竟這賬目……不該是這樣子的。
宋怡將賬目攤在衆人眼前,不急不慢道:“華研墨的確可以有助於賬目的保存,即便這些賬目封存後不再拿出來攤曬,也不會被蟲子蛀咬。但是華研墨在使用的時候,是有一個侷限的。那就是字跡寫成後,需得攤開攤上一日。因加入了草藥,所以墨跡不容易幹。但若是沒有這樣做,賬本上會隨着時間推移,生出越來越濃的墨綠痕跡,直至整個賬本都作廢!”
“我想問問,能一絲不苟認認真真,做賬房‘六百多天如一日’的李副管家,會不會不曉得這種墨的使用方法?”
宋怡眼珠子一轉:“還是說,是雅墨軒的老闆沒能對李副管家說清楚?那可就是雅墨軒的老闆的問題了。”
李成沉着臉,不說話。
楊老爺和楊夫人都愣住了,楊老爺有點轉不過來:“宋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怡笑了笑,道:“楊老爺,我的意思是,倘若這裡的賬本其實根本就是李管家寫的,那這個賬本,還是真的嗎?”
不……不是李成做的賬?
周亦琛望向李成,一拍驚堂木:“李成,你有何話說?”
李成張了張嘴,不曉得是屁月殳 後宮小說網 上的疼痛太過鑽心還是心神慌亂,一瞬間竟然沒了解釋。
宋怡趁熱打鐵:“李管家是解釋不出來,還是不敢解釋?不如讓宋怡做一個猜想好嘛?”
宋怡將賬本拿在手裡:“真正懂得記賬之人,就像李管家說的那樣,不僅要懂得記,還要懂得存。遠的不說,兩三年內的賬簿應當是能隨時查閱保存完好的。這樣的事情,一向妥帖周密的李管家不可能會漏掉。我們不妨做一個大膽的假設。假如我手上這本賬是假的,那爲何府中的銀錢與賬冊數目對不上的時候,爲何沒有看出這本賬冊是假的?”
“不!”李成如夢初醒,及時出聲。他的神色已經不定,口中卻還在強辯:“是……是我記錯了……是我不懂華研墨的用法……是是我疏忽……定然是這樣,纔會讓賬本……”
“所以李副管家的意思,是這本賬乃是李副管家親自謄寫記錄,是句句屬實的真賬目?”宋怡厲聲打斷,氣勢非凡!
李成撐在地上的手臂已經微微發抖,聲音也沒了最初時候的底氣:“是、是……”
宋怡笑着搖搖頭,望向楊夫人:“夫人,宋怡有一事想要請教夫人。”
楊夫人已經被這樣的局勢弄得意外不已,現在看宋怡也沒了最初的以貌取人,她點點頭:“姑娘請問。”
宋怡道:“敢問府上吃不吃人蔘?”
楊夫人好歹是後宅之主,就算她不會一一詳細的查詢,有些事情她都會知道,比如府中每月哪一天是採購日,採購日當天會買些什麼,她都要做到心中有數。
楊夫人點頭:“人蔘一物,楊府每個月都會採購。”
宋怡笑了笑:“楊夫人,您再仔細想一想,往前一些,這兩年內,當真是每個月?”
楊夫人皺皺眉,似乎是在認真想,然後點頭:“是,每月都有。”若是哪一個月少了,她是第一個曉得的,而且如果沒有人身,楊夫人還需得支會下人去尋找旁的有同等進補功效的不拼採購回來。
金貴慣了的人,離不得這些。
人蔘這東西雖然金貴,卻也不是千金難得之物。稍微有些規模的藥材店都會有,不過是品質好壞罷了。
宋怡點點頭,轉身在籃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撈出一本相對上一本嶄新一些,賬本之中的墨跡也污染的少一些的賬本,信手翻開。
公堂上安靜的針落可聞,可宋怡的翻書聲彷彿敲在人心上的警鐘,叫人無法安心。
忽的,她的動作一滯,眼眸一亮,脣角跟着翹起。找到了!
宋怡將一年前的冬季的賬目翻了出來,亮給衆人看,掃過一遍後,衆人的目光都變了。
一年前的冬季,根本沒有采購人蔘!
宋怡淺淺一笑:“楊夫人,是不是您記錯了?”
楊夫人臉色變了變,當即道:“不可能!我絕不可能記錯!”旋即望向李成,神色也變得犀利:“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你當真用了假的賬目!?”
李成已經面如紙白,宋怡卻道:“楊夫人,您錯了。這本賬,纔是真正的賬目。”
這本賬纔是真的?
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楊天勤道:“宋姑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宋怡不動聲色的舒了一口氣,道:“一年前的冬天,因爲比起往常要寒冷數倍,上山採參的工人因此凍死好一些,加上氣候異常,使得盛產人蔘之地發生過好幾次的雪崩,造成了極大地傷亡。所以一年前的冬天,整個大齊的人蔘,都是供不應求!能買到的人蔘,也必然是高出了往常的價格許多。”
“不吃人蔘也不會死人,但是對於楊府來說,相比會驚動到夫人,採取別的措施。可是夫人說一年前的冬天府中買到了人蔘,那這理應高出正常價格許多倍的人蔘,夫人沒有印象了嗎?”
楊夫人有些發怔,楊老爺望向她:“你可想好了!”
楊夫人看了楊老爺一眼,堅定道:“老爺不信我?我爲老爺打理家中事物多年,難道這種小事我會記錯!?”
宋怡接話:“楊夫人沒有記錯。因爲當日給楊夫人看的,根本不是這一本賬簿。當日夫人看的,纔是真正出自李副管家之手的賬簿,一本從頭到尾都弄虛作假的假賬!”
最後幾個字,宋怡說的鏗鏘有力,讓李成險些支撐不住。
宋怡將手中的賬簿扔給李成:“這本賬簿,纔是真正的賬簿!記載了楊府吃穿用度採購的賬簿!李副管家,你現在還能跟我說,這本賬,是你記的嗎?究竟是你一時大意忘記了華研墨的用法造成賬目被毀,還是這本賬根本就不是你所記?”
李成的嘴脣顫抖,還未發話,宋怡又是一擊:“如果是你所記,就請李副管家爲大家解釋一下人蔘的事情,若不是你所記,那李副管家就更要解釋一下,是什麼人讓您默許了這本真賬目換了你所記的假賬目!而你使出的這番苦肉計,讓自己成爲一個充滿仁義的罪人,最終又是爲了將誰陷於不仁不義!?”
咚的一聲,李成最終無法支撐自己,跌坐在了地上,臉色慘白。
而宋怡的話音未落,一旁忽然傳來了一個丫鬟的尖叫聲:“不好了!三姨奶奶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