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明鸞便趕了馬車來到象牙山腳下的路口處等候,朱翰之不多時就來了。今日他特地換上了一件稍微新一點的藍布短褐,是沒有加縫補丁的那種,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服服帖帖的,不過因爲他臉上還有大塊的疤痕,又點了無數僞裝的麻點,再添個斗笠,倒不大顯得出來。
當他上了車,摘下斗笠後,明鸞纔看見了他的新形象,便笑問:“今兒怎麼打扮得這麼齊整?”
朱翰之笑笑:“你說要來試新車,這是喜事兒,既是喜事兒,打扮得齊整些又怎的?你這身衣裳不也是新做的麼?”
明鸞低頭看看身上的月白細布衫子,特地用了蠟染布做了領緣與袖邊,襯着同樣花色的蠟染布褶裙,顯得很是雅緻。她笑說:“這個不是新做的,是去年秋天時我母親傷了腳,養傷時閒着沒事,做的一套夏季衣裳,我一直很喜歡,只是這料子容易弄髒,我平日不捨得穿,直到今兒才狠下心穿出來呢。好不好看?”
朱翰之的視線在她身上轉了幾轉,點點頭:“還行,就是素了些。”
明明是很好看的衣裳,居然只得了這輕飄飄的幾個字評價,男人啊,不論年齡大小,都是沒有審美觀的傢伙!
明鸞一邊在心中腹誹,一邊鄙視地瞥了他一眼,決定不打擊這沒審美觀的可憐人了,便拍了拍馬車的車壁,向他炫耀一把:“你瞧瞧,怎麼樣?這可是新車!全德慶最好的車馬行做的!”
朱翰之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了幾番,方纔給出一個評語:“差強人意吧。瞧你這得意樣兒,不過是輛再尋常不過的馬車,你就高興得找不着北了。那位柳同知真不夠大方。我聽說他做成這件事,在德慶的民望大升,都快要越過知州去了。連肇慶知府都有所耳聞,親筆行文來誇獎呢,日後必定前程大好。你給他帶來這麼大的好處。他居然只賞了你十兩銀子一輛車,未免太小氣了吧?”
明鸞撇嘴道:“瞧你那眼皮子淺的。我雖給柳同知出了兩個主意。但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真正在做事的,還是茂升元的人,柳同知自己也花了不少心血。如今能有這樣的成果,功勞都是他們的,我不過沾點光,能得到這些獎賞。就已經喜出望外了。如果還要嫌不足,那臉皮也太厚了吧?你當我是沈家人麼?”
朱翰之忍不住抿嘴一笑:“那倒是,跟沈家人一比,你立馬兒成君子了。”
明鸞白了他一眼:“淨會嘲笑人。聽你方纔的話,你一定又把呂先生派來的人當成探子派出去打聽消息了。早勸過你,他們是留下來保護你的,你別總是支使他們不幹正事,萬一真遇到了麻煩,誰來救你?”說罷又四處張望:“他們人呢?該不會沒來吧?如果跟來了,你也用不着讓他們躲起來。光明正大跟着好了,也免得他們辛苦。”
朱翰之伸手奪過她手裡的馬鞭:“不用找了,他們都不在。今兒既是要試你的新馬車,也不必非得進城去。他們跟不跟有什麼要緊?若真遇到麻煩,大不了駕着車快逃就是。”說罷用力一甩鞭子,馬嘶叫一聲,便開始往前跑了。
明鸞嫌他力道太大,忙說:“你輕點兒,這可是新馬!鞭子也是我二伯父昨兒晚上連夜做出來的,還是新鞭子呢!”
朱翰之接過來瞧了瞧,輕笑道:“這鞭子不如李家那個厲害,打在馬背上輕飄飄的,幸好柳同知送你的這匹馬十分溫順,一看就知道是拉慣了車的,不然這鞭子還真未必降得住它。”
“你怎麼知道?”明鸞有些驚訝,“我二伯父也說,這馬可惜了,只能用來拉車,人騎上去卻跑不快,不然他直接就能拉了去,哪裡還能留在家裡拉車?”
朱翰之翹翹嘴角:“這種事,但凡練過騎術的人都曉得,二表叔自小就習騎射,如今又是正經的武官,自然是瞧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們女孩兒家哪裡知道這個?”
明鸞只覺得他話裡大有輕視之意,便冷笑着說:“憑什麼說女孩兒家就不知道了?不過是因爲被你們拿規矩禮教約束着,只能關在家裡繡花,沒機會騎馬纔會這樣。如果你不是自小學騎射,只做個富貴閒人,你也一輩子不可能知道這些!要是給女孩兒同樣的學習機會,誰說我們就比你差?!”
朱翰之不以爲然地道:“你這話就說得偏頗了,男孩兒和女孩兒學的東西怎會一樣呢?男孩兒文可學四書五經,武可學舞刀弄槍,女孩兒除了管家繡花之事外,頂多就是學點琴棋書畫陶冶情操,若是武將人家,就再學點騎射功夫,這便已經極難得了。可饒是如此,真要比起真本事,那也是男子勝於女子的。”
明鸞不服氣,轉過身去打算認認真真跟他辯駁一番,不料纔開口說了句“你別瞧不起人”,那馬車便不知硌着了什麼東西,顛了一下,她一時沒坐穩,竟整個人往朱翰之身上倒,朱翰之連忙伸手扶住她,但她先一步擡手撐着他的肩膀直起身來,就沒倒過去,還很快縮回了手。朱翰之頓了頓,將自己的手也縮了回來,面無表情地拉了拉馬繮繩,讓馬走得慢些、穩些。
明鸞還在那裡小聲抱怨:“怎麼回事?路上怎麼有塊那麼大的石頭?前天經過時明明還沒有的,誰丟的啊?真沒公德心。”又要朱翰之停下,自個兒跳下車去把那塊石頭丟到路邊。
回到車上時,朱翰之一臉陰沉,明鸞有些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沒事!”朱翰之硬幫幫地頂了回來,明鸞能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悅,卻不知道是什麼事惹着了他,更覺莫名其妙。
馬車不知行進了多久,朱翰之纔再度開口:“姨祖父身體還好吧?我有好幾天沒見過他老人家了。”
明鸞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臉色似乎緩和了許多。方纔答道:“祖父身體好着呢,多虧了柳同知送的虎骨,他拿來泡酒喝了。連風溼的症狀都輕了許多,不過最近天氣越發熱了,他有些沒胃口。如今也不愛出門,每日只在家裡教小弟讀書寫字。”
“哦?是嗎?那就好。”朱翰之勉強笑了笑。“說起來,你這樣跟我出來不要緊麼?先前你陪我進了幾次城,是想讓我避開沈家人的騷擾,不是說沈家人已經消停了麼?你忽然又叫我進城去,姨祖父居然也同意?”他隱隱記得明鸞已經將近十二歲了,若還在京城裡做着勳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差不多該是說親的時候了。如今雖是在流放地,到底男女有別,他與她又是表兄妹,姨祖父三番五次讓明鸞來陪他,會不會有別的念頭?
明鸞卻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只猶豫了一下,便立刻決定坦然相告了:“沈家前些時候確實是消停了些日子,但這兩日又上門來了。好象是我們幫茂升元跟柳同知牽線,從瑤民手裡收購大量蠟染綢、蠟染布與竹製品,結果在廣州大賺一筆的事叫他們知道了。他們聽說柳同知有意將全德慶境內的瑤民與漢人貧民組織起來,統一生產蠟染綢和竹製品外銷,茂升元與另兩家大商戶都要參與進來,需得在德慶各地挑選當地人打理日常庶務。恰好我們九市就有一個名額,我們家沒打算參與進去,沈家大爺卻很是眼熱,想讓我們家幫他說說好話,讓他做這個管事。”
朱翰之毫不掩飾面上的詫異:“他這是要做什麼?已經有了兄長這個倚仗,他還要貪圖這小小的管事之位麼?”
明鸞撇撇嘴:“我哪兒知道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也許是覺得蚊子肉也是肉,再少的錢也是錢吧?祖父再三跟他們說,我們兩家人遲早都要走的,這時候攬下這樁差事,一來會引人注目,二來日後離開時又要再找人接替,平白給柳同知添亂,三來嘛,這種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還要管雞毛蒜皮小事的差使,沈家大爺那性子哪裡做得來?沒得自找麻煩去!祖父已經把這事兒託給李老爺了,李老爺也選好了人。可惜啊,沈家人從來都是聽不進人話的,又最愛死纏爛打,見我祖父這條路行不通,又聽說茂升元在柳同知那裡還能說得上話,最近沒少騷擾我母親,偶爾也會纏上我。祖父說了,叫我沒事就儘量躲出去,省得跟他們歪纏,怕我一時沒忍住跟他們翻了臉。若是可以,最好把你也帶出去,免得沈家事有不諧,把氣撒在你身上。正好,今天要去試新車,祖父就讓我叫上你一道去。”
朱翰之抿了抿脣:“姨祖父是這麼說的?”
“對啊,怎麼了?”
“沒什麼。”朱翰之沉着臉又甩了一記鞭子,只覺得心裡悶悶的,卻不知道是爲什麼,便擡頭看了看天色,“這該死的夏天,又熱又悶,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會嗎?”明鸞張望四周,“我怎麼覺得風還挺涼快的?”
“閉嘴!我說悶就悶,你若非要覺得天很涼快,乾脆你來趕車得了!”
明鸞不由得對他怒目而視,但終究顧慮着自家趕車技術不過關,恨恨地選擇了忍氣吞聲。
就在這對少男少女正在相互鬥氣之際,沈儒平又再度造訪了章家小院。他這回沒有去見對他從無好臉色的章寂,也沒讓妻子去找陳氏,卻踏入了長姐養病住的小屋。
沈氏咳嗽着,看了殷勤奉上茶水的弟弟一眼,嘆了口氣,接過茶道:“你這想法行不通的。我也問過老爺子,他說的不無道理。如今不比從前,事事都要靠自己經營,太孫已經前往北平了,燕王很快就會派人來救我們。到時候我們回京城也好,去北平也罷,自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你乃堂堂皇親國戚,太孫殿下的親舅舅,何必委屈自己將就一個小小的管事之職?即便是讓你做了,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還會引人注目,興許會給燕王派來的人添麻煩的。”
沈儒平不以爲然地道:“燕王殿下既會派人來接,自然有法子疏通好關係,若我做個小小管事。就引人注目的話,章家老二連總旗都當上了,豈不是更引人注目?章家分明是不想讓我們沈家得利。才故意使絆子的。”
沈氏又嘆了口氣:“你明知道他們都不待見你,又何必送上門去獻殷勤?有太孫殿下在,他們絕不敢少沈家一口吃的。待到我們跟太孫團聚,你有的是機會出頭。我實在不明白你強求這個職位有什麼用處。”
沈儒平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大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即便我們能到太孫身邊去,恢復了尊貴身份,再不用過這等苦日子,可我們兜裡還是沒有銀子,哪怕是走親訪友、打點人手,都十分不便。還有。容兒既是要做太孫妃的,嫁妝在哪裡?我們做父母的總要爲她着想,不能讓她兩手空空地嫁給太孫啊!當年在東莞的時候,我本來也偷偷積攢了些好東西,結果都被人搜刮走了,只留下兩片象牙,都給你拿去了,我當時可是一句怨言也沒有!如今既有這個機會,怎麼也得拼一把。聽說茂升元先前做成的那筆大生意,就淨掙了近千兩銀子!雖說我要做的只是個小小的管事。但只要經營得當,未必不能積攢下一筆小錢。大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一定要幫我!”
沈氏面露難色:“這……”想了想。“你的話也有道理,只是章家這邊斷行不通的。老爺子早就厭煩你了,絕不會答應幫這個忙。三弟妹……自我來了以後,也待我冷淡了許多,大概是當年在彭澤的時候,我選擇跟你們同行,讓她有些不諒解。我又不好將實話告訴她,也只能由得她去。”
沈儒平忙道:“大姐別灰心,章老三家的一向聽你的話,即便是一時惱了你,三年都過去了,她能有多大的氣?我看這都是因爲你一直病着,沒能跟她好好說話的緣故,若是能請了她來,多勸解勸解,未必就不能說動她。大姐,章老爺子既然不肯幫忙,能給茂升元遞話的就只有你這個妯娌了,哪怕是爲了弟弟,爲了你侄女兒,大姐也要出一把力啊!”
沈氏眉頭緊皺,被弟弟勸了好半天,才勉強點頭道:“也罷,我就試一試好了。你不方便跟她說話,回頭叫容兒過來。三弟妹對她還算寬和,讓容兒去請人,應該不至於碰壁。”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三丫頭不在吧?若是她在,即便說動了三弟妹,終究也是成不了事的。”
沈儒平冷哼道:“大姐就放心吧,我親眼瞧見她駕了車出去接朱文考,纔過來找你的。也不知章老三是怎麼教女兒的,把女兒養成個村姑不說,居然還象個男人似的駕車出遊,與朱文考同行,章家也沒人去教訓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大姐,你說……章老爺子會不會是有什麼想法?”
沈氏一愣,馬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失笑:“這怎麼可能?他們倆差着好幾歲呢,若老爺子真有結親的念頭,那也該選二丫頭。”
“章玉翟長了那樣一張臉,誰會娶她?”沈儒平撇了撇嘴,“依我說,你家老爺子也是老糊塗了,章玉翟長得再醜,好歹還是個大家子閨秀的作派,章明鸞雖長得好些,卻是個鄉下丫頭,怎麼拿得出手?若他真有那個意思,好歹也該先想到咱們鳳兒纔對。”
沈氏淡淡地道:“休要胡說。容兒已經是太孫妃了,若是再把鳳兒許給朱文考,我們要如何跟太孫殿下,跟死去的太子妃交待?”
沈儒平訕訕地笑了兩聲,縮了腦袋:“我這就找容兒去,一定讓她把你那妯娌請過來。到時候……就靠大姐了!”
明鸞與朱翰之對沈家姐弟這番議論一無所知,他們剛剛纔結束了一段馬車狂奔,停下來時,兩人都興奮得滿臉通紅。明鸞不停地拍着馬車壁叫道:“這車真好,是不是?是不是?!多結實呀,跑得這麼快,一點雜聲都沒有!坐在車裡也穩當得很!”
朱翰之微微喘着氣:“確實不錯。做車的工匠手藝挺好的。”
“我早就說過了,這是全德慶最好的車馬行出品!”明鸞重新坐好,整理了一下頭髮,“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既然你不想進城,不如咱們去看龍舟?端午馬上就要到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一定在江面上練習划龍舟呢,到了正日子,江邊定是人山人海的,咱們想清清靜靜地看,就得趁這個時候。”
朱翰之張望四周一眼:“也罷,隨你喜歡吧,看完了咱們就回去。大熱天的,外頭曬得很,若你嫌沈家人煩,就跟我回山上去,山上涼快。”
“好啊!”明鸞也沒多想,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兩人調轉車頭,往江邊的方向走,一路有說有笑的,不一會兒,迎面來了一羣人,明鸞認出其中一個正是那天在茂升元門口遇見的翩翩公子,對方也正好擡頭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