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晴翠琉璃(八)

貞寧十二年的中秋宮宴, 讓楊婉親眼見識到了大明貞寧年間,皇室飲宴的奢靡之風。

如果說,歷史上的戶部虧空只是一個單一數字, 那麼此時鋪排在楊婉眼前這些珍饈, 排場, 器皿, 就都是具體的註解。她身在其中, 終於感受到了楊倫和白煥的矛盾和絕望。

因爲文臣與皇帝之間僵持了太久,因此,這只是一場三爵(1)的常宴, 饒是如此,內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門也爲此忙得人仰馬翻。楊婉在承乾宮養病丟開了手, 宋雲輕便在王司樂處幾乎要忙哭了。

她和楊婉都是尚儀局的“筆吏”, 少一個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寫一份文書, 今日宴飲,司樂和司禮處不斷地在進行物品支領和人員調遣, 往來的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滿了宋雲輕的書案,饒是這樣,外頭還一刻不歇地遣人來催命。

宋輕雲忍不住罵道:“我這兒又不是草臺的班子,演了這出就撤了, 今兒我人已經給定這兒了, 飯水都沒顧上一口, 你們外面還要怎麼樣, 我又不能平白再長一雙手出來。”

話剛說完, 就聽門前道:“就氣得這般厲害。”

宋雲輕握着筆擡起頭,見楊婉端着食盤走進來, 終於露了笑:“你怎麼來了,身子好了嗎?”

楊婉放下食盤,一面走一面挽袖,“差不多了,讓塊地兒給我吧。”

宋雲輕指了指對面,“你騰一塊出來吧,我已經暈頭了。”

楊婉低頭理着面前的公文,“在外面就聽見你抱怨了。”

宋雲輕停筆道:“不過,你可別勉強,這風寒後要是調理得不好,根兒得跟着一輩子。”

楊婉笑笑,“還真有些咳,但也在房裡憋不住了。你去歇會兒吧,好歹把飯吃了,我來應付一會兒。”

宋雲輕歇手坐到一邊,拿起食盤上的筷子,“你這做的什麼啊。”

楊婉低頭蘸墨,隨口應道:“陽春麪,你將就吃一點。”

宋雲輕挑起面吃了一口,“我聽李魚和陳樺都說過一次,你煮這面給鄧少監吃過。”

楊婉一邊寫一邊道:“那還不是你教我的,別的咱們做不了,吃上還不容易?”

宋雲輕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動火差點沒把尚儀大人給嚇死。”

楊婉笑而不語。

她寫字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在手邊累了好幾本,擡頭朝外道:“叫司樂的女使進來,把這些遞出去,剩下的不關現下的支領,叫她們且等一等。”

宋雲輕看着她從容的樣子,笑道:“要我說,你還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順這些東西都難得很,你一來不光順了,連先後,主次,都跟着分明瞭。”

楊婉笑道:“捧殺我呢。”

“不是,是真覺得你好,我們私底下也說,放眼這宮裡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鄧少監配得上你。”

她說着嘆了口氣,“如霜似雪的一個人啊,嘖……你說他要是沒獲罪挨那一刀多好。”

楊婉側頭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陳掌印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宋雲輕忙搖頭:“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寧妃的妹妹,以後想出宮,求個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樣,我家裡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內監,我出去了也沒個做主的,好在陳樺他願意讓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覺得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人陪着,知冷知熱地過,比什麼都強。”

她說完快速地扒了幾口面,站起身去洗手,一面又道:“今兒晚上,我和陳樺還有李魚湊了吃魚鍋子,你來嗎,叫上鄧少監一道?”

楊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擾你們,趕緊把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

“成。”

宋雲輕重新握住筆,面色稍稍一沉,“我見陳樺也忙,原不想麻煩硬湊一起,但這一兩個月,聽說了些外面的事,哎,太慘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樣,再也見不到了,我才覺得,要趁着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樂一日是一日。”

楊婉停筆擡頭道:“你這話說得真好,我要記着,回頭說給鄧瑛聽。”

宋雲輕道:“他不一樣,他是營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開了,這百殿千樓,是建不起來的。”

百殿千樓,建不起來 。

宋雲輕並沒有深思自己無意之間說出的這句話,但楊婉卻被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給怔住了。

後人雖然有了更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能透析王朝的壽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評論故人的言論總是以歷史的侷限性爲基,高高在上。遠不如宋雲輕這一句“百殿千樓,建不起來。”誠懇厚道。

楊婉因此沉默,宋雲輕也就沒再出聲,兩個女子各擎一方,筆下不停。

申時的時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儀局。

楊婉回到承乾宮的時候,四下倒是靜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宮女都跟着寧妃赴中秋宮宴去了,年紀小些的宮人則各自得了閒散,湊了吃食各處賞月去了。楊婉從廚裡取了月餅,往司禮監的值房走,到了鄧瑛的住處,卻見裡面沒有燈,護城河上水聲清冷,除了無邊的月色,竟聽不到一絲人聲。

楊婉看着手上的月餅,有些無奈,只得找了一個背風處站在。

她大概猜到鄧瑛應該在太和殿上。這一個月,楊倫和白煥爲了搭救桐嘉書院的人,幾乎把爲人臣,爲百姓官的尊嚴都搭盡了,但是鄧瑛卻從不過問這件事,一門心思地紮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趕越快,原本計劃在十月完工,此時竟已經在繪完了彩樑。

楊婉記得,貞寧十二年霜降後的秋決,周叢山慘死在午門,京中各處街巷,路祭無數,滿城悲慼嗚咽。

貞寧帝深感錦衣衛的法外之權過於膨脹,於是在司禮監設立東廠,監察張洛所掌北鎮撫司的刑獄,以此來與錦衣衛制衡。楊婉覺得,此時的鄧瑛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微妙的政治變化,只是他還沒有跟任何人講。

楊婉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還沒好全,現又在冷風瑟瑟的護城河邊站得久了,不禁手腳發冷,喉嚨也癢得很。她攏了攏身上的褙子,顧不得體面,抱着懷裡的月餅蹲了下來。

正當楊婉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鄧瑛終於回來了。

他仍然穿着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卻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來洗臉,忽然隱約看見自己的屋子前面蹲着一個人。

他連忙走上前去,見楊婉縮在門前的笤帚後面,冷得渾身發抖。

鄧瑛蹲下身替她擋住身後的風,“你在這兒等了多久了。”

楊婉咳了幾聲,“個把時辰了吧,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冷死了。”

鄧瑛有些無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

楊婉擡起頭,“我本來想去太和殿找你的,但是又不想耽擱你的正事,我以爲今日中秋,你總會早一點回來,誰知道想偏了。”

她說完又一連咳了好幾聲,臉色也有些發白。

“你把門打開啊,讓我進去。”

鄧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打開門。

楊婉哆哆嗦嗦地挪進鄧瑛的屋子。

屋裡黑漆漆的,鄧瑛在書案上找蠟燭,卻聽楊婉站在門邊,咳得幾乎停不下來。他忙合上門窗,懊惱自己這裡竟然簡陋的連多餘的燈燭都沒有。

“鄧瑛。”

楊婉在背後喚他,他忙轉身應道:“我在。”

楊婉紅着眼睛,她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些被吹着了,將才冰冷的臉,此時竟然有些發燙,然而身上卻還是冷得發僵。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嗡聲道:“鄧瑛,我還是有點冷。”

鄧瑛看着周遭四壁,除了幾件未及清洗的衣衫,就只剩下一牀棉被,他看着楊婉心裡很猶豫。

他不願意自己貼身的東西沾染到她的身子,卻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幫她禦寒。

楊婉又咳了一聲,聳肩難受地吸着鼻子。

鄧瑛着實顧不上其他的,點燃蠟燭走到自己的榻前。

“到我榻上捂一會兒吧。”

說着,彎腰鋪開自己的棉被,“來。”

楊婉蹲在牀邊脫下自己的鞋子,抱着膝蓋縮進了鄧瑛的被中。

他的棉被並不比承乾宮裡的羅被柔軟,卻有一股淡淡的皁角氣味。

鄧瑛站在她的身後,將自己的枕頭墊在她的背後,回頭對他道:“我去燒一壺熱水回來。”

楊婉搖頭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捂一會兒就好了,你坐。”

鄧瑛沿着牀沿兒坐下,彎腰將楊婉的鞋攏好,放在一邊,直身後卻一直沒有說話。

楊婉攏着被子,朝他坐近了些。

“你怎麼了。”

鄧瑛看着楊婉的暗繡通草的秀鞋,“我這個地方,實在太侷促。”

“不會啊,被子很暖和,我這麼捂一會兒,覺得比剛纔好多了。”

她說完,把頭也縮到被子裡。

“我小的時候生病,就喜歡這麼躲在被子裡不出來。”

鄧瑛看着她燙紅的臉,“你是不是在發熱?”

他說着下意識地擡起手,想要去觸她的額頭,但剛擡起來,卻又停住了。

誰知楊婉擡起了自己的手,輕輕摁在了他的額頭上,另一隻手摸了摸她自己的額頭,有些懊惱地說了聲:“完了。”

說完鬆開手,重新把自己裹起來,“鄧瑛。”

“嗯?”

“去吃月餅。”

她說着朝前面揚了揚下巴,“我放在桌子上了。”

鄧瑛轉過身,看着那油紙包卻沒有動。

楊婉無奈道:“你又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膝上輕輕地捏了捏,“我怎麼配你對我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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