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州,也就是貴州城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雄偉和繁華,雖然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但城中建築大多都是低矮的土樓,充滿着一股野蠻氣息,地面坑窪泥濘,還有驢馬的糞便,空氣中滿是劣酒和便溺的氣味。
各門各派三教九流的武林人士揹負各式兵刃隨處行走,人人的眼中都帶着兇狠和警惕,開門做生意的商戶大多是當地的土人,穿着黑衣黑裙或者藍衣黑裙,抱着頭巾,腰刀從不離身。
也有不少漢人在城中開鋪子做買賣,雖然仍舊保持着漢人的謙謙有禮,但古井不波的笑容之下,卻也透露着不容欺負的驚醒。
這裡雖然被城牆和建築包圍着,但沒有太多文明的氣息,反而更像外頭的叢林,弱肉強食的規則主宰着這座本該講理的城市。
因爲人滿爲患,也爲了熟悉地形,楊璟等人幾乎將整個城鎮都逛了一遍,才決定在城西的一處客棧落腳。
這裡已經遠離中心地帶,但人客仍舊很熱鬧,外頭迎風招展的破爛酒旗上,是黑得並不明顯的招牌:“三碗倒。”
見得這個招牌,楊璟不由笑了,雖然彼時已經有了燒酒技術,但燒酒技術比較繁複,需要的成本也高,像西南這種窮苦地方,所用仍舊是古典的曲種釀酒,當然了,貴州接壤川蜀,而川蜀的燒酒名聲可是非常大的,也不排除這裡的人懂得燒酒技術。
楊璟之所以發笑,是因爲此時正有一個滿臉虯鬚的高頭漢子,正在跟嬌小的老闆娘較勁,那漢子粗聲粗氣,拍桌子便罵道:“不是說三碗倒麼,老子都喝了十八碗,半點反應沒有,看你還是這等醜樣,也沒見你變得天仙兒似的!”
那莽漢如此一說,周圍的酒客鬨堂大笑,再看那老闆娘,身子嬌小,臉膛紅黑,雖然年輕,但確實不算漂亮。
那漢子見得衆人聲援,也滿臉得意,繼續調笑道:“人別處的老闆娘可都風騷帶勁兒得很,這麼醜也敢出來賣酒,你這也算是獨一家了!”
周圍的人笑得更歡,只是楊璟等人漸漸也看出了些眉目,宗雲竟然少有地露出笑容來,朝楊璟說道:“那漢子要倒了。”
楊璟聽得此言,不由往老闆娘身上大量了一番,王不留也眯起眼睛來,上下看了一眼,卻搖了搖頭道:“這姑娘武功不如漢子,她身邊那幾個跑堂和小廝也不是對手…”
宗雲卻不以爲然,只是笑而不語。
楊璟等人雖然剛進門,就在櫃檯邊上,但由於他們穿着道袍,再加上幾個人都是身材頎長,氣魄不凡,所以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宗雲雖然聲音不大,但衆人卻聽得真切,老闆娘朝宗雲這邊看過來,臉上有種被知音賞識的感激和喜悅,那漢子卻不樂意了,朝宗雲和楊璟這邊指着便罵道:“哪裡來的牛鼻子,眼瞎了可抓緊去治吧,在這裡爛嘴的亂嚼舌頭!”
漢子話音未落,已經咚咚咚踏出三四步,他的腳步沉重有力,聽着腳步聲就能想象他的體重,身上並非虛胖的肥肉,而都是腱子肉!
這漢子也懂得江湖規矩,若真把這小店給砸了,熱鬧當地商戶不說,這些酒客也會不樂意,看看熱鬧,鬥鬥嘴皮子還成,真要把店子給砸了,誰來伺候他們這幫大爺?
好在宗雲這個不識好歹的臭道士,關鍵時刻竟敢揶揄那漢子,漢子也算找到了個臺階,又豈能放過宗雲!
膽敢孤身闖蕩江湖,而且還能安然無恙,甚至還敢在店鋪裡頭尋麻煩的,身手肯定了得,漢子也有這等自信,即便楊璟這邊人多,他也根本不放在眼中!
楊璟往宗雲這邊一看,宗雲仍舊雲淡風輕地垂手而立,但眼中卻充滿了興奮,他便如同一條上岸的魚重新又回到了水裡,江湖武林纔是他該呆的地方,那種熟悉的久違感讓宗雲躍躍欲試,似乎在回味當初闖蕩江湖的蕩氣迴腸!
那漢子一拳砸過來,便夾裹風雷之勢,如同推金山倒玉柱,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關外的野路子,講究蠻力,大開大合,起手就拼命,難怪敢孤身闖蕩了!
宗雲雖然也不矮,但論身形氣質缺如清瘦的寒竹,而那漢子卻魁梧得如同紮根深厚的參天大樹!
大堂裡頭的酒客們紛紛輕嘆,不由爲宗雲感到惋惜,也有人只是沉默着,意味深長地盯着宗雲。
面對這漢子的猝然出手,宗雲只是輕笑一聲,如同螳臂當車一般,張手便抓向了那漢子的拳頭!
“太輕敵了!”
“他以爲自己是誰?竟然單手!”
“這道士是何門何派?竟敢如此託大,那漢子這一拳少說也有一牛之力,他竟然想單手去抓?簡直找死啊!”
“這牛鼻子小道必敗無疑!”
衆人盡皆議論紛紛,並不看好宗雲,那漢子彷彿被羞辱了一般,力氣如潮水一般往拳頭裡猛灌,若說先前他還留了幾成力氣,只是想教訓教訓宗雲,那麼現在被宗雲鄙夷之後,他已經傾盡全力,便是要當場打死這雜毛小道!
那老闆娘也朝宗雲投來擔憂之色,畢竟自己容貌並不出衆,難道有男人爲自己出頭,而且宗雲面相俊朗,氣質非凡,處處透着一股貴公子的姿態和氣度!
就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宗雲猛然一震袖袍,輕輕巧巧便捏着了那壯漢沙煲大的拳頭,順勢往後一拉,卻往漢子肋下穿了過去!
那漢子手臂被反扭,半旋身子,左臂神龍擺尾,猛然橫掃,若打結實了,說不得要把宗雲的脖頸都給掃斷!
然而宗雲卻輕笑一聲,雙腳如紮根一邊沉穩,順着力道一拖,那漢子便被宗雲掄了出去!
“啊!”
壯漢忍不住驚呼一聲,整個身子如滾筒一邊旋轉着倒飛出去,狠狠地砸在大堂一桌人客的席面上!
那桌子頓時四分五裂,杯碟盤盞和碎木屑四處濺射,那漢子躺倒在地,已經昏迷了過去!
大堂裡死一般寂靜!
這一手來得太過突然,那漢子來勢洶洶,結果宗雲借力大力,四兩撥千斤,在旁人看來,就如同一頭髮瘋狂奔的犀牛,卻被一直狐狸抓住了前蹄,旋轉了一圈,藉着衝勢就將他摔了回去!
這一來一往實在太過突兀,太具戲劇性,武林人士可不就好這一口麼!
楊璟也是滿臉驚愕,因爲他剛剛看得非常清楚,宗雲並沒有動用全真道的功夫,所用的只是太極拳的兩招!
一招是拖手,用來借力,一招是野馬分鬃,順勢就將力道給轉了回去!
與其說是宗雲打倒了那壯漢,倒不如說是壯漢自己打倒了自己,宗雲只不過是以彼之力還施彼身罷了!
宗雲面不改色,還一改冰冷的氣態,朝那老闆娘眨了眨眼睛,露出笑容道:“我就說他會倒吧?”
那老闆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楊璟此時也明白過來,原來宗雲說那漢子會倒,說的並非老闆娘,而是他自己要出手!
王不留也有些哭笑不得,雖然他是老江湖,也知道想要避免麻煩,不是一味的退怕,適時出手,一鳴驚人,震懾羣雄,別人纔會知難而退,不敢再過來自找麻煩,但宗雲這一手也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了!
而楊璟卻知道,宗雲今次並非完全給他這個朝廷狗官助陣,他還抱着重振山門的心,還想借着這次法會,讓南無派王道明一脈,重出江湖,並向整個天下武林宣告,南無派的正宗已經王者歸來!
這世間從不缺馬後炮,宗雲一鳴驚人之後,這些人開始紛紛注意到宗雲和楊璟等人的裝扮,也不知是誰突然驚呼道:“是…是南無派的人!”
“不可能!南無派與全真教的諸位真人正在大總督府上做客,又怎麼可能回到咱們這種小店來!”
“可你看那鶴氅,你看那道袍,這分明就是南無派的袍子!”
“我看真的是南無派的道長,若非師出名門,源自正宗,又何來如此高深精妙的武功!”
衆人的議論聲漸漸也充滿了崇敬,此時卻無人再關注昏迷在地的漢子,任由店裡的小廝將那漢子架回客房,卻始終無人問津,甚至無法讓人看一眼,這就是武林之中的規矩,成王敗寇,熱血豪氣卻又現實而無奈!
酒客中有一位老者走到前面來,朝宗雲抱拳道:“在下乃是淮南勝拳館的龐正元,敢問道長與南無派王真人是何淵源?”
這龐正元一現身,在場的酒客都不敢議論,可見淮南勝拳館也是小有名氣,這位龐正元步履沉穩中氣十足,武功也是不可小覷。
當衆人聽得他的問題,內心也不由驚詫萬分,因爲王道明這一脈已經失去音訊十幾年,其中更是牽扯到南無派的內部鬥爭,更重要的是,南無派現任掌教真人董尚志,眼下正在大總督府裡頭做客呢!
此時宗雲倒是有些萬衆期待的架勢,他微微拱手,朝龐正元道:“原來是十二路南拳龐師傅,久仰了。”
衆人聽得宗雲竟然能叫出龐正元的名號來,而且氣度泰然,雖然言語謙虛,但並未以小輩自稱,不由大爲驚奇,而更讓他驚奇的是,宗雲接下來所說的話!
“我乃王真人門下首徒張本靈,過得幾日要往總督府去見一見全真道的同門,龐師傅和諸位若有閒暇,可去做個見證。”
“是張本靈!他竟然是王道明的大弟子張本靈!”
“不能吧?不是說張本靈往全真道鬥法,意外身故了麼!這裡頭大有文章啊…”
“人都說這張本靈天賦異稟,靈根深種,可是最接近呂祖的小輩啊!”
“他要請咱們去當見證,這是要去找董尚志真人的麻煩了!”
“管他的,趕緊通知其他人,到時候一同去看看熱鬧啊,這可是神仙打架,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今遭可算是來對了!哈哈哈!”
整個酒店頓時沸騰起來,而宗雲卻氣定神閒,龐正元滿臉肅容,雖然年紀上佔了便宜,卻也不敢無禮,朝宗雲抱拳道:“張道長客氣了,老朽屆時必定帶着諸多弟子到場爲道長作見證!”
宗雲拱手道謝,回頭看時,楊璟卻皺着眉頭,一時半會兒也不好說什麼。
楊璟也沒想到宗雲瞞了自己這麼長時間,更沒想到宗雲會是張本靈!
譚處端一生只收了兩個弟子,一個是王道明,另一個就是現任的掌教真人董尚志。
楊璟對此二人或許並不瞭解,但他卻記得張本靈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