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璟難得回到寨子裡頭,這也未能安生太久,便讓趙京尹召到了巴陵縣衙來。
那報信之人也沒說甚麼,只推說趙京尹有急事,楊璟到了之後,才發現江陵知府牟子才也到了,花房裡頭還坐着幾個頭戴長長帽翅、身穿紅色官袍的文官。
牟子才本是天子近臣,雖然官職不高,但卻是文官中的清流,奈何鬥不過董宋臣等一幫奸佞,最終被下放地方,成爲了江陵知府。
不過他在楊璟這裡得到了一個實幹的契機,如今大刀闊斧進行地方改革,又組織人力開墾荒地,試種和推廣紅薯,盤活了地方的民生,口碑也漸漸積攢了起來。
再次見得楊璟,牟子纔不由眼前一亮,因爲大半年時間過去,楊璟積威甚重,雖然笑容仍舊和煦,但楊璟卻如同一柄鋒銳無比的刀,藏在了越來越深的刀鞘之中,然而那種偶爾散發出來的壓迫,還是讓人心生忌憚。
趙京尹的官職比楊璟要高,又是正使,自然不需要起身,但楊璟如今已經與牟子才平級,來者又是客,牟子才當然要起身迎接,至於楊敬亭以及江陵府其他縣區和軍鎮的首腦,也就更不用說了,紛紛跟着牟子才站了起來。
然而那幾個緋服官袍的老頭子,卻仍舊沒有起身,只是與趙京尹停止了交談,用一種怪異的目光在打量着楊璟,許是驚詫於楊璟太過年輕,又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
牟子才與楊璟寒暄了幾句,便引着楊璟介紹那幾位官員,楊璟一一見過之後,才明白這幾個老頭兒爲何如此倨傲。
原來這些都是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裡頭更有崇文館、昭文館和集賢院等館閣待制,這些可都是文官中的文官,是大宋朝典型的文官代表,難怪對楊璟會愛理不理了。
並非他們的官職有多高,而是他們的出身比楊璟要好!
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士大夫和文官們的待遇,是古往今來從所未見的。
據說太祖時候便立下了規矩,在宮裡頭建了個密室,密室裡頭有塊石碑,皇族的繼承人在接掌皇位之前,都要進入密室去看一看那塊石碑。
而石碑上的兩條規矩也很簡單而清楚,簡單到每一個皇帝都能只看一眼就牢牢記住。
石碑上的第一條規矩就是永遠善待後周世宗柴榮的後裔,而第二條則是,絕不因爲言論問題而殺害士大夫。
太祖立下的規矩,以及後來太宗真宗仁宗神宗等歷代帝王對文事的擡舉和培育,使得大宋文人的地位扶搖直上,讀書也成爲了最得人心的一件事情,能夠成爲文人,能夠成爲官場上的進士,更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而楊璟出身不正,雖是漢人,卻在苗寨裡頭長大,雖然有大功勞,乾的卻是仵作的勾當,而後雖然得了任用,做的又是推吏,即便後來不斷有大建樹大功勞,也都與文事不沾邊。
到了官家封賞男爵,授予巡檢觀察,乃至於樞密承旨等官職與榮譽之後,楊璟成爲了官場新貴,但卻又是文官們眼中的笑話。
在文官們看來,楊璟的上位其實與董宋臣等人沒太大差別,連丁大全賈似道都比不上。
人賈似道好歹有正經出身,楊璟讀沒讀過書尚不清楚,但沒參加過科舉考試,你讀再多的書都給沒讀一樣,因爲得不到朝廷的承認,得不到文人圈子的認可。
此時的讀書可不是單純地閱讀和學習某些書籍,參加過科舉考試,得到過科考認可,那才叫讀書人。
這就是清高的大宋文人,如果識字就叫讀書人,那這樣的讀書人也未免太過掉價了。
這也是楊璟爲何在大理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但趙京尹等人乃至於朝廷,都不願意讓楊璟當這個英雄的原因。
在文官們的眼中,乃至於在朝廷的眼中,趙京尹比楊璟更加符合英雄的形象。
這種外交事件,就應該像張儀蘇秦那樣,就應該是滿腹經綸的正經讀書人,用天朝上國的禮法教化,用才思和智慧,用我大宋王朝積攢下來的文化底蘊和修養,折服那些化外的蠻夷!
而像楊璟這種打打殺殺,大肆推舉軍事上的功勞,會讓整個帝國的軍人變得躁動不安,如果讓楊璟這樣一個偏向於武將的人成爲了英雄,大宋的武將們將振奮不已,文官們會壓制不住!
而且眼下大宋內部的矛盾也非常的激烈,甚至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再加上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對官家的身體狀況都很清楚。
一旦官家出現甚麼突發問題,亦或者朝堂上的鬥爭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們豎立起來的大英雄楊璟,就會成爲壓垮這個朝廷的最後一根稻草!
太祖皇帝正是爲了穩固皇族的權柄,才杯酒釋兵權,解決藩鎮割據,加強中央集權,提升文官的地位,打壓武將,同樣是爲了穩固江山。
武將出身的太祖皇帝,因爲深知武將對國家有多麼巨大的威脅,而刻意打壓將他扶上皇位的武將,聽起來有些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意思,但打壓武將與不殺文官一樣,都是每個大宋皇帝的共識。
所以也就怪不得這些文官中的文官,會如此這般看不起楊璟了。
牟子才也知曉這裡頭的彎彎繞繞,所以儘量從中緩和,避免氣氛太過尷尬,趙京尹也感恩於楊璟,對楊璟也多有褒揚,這些個老文官們纔沒有太多的冷臉。
楊璟對此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的志向從來都不在於那些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也沒有甚麼意氣之爭,更沒有任何興趣要跟這些老文官計較甚麼。
楊璟展現出來的低姿態和隨和,也讓這些老文官找不出甚麼茬子來,這場見面也就平平淡淡過去了。
雖說如此,但楊璟還是從中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的不安。
因爲這些人來到巴陵,是催促使節團快馬加鞭,抓緊時間入京面聖,這實在有些出乎常理。
面聖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件事情,即便大宋已經積弱,人都說弱國無外交,但其實還有不少國家的使節團,整日在臨安城裡待着,就爲了等着見大宋皇帝一面。
許多小國的使節,甚至在臨安住了好幾年,積蓄花光了,跟叫花子一樣賴在賓館裡頭,也不一定能夠見到皇帝一面。
其中一些使節,因爲見不到皇帝,閒着也是閒着,乾脆跟着大宋人做做生意,一不小心成了大財主,索性連使節都不當了,也不回國了,直接在大宋住下,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似大理這樣的國家,素來仰慕大宋,與大宋又有淵源,接受過大宋的冊封,往來貿易也頻繁,而且國土面積大,國際聲望也不低,今次又有擊敗蒙古人的事情,往後還要跟大宋結成攻守聯盟,無論軍事經貿還是文化,都急需構建合作關係。
這樣的使節團,大宋自然是非常歡迎的,但即便是如此熱切的歡迎,對於大宋這樣的禮儀之邦而言,也需要經過一整套繁複的程序。
這一套程序鬧下來,想要真正面聖,起碼也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情。
可現在使節團才堪堪到了巴陵,距離臨安還有很長一段路,臨安方面竟然就已經派人下來接待和催促,這可就事出反常必有妖了!
楊璟早先已經得了趙宗昌的秘密情報,只怕今番這宋理宗趙昀,身子骨是真要撐不住了不成?
還是說董宋臣和賈似道這些奸臣,又在臨安鬧出甚麼幺蛾子來了?
亦或者說那個實則乃是白牛教聖女繁花的臨安名妓唐安安,還是那個漸漸失寵的閻貴妃,在後宮搞出甚麼大事來了?
一想到這些簇擁在趙昀身邊的不安因素,楊璟也是一陣頭大,雖然皇帝不容易當,可趙昀這皇帝身邊的危險,也是在太多了一些。
總之,這些文官來到巴陵,就是要催促使節團的,非但如此,他們認爲陸路太過遲緩,今番過來是讓使節團走水路回去,爲此還讓地方上組建了一支大型的船隊,翌日便啓航前往臨安!
楊璟本以爲還能夠在家裡待上一兩天,如今一切算是泡湯了,今晚回去漫說享受一下家裡頭的溫馨,能安安穩穩與夏至等人道個別,也就不錯了。
與這些個文官見了面之後,楊璟正打算回去,卻被楊敬亭叫住了,說是設了家宴,把牟子才也叫了過來,一定要給楊璟接風。
若是別人,楊璟推辭了也就罷了,但楊敬亭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一直將自己當親侄兒一樣看待,因爲苗寨的事情,楊敬亭也一直心裡有自責,如果楊璟拒絕,讓楊敬亭心裡怎麼想?
再加上楊璟也要找機會跟楊敬亭提前打個招呼,跟他說道說道前往矩州接任知州的事情,楊璟也就只要赴宴去了。
楊敬亭見得楊璟來赴宴,心裡自然是歡喜的,讓妻妾出來與楊璟見禮,全然沒見外,而後才屏退了閒雜人等,他與牟子才和楊璟三人,才邊吃喝邊閒聊起來。
“賢侄啊,你這世叔雖然讀過一些書,但多少有些紙上談兵,這地方上的事情,也不盡如人意,鹿頭垌的事情,也是亂七八糟,世叔心裡也不好受,連個知縣都幹不好,這...哎...”
楊敬亭本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他也有着文人的高傲,自認沒什麼能夠難得倒他,很少在別人面前訴苦,只是楊璟從一個推吏,成爲如今的西南諸路巡檢觀察使,更是封了渠縣男爵,往後必定大展宏圖,楊敬亭也就說了些知根知底的話,將楊璟當成了自家人。
若果楊璟沒有見外,那自然會捧場,說些吹捧的話,往後自然不會將楊敬亭當成外人。
然而楊璟卻呵呵一笑道:“既然幹不好,那就別幹了吧。”
楊璟此言一出,楊敬亭的酒杯定在半空,尷尬的臉都僵住了,牟子才的筷子也停了,彷彿不認識楊璟一般,兩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楊璟今日到底是吃了甚麼糊塗藥。
楊璟見得二人如此,心裡也偷樂,舉杯朝楊敬亭道:“世叔,小侄擅作主張,給世叔謀了個權知矩州的差事,所以世叔想在巴陵幹下去,也幹不成了...不過矩州是個山野地方,倒是有些委屈世叔了...”
楊璟如此一說,楊敬亭和牟子頓時是又驚又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