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曾經多次出入皇宮,甚至還在皇宮裡頭住過,對於一個外臣,而且還是男性,這是不太容易的,畢竟宮闈裡頭有着太多的忌諱。
今番入宮,宮殿仍舊熟悉,楊璟卻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來,心中難免唏噓。
當他再次見到趙昀之時,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感嘆。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眼下段妃生了小皇子,趙昀總算是有了繼承人,也不至於絕後,加上兩淮路的邊軍不斷往北拓展地盤,南征又取得重大的勝利,國內更是安定繁榮,按說趙昀該是意氣風發纔對。
可此時的趙昀早生華髮,兩鬢微斑,腰板都有些佝僂,眼中臉上都滿是疲累,楊璟雖然看不到趙昀的模樣,卻能夠感受到他微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官家身子不舒服?”
趙昀臉色頓時陰沉起來,因爲皇帝陛下的健康狀況,關係着國家安穩,從來都不是臣子可以探聽乃至於談論的!
可當趙昀看着楊璟雙眼蒙着白布的樣子,他也難免有些心軟,因爲他知道,楊璟是個不喜歡政治鬥爭的人,也知道楊璟雖然很有智慧,卻不懂得如何運用在朝堂官場之上。
楊璟曾經救過他的命,也曾經無數次詢問過他的身體狀況,楊璟此次問起,應該不會有別的心思。
“偶感風寒罷了,無礙的。”趙昀雖然有些警惕,但畢竟有胡命橋等人在旁邊護着,外頭還有不少火槍手,楊璟進來之前也被搜過身,更有皁閣山天師韓晦燭在暗中保護,趙昀也就放心了。
再者,楊璟並未急着談及神火營的事情,更沒有急着爲自己辯解,也不提安南一戰的事情,反倒與他趙昀拉起家常,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趙昀心裡對楊璟確實有着愧疚。
只是這份愧疚,終究抵不過他對楊璟的猜忌罷了。
楊璟問出口之後便知道自己問得不合時宜,難得趙昀沒有發飆,他也就不再去揭這個話題,只是朝趙昀道。
“冬春料峭,節氣交替,官家還是要多保重龍體的...”
趙昀想起以前與楊璟之間的君臣之誼,也難免有些於心不忍,若非楊璟的勢力越發做大,漸漸要失去掌控,若非賈似道對皇家忠心不二,他趙昀也不至於如此對待楊璟。
畢竟楊璟對他和瑞國公主乃至於段妃和小皇子等人,都有着救命之恩,若非楊璟主持宮中醫務,那一次疫情,就足以讓皇宮內一半以上的人病死了。
“你的眼睛可還有恢復的可能?”
趙昀沒有問楊璟的眼睛是如何瞎的,而是問楊璟還有沒有恢復的可能,說明他對事件始末經過已經非常清楚。
楊璟聽得這個話,也只是搖了搖頭,並未直接回答趙昀的問題。
王道明一直在給他用藥,楊璟自己也每日用內功來疏通經脈,還跟着王道明學習道訣,只是眼睛能否恢復,楊璟心裡也沒個底,反正如今他早就習慣了炁場感應所帶來的好處,眼睛的事情也就沒太放在心上了。
趙昀見得楊璟點頭,也輕嘆了一聲,朝楊璟道:“彼時你領兵出征,鮮衣怒馬,可謂意氣風發,可南邊一場仗,卻讓你落到這個地步,是朕對不住你了...”
一個皇帝,便如同人間神祗一般的存在,能夠給他楊璟說聲對不住,即便只是兩人私談,也足以讓人動容,起碼說明,趙昀也知道楊璟所受到的所有委屈。
在別人看來,或許這是好事,承認錯誤的一個前提就是,你必須知道錯在哪裡。
很顯然,趙昀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在楊璟看來,趙昀的姿態放得越低,兩人達成一致的可能性就越低!
雖然趙昀在道歉,但看透了本質的楊璟,卻沒有任何的喜悅,而是變得更加憤怒起來,因爲他知道,給神火營弟兄們平凡和昭雪的可能性,已經低到快沒有了!
“官家,你是對不住我,更對不住那七八千死去的神火營弟兄!”
楊璟可以說毫無忌諱,敢在皇帝面前這般說話,而且面不改色的,只怕也只有他楊璟這麼第一份了。
出人意料的是,趙昀並未因此而大發雷霆,反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
“朕何嘗不作如此想?每每念及此處,朕也是寢食難安,這段日子也是極其難過的...”
“但你也該知道,此案已成定論,若赦免了你楊璟,就必須讓張長陵綁在恥辱柱上,這樁事情是沒法子商量下去的。”
楊璟冷笑了一聲道:“既然官家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便該知道,該綁在恥辱柱上的,並非楊璟,更不是神火營死去的弟兄,而是賈似道這個奸臣!”
趙昀並未生氣,而後朝楊璟問道:“如果朕說賈似道比你楊璟更有用,你可承認?”
楊璟想了想,卻也只能點了點頭。
楊璟很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賈似道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只不過是理念不同罷了。
事實上,這個蟋蟀宰相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否則爾也不可能將南宋朝廷禍害成那般樣子。
他喜歡蒐集古時的書畫金石等等,與一般附庸風雅的人也大有不同,可以說是個很有底蘊和素養的人。
雖然他是個人人喊打的奸臣,可楊璟也並沒有否認他的政績,尤其在官場上,三個楊璟都比不過一個賈似道的執政能力。
“官家所言不差,但戰場上可不是嘴皮子能把敵人罵死的,官家可知禍蛇兒赤是什麼樣的人?可知韓晦燭是什麼人?可知賈似道想跟忽必烈議和?”
楊璟接二連三問出來,雖然看不到趙昀的表情神色,但從他的呼吸心跳,楊璟還是能夠感受到這位皇帝陛下的緊張和焦慮,他甚至能夠嗅聞到趙昀冒出來的冷汗!
“南征之前,我便讓國舅代天子督察大軍,國舅是個能審時度勢的人,他做出的決定,自然有着他的道理和深意,雖然彼時造成了一些誤會和無謂的損失,但回來之後,他已經向朕稟明瞭情況。”
“在那樣的情況下,國舅的所作所爲,或許有些匪夷所思,可細細回想,卻高瞻遠矚,有着常人無法看到的長遠好處...”
“朕固知你與國舅有隙,然則此事一定,無所謂什麼平反,你若願意繼續輔佐於朕,朕還是那句話,英國公的封號可以給你,甚至連天孫兒,朕都可以許配於你,讓你一生衣食無憂...”
“朕不是恩怨不明之人,你對我天家趙氏的恩情,朕也都記着,可公私分明,在朝政之事上,朕也不能用恩情來說話,朕是一國之君,需以大局爲重,你若還不明白,朕也無法可說。”
趙昀也算是坦誠,可楊璟也知道,立場不同,屁股坐的位置不同,考慮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做出的決策自然也就不一樣,看來終究還是無法兩全其美了。
“官家自然有官家的道理,但神火營的弟兄們不是死在敵人的手裡,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裡,我楊璟的眼睛是誰弄瞎的,官家應該很清楚。”
楊璟此話一出,趙昀不由緊握拳頭,因爲韓晦燭此時就與胡命橋躲在暗處,保護着他這個皇帝陛下,整個御書房裡頭,也都佈滿了符陣,只要他願意,韓晦燭可隨時將楊璟永遠留下來,再也走不出這御書房!
趙昀無言以對,楊璟卻繼續說道:“敵人的血債,楊璟已經讓敵人償還了,可自己人造下的血債,楊璟又該向誰討要?”
“楊璟不是個苛刻之人,若只是我這雙眼珠子,瞎了也就瞎了,可神火營八千三百五十七名兄弟慘死,廣南的少數族裔兄弟五百九十三人陣亡,三千五百零二人重傷,這筆賬楊璟卻不能不去算!”
楊璟已經說得如此直白,趙昀的臉色也冷了下來,彷彿蘊含着無匹的雷霆一般,朝楊璟寒聲道。
“楊璟!注意你的語氣!莫不成這筆賬你是要向朕討要不成!”
趙昀猛拍桌子,彷彿整個天都塌下來一般,躲在暗處的那些人都感到透不過氣來!
然而楊璟卻雲淡風輕,他從進來到現在,都站在原地,不卑不亢,也沒移動過半步,如今卻是稍稍往前了半步!
僅僅只是半步,趙昀便臉色煞白,往後退縮,將屁股下的椅子都推倒了!
“嘭!”
椅子倒地之後的瞬間,御書房的門被撞開,十數名火槍手涌了進來,而暗處的胡命橋與內等子,以及皁閣山邪道韓晦燭,全都出現在了御書房之中!
雖然他們不敢聽楊璟與趙昀的對話內容,但椅子倒地,對皇帝是多大的冒犯!
楊璟雖然手無寸鐵,但他本身就是一個武道宗師,便是赤手空拳,仍舊能夠對趙昀造成致命的威脅!
會面之前,賈似道便諫言過,要讓胡命橋和韓晦燭侍立於左右,貼身保護趙昀,可趙昀卻拒絕了,賈似道只能退而求次,將這些人都安排在暗處,而御書房之中,也佈下了不少符陣。
沒想到,楊璟竟然真的敢冒犯皇帝,他們又如何能夠忍得住!
楊璟感受着炁場的變化,卻沒有絲毫的動作,彷彿呼吸心跳頭暫時停住了一般。
趙昀也是自己被楊璟的氣勢給嚇退了的,可他心裡很清楚,若楊璟死在御書房,死在皇宮大內,乃至於死在臨安城之中,他都必須揹負罵名,此時他比楊璟還要擔心楊璟的安危!
“都給我住手!”
趙昀雖然沉聲喝止了這些護衛,但卻也沒有讓這些護衛退出去的意思,當這些人涌進來,密密麻麻地圍住楊璟,他更加真切的感受到,楊璟於他而言,是多麼危險的一個人!
雖然楊璟沒有謀害之心,卻又生殺之力,又如何能讓他安心!
楊璟微微擡起頭來,雖然蒙着白布,可給人的感覺卻很是詭異,彷彿那白布後頭,眼珠子仍舊在冰冷地看着周圍之人一般!
楊璟朝趙昀道:“官家,人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若想要楊璟的命,只消下一道聖旨,又何必出動這麼大的陣仗?”
楊璟也是現學現賣,他趙昀懂得以退爲進,楊璟此時也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