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未央,天氣已微涼,晨間小雨多蕭索,雲氣如遮,徒惹了憂愁。
楊璟一覺醒來,頓覺精神飽滿,元氣大振,鹿白魚顯然還在氣惱,連早點都是李彧送過來的。
楊璟美美地飽餐了一頓,只覺得一切不快和痛楚都一掃而光,渾身舒泰,絲毫不受外頭小雨惹人愁的影響。
“陸長安那邊有消息傳回來了嗎?”
雖然楊璟再一次邀請自己同桌而食,但李彧也仍舊堅持着自己的規矩,垂手伺立一旁,聽得楊璟發問,趕忙答道:“已經派人去接應了,眼下已經出了嶽州地界,往潭州去了…沒個三五日,怕是難有消息…”
楊璟也知道白牛教在南方天下根深蒂固,想要全面調查也不是旦夕之功,這件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保護好自己的勢力纔是關鍵,畢竟暗察子培養起來着實不易,哪怕損失一個都讓人心疼不已。
“讓弟兄們注意安全,必要的時候可以放棄追蹤,安全要緊…”
李彧聽得楊璟如此叮囑,眼中浮現感激之色,想起前任長官蘇秀績的霸蠻欺凌,再看看楊璟對弟兄們的關懷,李彧心裡越發忠誠起來。
“是,卑職這就吩咐下去,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宋提刑即將走馬上任,過得兩日就要離開巴陵,大人要不要趁着這個空當,回去送別踐行?”
“這麼快就要走了麼…”
“是,大人,雖然提刑司衙門就在江陵府,但宋提刑總不能待在巴陵,早些時候楊知縣也想過來探望大人,卑職沒讓他過來,畢竟這裡是軍營…地方上還是不要接觸太多…”
“嗯,你辦事我放心,往後繼續努力吧,咱們皇城司聽着嚇人,但弟兄們出生入死,就算犧牲了也只能隱姓埋名,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咱們的苦處,自家兄弟還需自家來心疼,往後別弄得自己跟個走狗一樣,本官不需要卑躬屈膝的奴婢,需要的是生死相依的弟兄,明白麼!”
雖然楊璟這番話說得很嚴肅,但李彧心頭卻溫暖得緊,楊璟並沒有必要對他說這些,他完全可以將暗察子們都召集起來,在集會上說這番話,相信大半的暗察子都會對楊璟感銘肺腑。
所以他知道楊璟這些話是發自內心的,這個新上任的長官確實牽掛着暗察子兄弟們,確實與蘇秀績有着天淵之別,能撞上這樣的上官,是他們這些刀頭舔血的探子們走大運了。
吃完了早餐之後,楊璟到鹿白魚這邊來,可房間卻空了,一問才知道,鹿白魚已經收拾包袱離開了,據說要回苗寨,楊璟趕緊讓唐衝準備馬車,追了出去。
楊璟的馬車在淅瀝瀝的小雨中急趕慢趕,終於離開了營區,楊璟遙遙望去,但見得寬闊的澧水如玉帶般橫亙,不遠處的長堤上,一道孤單而蕭索的聲音,正在雨幕中緩緩前行。
人都說蠱師的脾氣會比較孤僻古怪,楊璟也早有體會,只是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鹿白魚還是說走就走的性子,難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分量就這般可有可無?
可楊璟一想到自己被金關玉鎖禁錮了清靈之時,鹿白魚每日裡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頓時掃除了心裡的疑慮,如果說他在鹿白魚心裡無足輕重,楊璟是絕不相信的!
馬車咕嚕嚕地軋着長堤的碎石路,鹿白魚警覺地停了下來,扭頭看時,正好探頭出來觀望的楊璟四目相對。
楊璟見得鹿白魚頭髮全都溼了,一縷縷貼着,本來身材高挑豐腴的她,在夜以繼日照料了楊璟之後,顯得格外的清瘦,懷裡抱着的小甕應該是童兒蠱,楚楚可憐的,看得楊璟揪心不已。
楊璟取了一柄油紙傘,下了車便撐開,走在鹿白魚的身邊,爲她撐着傘。
鹿白魚彷彿楊璟根本不存在一般,就這麼走着走着,風吹細雨,迷離了雙眼,溼潤潤的,也不知道是雨,還是別的什麼。
“爲什麼突然就要走了?”唐衝的馬車已經自覺地落在了後頭,給了楊璟和鹿白魚單獨說話的空間。
鹿白魚輕輕咬了咬下脣,終究還是開口道:“離家太久,想阿爺了。”
楊璟知道這並不是她的真心想法,但還是順着她的意思說道:“我也想阿爺了,我跟你一道回去吧。”
鹿白魚輕哼了一聲,不留情面地說道:“楊大人如今是大官兒了,公務繁忙,忙得連命都不要,哪裡還記得阿爺,明知道回不去,又何必說話討好我,我…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你是我的姐姐啊!”楊璟沒多想便脫口而出,然而鹿白魚卻苦笑了一聲,低聲道:“是啊,我是你姐姐,姐姐總不能老跟着你,姐姐也有自己的生活的…”
楊璟一聽,嘴脣翕動了許久,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什麼來。
長堤細雨,看着很長的路,漸漸也走到了盡頭,鹿白魚往旁邊斜了斜身子,避開楊璟的油紙傘,朝楊璟說道:“謝謝你來送我,不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還是回去吧。”
楊璟心裡有些急了,一時間又找不到挽留的藉口,憋得臉都紅了,突然靈光一閃,又湊到了鹿白魚身邊,朝她說道:“這童兒蠱需要咱們的血來飼養,咱們要是分開了,這蠱兒怎麼活?”
鹿白魚停了下來,轉身看着楊璟:“我這次回去,就是爲了童兒蠱…雖然我養了血種蟥蠱,但以蠱喂蠱,會讓蠱蟲變得更加的狂暴兇殘,童兒蠱沒有寄主是無法存活的,我今次回寨子,就是爲了給它找個寄主…”
“寄主?姐…會不會害了別人?”楊璟這下是真着急了,童兒蠱會奪舍和控制寄主的身體,無論對象是好人還是壞人,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又如何能輕易剝奪?
若是作惡多端的惡人,殺了也就殺了,可讓他身體裡住着一個蠱,從此成爲惟命是從的行屍走肉,這樣的懲罰實在太讓人髮指,再說了,無論楊璟還是鹿白魚,他們都不是生命的主宰,又憑什麼決定一個壞人的命運?
聽得楊璟這麼說,鹿白魚只是勉強一笑,忿忿地朝楊璟說道:“原來我在你心裡一直就是這麼狠毒殘酷的女人,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也要回去了,不會害你的。”
楊璟聽着這話,心裡也很是難受,連忙解釋道:“姐,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鹿白魚呵呵一笑:“行了,我有分寸的,童兒蠱並不一定要找人當宿主,咱們寨子後頭有一處猴兒山,上面住着數不清的猴兒,我回去給它找個猴兒當宿主就好了…”
“反正這些猴兒渾渾噩噩,平常寨子裡的人也有馴養猴兒的習俗,讓蠱兒奪舍之後,猴兒的靈智和人性都會提升,只要引導蠱蟲,猴兒會乖乖聽話,也能爲大家做些好事,就不會傷天害理了…”
聽得鹿白魚這麼一說,楊璟也就放心了,不過轉念一想,鹿白魚連這些細節都已經想好了,說明她爲了離開自己,也考慮過很多,如果真的不在乎他,又何必如此心事重重?
楊璟沉默了,過得許久,他終於鼓起勇氣來,朝鹿白魚說道:“姐…一路保重!”
楊璟這次沒有躲在傘外面,兩人身子貼得很近,鹿白魚擡起頭來,才發現楊璟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突然意識到這個苗寨裡被人欺負的漢家郎,已經長大成人,散發着濃重的男人氣息。
鹿白魚心裡雖然有些失落,但這次卻沒有避開楊璟的目光,正視着楊璟,笑着道:“你也珍重。”
楊璟揮手讓唐衝將馬車趕過來,讓唐衝直接送她回苗寨,鹿白魚還想拒絕,楊璟嘿嘿壞笑道:“你不上車,我可要動手咯!”
鹿白魚微微一愕,這可是墜崖之後這麼長久以來,楊璟第一次在她面前壞笑,這種壞笑沒有太多複雜而邪惡的成分,更多的是親暱。
鹿白魚終於還是坐上了馬車,這一次,輪到她偷偷探出小半個頭,往後看着,楊璟就撐着一把油紙傘,在雨幕之中越變越小。
她緩緩收回目光,坐回到車廂裡,悵然若失,看着車轅上的唐衝,便朝他說道。
“你說的對。”
素來沉默的唐衝微微扭頭,只留給鹿白魚一個側臉,甕聲甕氣地問道:“我說了什麼?”
鹿白魚沉默了許久,彷彿回到了極其遙遠的記憶中,而後纔回過神來,朝唐衝答道。
“當初大家都欺負他,除了我家阿爺,就你護着他,你說過,他的骨子裡住着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遲早有一天會讓咱們這些人刮目相看…”
唐衝聞得此言,彷彿也回到了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少年人,眼中始終有着一股倔強和不屈。
他昂起頭來,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臉上,笑了。
直到他們的馬車消失在雨幕之中,楊璟才從長堤離開,回到趙府也是累得夠嗆,畢竟腿上的傷剛好。
不過宗雲的話並沒有錯,只要多活動,體內氣血運轉便會暢通無阻,反倒讓楊璟有種洗髓伐毛的清潔感。
想起宗雲來,楊璟不由考慮了一番,最終決定與王不留回巴陵。
因爲憑藉孫氏太極,他也能夠消除體內的隱患,雖然不知道後續是否還有甚麼大麻煩,但起碼近期應該還是穩妥的,而且他有信心,宗雲一定會主動來找自己,根本不需要擔心身體的問題。
也正是因爲篤定了宗雲對太極拳感興趣,知道宗雲正在猶豫,所以楊璟今天沒有去找他療傷,非但如此,楊璟還要回巴陵,故意冷落宗雲,這才叫欲擒故縱。
再者,陸長安等暗察子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追蹤白牛教的蹤跡,而楊璟明面上是巴陵縣的推吏,總不能整天玩失蹤,宋慈又要赴任,他總不能不送。
楊璟也不想拖延,歇息了兩個時辰之後,便與王不留回到了巴陵,可誰知半路就遇到了楊知縣派遣過來求援的捕頭王鬥,縣衙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