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官制本來就是比較奇葩的一類,到了南宋更是胥吏當道,地方基層的官吏名目衆多,楊璟想要釐清確實需要一段時間。
但他既然決定要投身刑獄,對刑案推吏的職責還是要了解的,一般的案子通常會由他這個推吏來處理,然後整理出最終結果,由書吏或者押司寫成文書,提交給知縣,或者知縣的幕僚,也就是師爺,再由師爺做出決斷,遞交知縣批覆用印,這才報到上一級衙門。
當然了,如果是小案子,他這個推吏就能夠自己處理,不需要經過知縣老爺的最終拍板。
雖然沉船案已經真相大白,但判決卻遲遲沒有下來,楊璟當時還不是推吏,巴陵縣對這起案件到底是個甚麼樣的處理,楊知縣對此諱莫如深,楊璟也不得而知。
彭連城雖然與曹恩直有着龍陽斷袖的曖昧交情,但撇開這一點不談,他能夠大義滅親,毒殺親弟弟彭連玉,又破壞舞弊案,維護科舉的公正性,客觀而言,確實讓人佩服。
在這個法理不外人情的年代,影響判決結果的因素太多,有時候主審官的主觀判斷都會左右判決的結果,其根本原因在於,古時的律法是王法,是維護王侯將相等上層階級的法律,而後世的法律則是公法,維護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
彭連城雖然犯案,但事出有因,彭連玉惡名昭彰,彭連城的大義滅親獲得了極大的社會肯定和聲援,彭家又是上層階級的望族,又有閻立春這個貴妃國戚幫忙說話,所以他想要逃過一死,並不是什麼難事,最終極有可能只是將周文房推出來頂罪,畢竟周文房是下毒者,是毒殺彭連玉的執行人。
但在楊璟看來,無論動機是什麼,無論有何苦衷和內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若果開了這個先例,就會有更多的人打着維護正義和公理的幌子和旗號,來宣泄內心的邪惡,製造更多的兇案,所以該判死刑的,還是要判死刑。
然而從周南楚擔任巴陵縣典史來看,沉船案已經開始了內幕操作,楊璟作爲司法系統的一員,對此自然是深惡痛絕的。
周南楚的到來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楊璟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至於周南楚肯定會針對他,楊璟也早有心理準備。
這周南楚頗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派頭,楊璟此時認真一看,才發現鹿月娘竟然換了男裝,打扮成隨從,跟在周南楚的後頭,對於楊璟沒有出迎,鹿月娘顯得比周南楚還要氣憤。
楊璟也能夠理解鹿月娘的心情,所謂妻憑夫貴,她自然希望周南楚能夠出人頭地,這樣就能證明她的選擇沒有錯,她更希望周南楚能夠壓楊璟一頭,證明周南楚確實比楊璟要優秀一百倍一千倍。
但正是理解了這樣的心情,楊璟才更加不能屈服!
周南楚或許並無大惡之心,或許他只是高傲一些,目中無人一些,待人接物比較傲慢,品行讓人不齒,但要說作奸犯科,怕也不敢。
可他是周氏子弟,能夠當上這個典史,也是周氏與彭家利益交換的結果,無論如何,他都已經牽扯到了大家族的爭鬥之中。
鹿月娘是苗寨姑娘,直爽淳樸,到了周氏這樣的大家族,可不是憑藉好身手和蠱術就能夠混得風生水起的。
雖然對鹿月娘沒有好感,但楊璟還是認爲,鹿月娘選擇周南楚,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總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量,楊璟都不能讓周南楚壓下去,他是頂頭上司,一旦示弱,今後自己想要順利開展工作就很難了。
刑案斷獄之職,需慎之又慎,所謂人命大如天,楊璟可不希望因爲官場的相互傾軋而草菅人命,如果自己早些當上這個推吏,彭連城這樁案子他必然會堅持到底,追究到底!
面對周南楚的冷嘲熱諷,楊璟只是漫不經心地擡起眼皮來,從宋風雅的手裡接過那團秀女畫扇,搖了搖,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周公子榮升典史,今後維護地方,造福百姓,那是好事,縣衙出門恭迎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如今縣衙忙得焦頭爛額,周公子身爲典史,不去處理政務,反倒來楊某這裡詰問,這就讓楊某感到奇怪了...”
楊璟神色平常,一臉和氣,但言語之中毫不掩飾譏諷,周南楚果然怒不可遏!
“本官該如何辦事,用得着你這個下作人來指指點點麼!本官身爲你的上官,爾等卻倨傲無禮,無視規矩,廢弛禮節,沒有按照規制出迎也便罷了,居然敢頂撞上官,這就是不敬,信不信我讓你明天就捲鋪蓋滾蛋!”
周南楚聲色俱厲,王鬥等人也是膽戰心驚,鹿月娘卻面露微笑,得意地昂起頭來。
可楊璟只是呵呵一笑道:“周典史一口一個本官,好大的官威啊,不敬上官確實不應該,不過你還不是楊某的上官,楊某又何必敬你?”
楊璟此言一出,王鬥等人也是恍然大悟,楊璟雖然已經入衙辦差,但正式任命的公文還沒有下來,嚴格來說,如今的楊璟,還不是巴陵縣的推吏!
周南楚見楊璟要耍小聰明,玩這等小伎倆,也是冷笑不已:“哼,既然你不是推吏,你還賴在刑房的簽押房裡頭作甚,官府重地,豈容你這宵小之輩擅闖,既無功名在身,又無一官半職,擅闖縣衙刑房,衝撞官員還敢洋洋得意,來人吶,給我拿入大牢!”
王鬥等人可是官場老油條了,一看這架勢,當即明白周南楚要拿楊璟來立威,可謂是新仇舊恨一起算,當即就急了!
楊璟想要用沒有正式任命來推搪,可週南楚也不是易與之輩,楊璟的推搪藉口反而成了自己的漏洞!
衆人還在爲楊璟擔心之時,楊璟卻仍舊泰然自若,他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想到的話,也就不用再跟周南楚鬥下去了。
“一言不合就要拿人入牢,典史大人果然好大的威風啊,可惜啊,楊某雖然不才,但受知縣老爺委託,正在調查案子,你想要拿我也容易,這案子嘛,可就要辛苦典史大人了。”
周南楚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楊璟破案的事情已經傳遍巴陵,如今大街小巷都知道楊璟非但破案了得,將縣丞主簿和教諭都拉落了馬,也就是說,除了知縣老爺外,縣衙的二當家三當家都讓他踹下去了!
再加上先前搶救李婉娘還傳出了起死回生的事情,楊璟如今在縣衙內外可都是小有名氣的。
周南楚最是看不慣的便是楊璟破案,被傳得神乎其神,讓他氣惱不已,如今見得楊璟主動拿破案來說事,自然氣到歪嘴,這天底下就你楊璟會破案?離了你楊璟,這巴陵縣衙就開不下去了?
面對楊璟近乎挑釁一般的言語,周南楚一挺胸脯,震得烏紗翅直顫抖,大手一揮道:“來人,拿下!”
宋風雅一見周南楚要動真格,當即將楊璟護在身後,握住腰間短刀,嬌叱道:“誰敢!”
周南楚也是巴陵紈絝,自然是認得宋風雅的,早在苗寨之時,他就知道宋風雅與楊璟有交情,卻沒想到宋風雅竟然跟到了衙門來,竟然還爲楊璟出頭!
宋風雅乃是堂堂大學士的千金,無論姿色身段還是家族地位,都比鹿月娘好太多,曾幾何時,宋風雅還是巴陵紈絝子弟們競相追逐的第一美人。
周南楚作爲周氏的嫡系子弟,對宋風雅也曾經是傾心愛慕的,也不知這雲狗兒有什麼好,區區一個喪家之犬,竟然值得宋家大小姐爲他出面,這麼一想,周南楚更是憤慨難當!
他身邊的鹿月娘心裡也頗不是滋味,她鹿月娘已經是十里八鄉的杜鵑花,無論是侗寨苗寨還是周遭的土家族,她和姐姐鹿白魚都是公認的美人。
可與宋風雅一比,淳樸有餘而高貴不足,這宋風雅雖然嬌蠻一些,但大氣典雅,卻甘願爲楊璟出頭,難道真的是她鹿月娘眼瞎了,看不到楊璟的好麼?
“宋大小姐,這是我巴陵縣衙的內務,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周南楚不冷不熱地提醒着,放眼一看,王鬥等人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周南楚不知道內幕,可王鬥等人都是一清二楚的,且不說楊璟早已贏得了他們的敬意和尊崇,單說楊璟與知縣大老爺叔侄相稱,就比周南楚這個上任的新官更加親近,他們是既不敢也不願與楊璟動手!
楊璟心裡其實早有主意,也不願宋風雅爲自己出頭,免得人家說他吃軟飯,只知道在女人背後囂張,於是他輕輕拍了拍宋風雅的肩頭,將她拉回來,壓低聲音說道。
“沒事,我心裡有數的,你別擔心,我是推吏,那牢房是我的地盤,正好進去看一眼,你也學得差不多了,一會接着比對指紋,儘快找出嫌犯來纔是真事,這事兒你就別管了。”
周南楚見得楊璟如此硬氣,心裡也是冷笑連連,這一次巴陵縣衙辦了周文房,將周氏大族給得罪乾淨,彭家也需要補償周氏,他雖然只是個典史,不敢與楊知縣叫板,可這麼也不能輸給楊璟啊!
楊璟說到底就是個白丁出身,他周南楚卻是讀書人,他的背後有周氏,有彭家,楊璟有什麼?!!!
想到這裡,周南楚指着王鬥等人沉聲喝道:“還等什麼,還不給本官拘到牢裡去!我這典史難道還叫不動你們這些下作捕快麼!”
王鬥等人也是左右爲難,他們可不是知縣老爺的侄兒,又怎敢與典史大人對着幹,正遲疑間,楊璟卻朝他使了個眼色,王鬥心領神會,當即揮了揮手,兄弟幾個便將楊璟押走了。
看着楊璟被押的狼狽身影,周南楚和鹿月娘相識一眼,嘴角皆露出得意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