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慈說出蘇秀績的真正目標可能是宋慈之時,楊璟才突然驚覺,這個老人曾經叱吒一時,雖然自己總將他當成法醫老祖宗來尊敬,但這種尊敬只是印象之中的敬意,而非對宋慈真正能力的尊敬。
確切來說,楊璟尊敬的那個宋慈,是史書上的宋慈,而非眼睛這個暮虎一般的老人!
中華民族對長者的尊敬是由來已久的,也正因此纔有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說法,老人是寶,他們的閱歷,他們的經驗,他們的智慧,是整個社會的財富,所以中華民族對耆老從來都充滿敬意。
人都覺得中醫還是老的好,同樣的,在官場之上,越是高層的官職,任職者往往年齡越大,除了仕途晉升所需要的時間之外,更多的考量因素是因爲越年老越穩重越睿智。
年輕人是江河海洋的浪潮,推動着時代的發展,但老年人卻是堅韌不屈的泰山,是穩固江山的泰山和擎天柱。
宋慈已經六十出頭,在人生七十古來稀,平均年齡只有四五十歲的古代來說,宋慈確實算得上高齡,但六十歲卻又是拜相的黃金年齡,宋慈在官場上享有盛譽,已經擁有拜相的資本,但卻在這個時候致仕養老,這其中的原因是楊璟不得而知的。
直到宋慈如今說出口,楊璟才醒悟過來,這個致仕養老的老人,或許也曾經身處風口浪尖,也曾經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選邊站,也曾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朝堂爭鬥。
他終於明白爲何宋慈會參與沉船案的調查,爲何對挖掘出來的舞弊案沉默不語,大半輩子剛正不阿的他,爲何面對遲遲沒有下來的判決,沒有任何表態。
這起連環兇殺案起初並沒有引起宋慈的關注,直到將江陵通判杜可豐牽扯進來,宋慈才答應帶楊璟來江陵查案,楊璟此時想起來,才覺得或許宋慈來江陵,並沒有他表現的那般無所謂。
他的內心其實有很多問題,但面對宋慈,他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因爲對於官場的爭鬥,楊璟實在一無所知。
宋慈察覺到了楊璟的窘迫,他緩緩坐了下來,看了看杜可豐大腿上仍舊青黑的傷口,又看了看桌面上那柄手術刀,稍稍沉思,似乎已經知道事情的過程。
他朝楊璟笑了笑道:“你還是太着急了,這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楊璟又想起自己差點犯蠢害死杜可豐的事情,不由苦笑道:“閣老您可別提了,晚輩哪來什麼行事風格,單憑心中一腔任氣罷了...”
宋慈點了點頭道:“嗯,不錯,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也不可妄自菲薄,這個任氣很不錯,但任氣並非隨心而爲,而需要量力而爲,揚長避短。”
“從這個事情來講,玩弄陰謀詭計並非你的長項,可蘇秀績卻是玩弄陰謀的老手,你這是以短擊長,你的長處是什麼?是破案!玩弄心計的事情,就交給我這個老不死就好,你還是發揚你的長處,專心找證據吧。”
“只要找到了證據,咱們纔有底氣扳倒他,只要扳倒蘇秀績,打散湖南的密探網絡,咱們才能跟背後那一位叫一叫板...”
楊璟默默地聽着,雖然一頭霧水,但也聽出了一些端倪,似乎宋慈對幕後黑手早已有了嫌疑人選。
而這個幕後黑手極有可能與沉船案有關,甚至因爲幕後黑手的存在,沉船案才遲遲無法塵埃落定!
眼下楊璟還無法確定連環殺手是誰,按說杜可豐的嫌疑最大,但經過催眠之後,杜可豐就像通過了測謊一般,供述自己只是負責處理屍體的人。
既然杜可豐是幫忙處理屍體的人,也就是說,蛇神廟舊址的白骨,巴陵城樓夾牆裡的女屍,甚至修建到一半的王府地底的屍骸,都是杜可豐幫着埋葬的。
那麼也可以斷定,杜可豐肯定知道連環殺手是誰!
但如今杜可豐餘毒未消,想讓他說出連環殺手是誰,暫時還無法做到,楊璟卻又面臨眼前最大的問題,那就是保護好杜可豐。
因爲通過推斷,那個連環殺手,極有可能就是蘇秀績!起碼在沒有發現新線索和新證據之前,蘇秀績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一個!
殺杜可豐滅口,就是他的動機,而且楊璟從關注蘇秀績開始,就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只是這個細節需要驗證,如今想要與蘇秀績對質並不太可能,與這個密探頭子正面對抗更是自尋死路。
但並非只能通過蘇秀績來驗證,眼前的這個老人,曾經掌控着整個大宋刑獄和公正的宋慈,就是最好的人選。
而面對宋慈,楊璟只問了一句:“閣老,蘇秀績是個閹人?”
宋慈微微閉着的雙眼陡然一亮,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輕嘆一聲道:“你的長處果然還是破案...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不服老不行了啊...”
宋慈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楊璟已經知道答案,自己的推斷並沒有錯,蘇秀績果然是個閹人!
如果蘇秀績是閹人,那麼所有的線索就都能夠串聯起來,因爲他是閹人,所以對女人又愛又恨,對女人有着扭曲的看法,造下這些連環兇殺案也就不足爲奇了。
而且因爲他是閹人,又是密探頭子,那麼他爲何敢擡頭挺胸向宋慈叫板,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楊璟知道自己低估了蘇秀績,但直到此時才知道,自己實在低估得太嚴重,這個蘇秀績的身份比如今挖掘出來的應該更加的深沉和關鍵!
古代沒有自行車,不存在騎車把蛋蛋顛壞了的事情,如果是閹人,那麼百分之九十要跟兩個字掛鉤,那就是太監,或者說宦官!
而太監通常與皇宮內禁脫離不了關係,雖然宋朝比較奇葩,宦官非但能夠干政,還能全國各地到處亂跑,在軍隊裡頭作威作福也並不少見,但歸根結底,太監還是會讓人聯想到宮裡的爭鬥。
縱觀歷朝歷代,但凡提到皇宮,許多人第一個想到的或許不一定是皇帝或者皇后妃子,而是不男不女的太監。
因爲太監太過特殊,在歷史上太監亂政,混亂宮闈的事情屢見不鮮,所以一提到太監,人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而宋朝的太監權柄很大,事情也就更加不簡單了。
如此一想,楊璟對幕後黑手也有了一個推敲的雛形,只是就像宋慈所提醒的那樣,他只是個小小的推吏,何必過着賣白菜的日子,操着賣白粉的心,只要專心破案就好了。
宋慈見得楊璟神色淡然,不由問道:“你如何看得出他是個閹人?”
楊璟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做了個嗅聞的樣子,宋慈頓時恍然。
作爲法醫老祖,宋慈自然是知道的,閹人因爲喪失了男根,無法正常排尿,經常會出現失禁淋漓的情況,所以閹人除了給人陰氣重的印象之外,還會帶着一股子尿騷味。
這也是閹人常常覺得自己腌臢的原因之一。
爲了消除這種尿騷味,有條件的閹人常常會在身上佩戴香囊,香囊裡裝着香料,用以掩蓋這股尿騷味,楊璟就是嗅聞到蘇秀績身上的香料味,才推斷出蘇秀績是個閹人!
至於蘇秀績的鬍子,對於一個密探頭子而言,粘一些假鬍子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如果蘇秀績真的是連環殺手,那麼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也就說得通了。
作爲密探頭子,蘇秀績自然不需要別人協助着處理屍體,但他想要彰顯自己的作品,需要將屍體放在人多的地方,就必須用到杜可豐。
自己殺死的人就埋在地下或者頭上,像城樓,像蛇神廟,甚至王府,都是人潮涌動的地方,卻沒人知道自己的腳下或者頭頂,就有他蘇秀績的傑作!
這種成就感更加符合他作爲密探頭子,地下王者的身份,單從這一點來說,蘇秀績已經非常符合楊璟對連環殺手的側寫,那麼就如宋慈所言,剩下的就只有獲取證據了!
如果分開來看,蘇秀績的連環兇案,與宋慈所牽扯到的政治鬥爭並沒有太大的聯繫,只是因爲蘇秀績個人的心理扭曲才犯下兇案,與沉船案也沒有太大的關聯。
但凡是具有兩面性,需要孤立來分析,卻又需要統一來觀察背後的意義。
蘇秀績是湖南湖北密探網絡的頭子,他的身份就是聯繫,他的存亡關係着整個網絡的完整與否,這就是他的意義所在!
當然了,這些暫時都是推斷,還需要證據的支持,楊璟也不敢高興太早,而且眼前需要操心的事情還多着呢。
宋慈也不再跟楊璟閒聊,查看了杜可豐的傷情之後,暫時也無法辨識出是何種毒藥,只能暫時壓制,等回到巴陵之後,才能詳細分析。
至於爲何一定要回巴陵,從宋慈孤身前來,連黃政敏都不再陪同,就能夠看得出情勢有多麼的嚴峻了。
杜可豐作爲通判,可謂家大業大,杜李氏又擔心離開之後會被小妾們鳩佔鵲巢,今次又是護送杜可豐,關係着杜可豐的生死,自然不敢大意,除了使喚的丫鬟和僕人,整個通判府幾乎五十多人的護衛團隊都召集了起來,再加上家眷和奴婢以及各種細軟財產,車隊可就變得極其壯觀了。
單是準備這些,就花去了一整天的時間,楊璟也只好在江陵多逗留一夜,決定翌日再啓程回巴陵,宋慈也沒再回到黃政敏安排的住處,索性住在了杜府。
待得入夜,楊璟正與徐鳳武守在杜可豐的房裡,宋風雅卻過來將徐鳳武替了出去,至於徐鳳武要去哪裡,楊璟不問,宋風雅也沒主動提,但楊璟已經隱約感受到,宋慈不可能沒有任何後手就大搖大擺地回巴陵。
外頭的夜色黑得嚇人,烏雲漸漸聚攏,空氣很是悶熱,就像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