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人聲,震動,氣味,所有的一切,如同巨大的潮頭在衝擊一個狹小的閘門一般,不斷涌入到楊璟封閉已久的感官之中!
楊璟緊閉着雙眸,保護着自己的視力,他知道有人在攙扶他,有人在用力拖拽他,也知道有人在歡呼,有人在驚詫,有人在恐慌,更有人在哭泣!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朝救援他的人說道:“挖郡主!挖郡主!挖!挖!挖!快把郡主挖出來!”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任何的衣物,泥土沾染汗水,在他身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殼”。
當他聽到有人開始四處敲擊地面,而後大聲呼喊着,開始挖掘之時,楊璟才鬆了一口氣。
雖然已經疲累到了極點,但楊璟還在努力保持清醒,如果他沒有瘋狂逃生,此時如老龜一般待在棺材裡頭,應該安然無恙,所以他相信,高採芝應該還活着,或者說他希望高採芝還活着!
他很快就嗅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那是風若塵身上的香味,他能夠感受到風若塵緊緊抱着他,能夠感受到熱淚滴落在他臉上,能夠感受到風若塵胸懷的溫暖和柔軟。
他小聲說着,郡主就在地下,就在地下,他能聽到風若塵帶着哭腔告訴他,大家正在挖,一定會把高採芝救回來。
於是楊璟終於睡了過去。
他已經熟悉和習慣黑暗的感覺,所以即便這個夢裡充滿了黑暗,他反而覺得充滿了安全感。
這無盡的黑暗就像一片墨色的海,楊璟便漂浮在上面,或者說楊璟的身體和靈魂,也都融入到這片黑色的海洋之中。
過得很久,他才聽到忽遠忽近,縹緲的笑聲,他漸漸看到一張笑臉,金線繡紋着花鳥龍鳳圖案的紅蓋頭之下,是金色的流蘇,流蘇下面,是潔白光滑尖削美麗的下巴。
他看到下巴往上的櫻桃嘴兒,似烈焰一般紅,溫潤柔嫩,充滿了幸福的笑意。
他順着下巴,往嘴兒,往直挺而精巧的鼻尖,筆直高挺的鼻樑,他漸漸看到,這是姒錦的臉。
那鳳冠霞帔的新娘子,正是眯着雙眼笑着的姒錦,可只是一眨眼,這人又變成了高採芝,彷彿高採芝和姒錦,正在爭奪這個穿着新娘子喜服的身軀一般!
她們的臉不斷變換,彷彿在激烈爭奪,過得片刻,面容變得極其猙獰,眼鼻耳口都流下猩紅的鮮血來!
她們的臉面越來越模糊,可距離楊璟卻越來越近,無論是姒錦還是高採芝的臉,都在控訴,是楊璟害死了她們,是楊璟,害死了身邊所有的人!
如果沒有楊璟,她們不會遭受這樣的痛苦,如果不是楊璟太過優柔寡斷,根本就不會出現這些悲劇!
“不!”楊璟呼喊着,不是因爲他無法接受她們的控訴,而是她們的影子變得越來越模糊,身影越來越虛淡,眼看着就要消失在他的眼前!
“不!”
楊璟驚呼出聲,終於睜開眼睛,光亮讓他感到非常的不適,很是刺眼,直到有人遮擋在他面前,他才放開了擋光的手。
“是我!是我!”風若塵抓住楊璟的手,有些心疼地摸着楊璟的頭,楊璟這才安靜了下來。
“風姨…”楊璟看清楚風若塵的臉面,再看看周遭的環境,才大鬆了一口氣,他陡然想起了,朝風若塵問道:“郡主呢?”
風若塵生怕楊璟情緒波動太大,趕忙答道:“她沒事了,那天便一同救了回來,眼下也轉醒了…”
楊璟不由驚喜起來,沒想到高採芝果然還活着!
“快扶我起來,我要去看看她!”他掙扎着要起來,可卻渾身乏力,又重新坐了回去。
“彆着急,你現在身體太虛弱,吃些東西,恢復點力氣,不急的…”風若塵有些欲言又止,但很快掩飾了過去,楊璟沒辦法大量進食,她便讓人端來一份溫熱的奶皮,一點點餵給楊璟。
奶皮吃完之後,又有人端來了濃湯,喝完之後,楊璟也總算是有些力氣了。
“其他人情況如何?”楊璟緩了一口氣,朝風若塵問起那日的情況。
風若塵面露難色,輕輕搖了搖頭,楊璟也看得出來,只怕是無人能倖免了。
“我昏睡了多久?”
“你損耗過度,睡了兩天兩夜了,高採芝郡主也是今早才醒過來的…”
“兩天兩夜了麼…”楊璟也沒想到昏睡了這麼久,還待再問之時,外頭卻闖進一大羣人來,爲首的赫然便是趙京尹,身後的牟子才和楊敬亭等人面色不悅,顯然對趙京尹很是抱怨。
趙京尹身後還跟着那幾個老文官,臉色急躁而眉頭緊皺,好似楊璟欠了他們好幾千貫一樣。
趙京尹笑着朝楊璟問道:“楊大人感覺如何?”
楊璟看了看這場面,也猜到一些,便不冷不熱地答道:“託諸位大人的福,性命無礙,只是行動不便,無法見禮,各位大人煩請見諒則個。”
趙京尹本來有心提起,可見得楊璟這般,也不好意思再說,便朝楊璟笑了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了,楊大人乃國之棟樑,許多事還等着楊大人措置,還是好生歇息吧…”
聽得趙京尹如此一說,牟子才和楊敬亭的臉色纔好起來,然而那幾個老文官卻有些坐不住了,擠到前面來,朝趙京尹道。
“趙大人又何必遮遮掩掩,咱們也是對事不對人,這使節團茲事體大,耽擱不得,既然楊大人身子無礙,咱們就該早些趕路,早一日到達臨安,便早一日交差,朝廷上還指着使節團辦事呢…”
“可不是麼,這使節團一日沒到臨安,名不正言不順的,許多差事都沒法子行動起來,楊大人既然醒了,咱們便上路,這將養身子的事情麼,咱們可以多帶些人手,帶上醫官和奴婢,這一路上保管能夠將楊大人和郡主照顧得服服帖帖的…”
楊璟心裡早有了猜測,這些人對自己可沒什麼好感,今番屈尊紆貴來探望,多半是爲了使節團啓程的事情。
按說這些老頭兒說的也在理,公私分明,這事情確實無可厚非,但楊璟已經不打算走了,或者說,暫時不走了。
他要將魏無敵和白觀音挖出來,今番一定要殺掉這兩個禍害,否則這樣的事情何時是個頭?
“諸位大人說的是,還是公事要緊,趙大人可帶着使節團,跟着諸位大人出發便是,至於大理方面,高熾作爲護軍將領,爲保護郡主而死,那是英烈,便勞煩諸位大人籌措護軍,護送大理使節團前往臨安便是了,大理西海侯段智實足以代表大理使節團的門面,有他隨行,也就夠了。”
楊璟如此一說,意思很明確不過,他楊璟竟然不會跟着回去!
“楊大人此言何意?你作爲副使,自然回去述職覆命,怎能不回去?”
楊璟呵呵一笑道:“今番出使大理,趙大人乃是正使,一切功勞也都歸於趙大人和使節團,我楊璟只不過區區副使,回不回去又有何分別。”
“再說了,我也不是不回去,眼下不是腿腳不利索,推遲幾日再趕回去麼。”
楊璟如此一說,衆人頓時臉紅起來,楊璟這話不軟不硬,但卻戳穿了好些人的老臉,尤其是趙京尹,耳根子都紅了!
按說楊璟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但凡有些情誼在裡頭,都該通融一二,回去替楊璟打打掩護,事情也就過去了。
可問題卻是,今番魏無敵和白觀音挾持大理郡主,使得高熾等人全數被殺,高採芝如今雖然醒了,可失魂落魄,得了失語之症,如那行屍走肉一般,也不認得人了。
這一大攤子事兒,可是要人背下來的,他們前來接洽使節團,也有保衛使節團安全的職責,非但是這些老文官們,趙京尹和地方上的牟子才楊敬亭等人,也都同樣有責任。
但最根本的責任在誰?
自然是要推到楊璟的頭上啊!
作爲皇城司的密探小頭子,楊璟本該保持着警覺,可他卻中了刺客的計謀,非但如此,這些白牛教的刺客,也都是因爲與楊璟的個人恩怨,才遷怒於大理使節團,可以說是楊璟連累的高採芝等人,楊璟又如何能夠逃脫這份罪責!
這些人難得找到了能夠排擠楊璟的機會,又豈能讓楊璟繼續胡作非爲下去!
他們本來就對楊璟這樣的武人出身的官員,有着不小的偏見,如今事實證明,楊璟確實只是只懂動手而不動用腦子的蠢物,正好藉此機會,將楊璟彈劾出朝堂,再不濟也不能讓他繼續平步青雲,鼓動武將而威脅到文官集團的地位!
所以聽得楊璟如此一說,衆多老頭子便不幹了,紛紛走到前頭來,朝楊璟叱責道。
“楊大人,你好歹也是堂堂從五品的高官,怎能說出如此不妥帖的話來,這回朝述職覆命乃是公幹,豈能說拖延就拖延!”
“可不是麼,楊大人既然是使節團的一份子,就不敢區別對待,若人人似楊大人這般,那整個使節團可不就只有趙大人一個人回去了麼!”
更有甚者,直接朝楊璟說道:“楊大人,今番因爲你的過失,導致大理使節團損失慘重,護軍將領高熾都被殺死,高採芝郡主身邊護衛也被滅殺,郡主本人更是身心俱損,楊大人又豈能安之若素,如何都要回去給朝廷一個說法不是?”
這些人越說越過分,終於將那點小心思也都醜陋地抖了出來,楊璟本不想多說甚麼,更不想跟他們理論,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橫豎都要給個理由。
“本官留下來,正是爲了緝捕兇手,給朝廷一個交待,於公,本官乃皇城司江陵府提點,緝捕盜賊惡徒逆反,正是本官職責所在,於私,這些惡賊與本官有不共戴天之仇,本官留下來,正是要給朝廷一個說法!”
那些個老頭子也沒想到楊璟如此尖牙利嘴,當即被楊璟說得啞口無言,過得許久,才心虛地說道:“這一碼歸一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便該先由朝廷來定性,分清責任功過,再考慮其他,至於如何措置兇手,是追緝還是圍捕,那也得聽從朝廷的安排不是?”
楊璟聽得這老頭兒如此說話,這分明就是赤裸裸要自己到朝廷背下這條罪名!
此事乃因他楊璟而起,背下主要罪責也無可厚非,但楊璟不能現在回去,如果現在放過魏無敵和白觀音,想要再抓他們,可就難於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