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本就冷清的樹林裡無聲流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鳳隱才從錯愕與呆愣中回神,一時間竟然語無倫次:“蒹葭……是你,果然是你……我還以爲……”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遠得好像隔着天涯。
“終於,你還是來了。”
好不容易盼得蒹葭開口,那種冷漠又帶着幾分淒涼悵然的語氣,無法言喻的疏離感,瞬間讓白鳳隱紅了眼眶。
莫名地感覺,心很疼。
總覺得生命裡失去了些什麼,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她們之間,果然回不到曾經了吧?
“塵兒拜見師父。”
不管白鳳隱和蒹葭之間的重逢是苦是甜,容定塵還是規規矩矩躬身行禮,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顯然對這位師父十分敬重。
掩藏在黑紗之下的前任鬼帝略一揚手:“別行禮了,會讓你的聲音變得沉悶,我不喜歡。”
彎腰時說話,聲音自然會因受阻變得沉悶。普通人不會無聊到注意這種小細節,也就只有看不到光明、全憑聽力嗅覺和觸感來生活的盲人,纔會清晰體會到這些微妙變化。
白鳳隱又想起了容定塵對她說過的話。
蒹葭的眼睛,是活生生哭瞎的。
忍着心頭懊悔與無限劇痛,白鳳隱慢步走上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轉眼二十年不見,你還是沒什麼變化,往那裡一站,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有那麼半晌時間,蒹葭沒有答話,氣氛開始變得尷尬,白鳳隱忐忑不安時,她才緩緩開口。
“你的變化卻是很大。”
“我嗎?情勢所迫,沒辦法的事。”白鳳隱下意識摸摸自己臉頰,輕聲嘆息,“彈指間物是人非。如果當年我沒有施行禁術借屍還魂,如今便沒機會站在這裡和你說話,更不會從定塵口中得知當年你離開的原因。”
蒹葭的頭微微動了動,精準地轉向容定塵所在方向。
“茫茫人海,你能與塵兒相遇,也算是天意。”側身推開竹舍房門,蒹葭淡道,“進來坐吧,我想,你們應該都有許多話要說。”
白鳳隱點點頭,深吸口氣擡腳。
驀地,掌心傳來一陣溫暖,是容定塵又一次牽起她的手,給她以支持和無窮力量。
那份暖意,令她如此安心。
走進竹舍後,白鳳隱才發現,這裡的佈置和蒹葭當年所住地方一模一樣,讓她恍惚有種重回過去的感覺。
“這琴你還留着?”指尖撫過桌上古琴,白鳳隱微微感慨,“那時我總是很羨慕你,琴棋書畫什麼都會,還時常纏着你叫我撫琴。可惜的是我這雙手太笨,那些好聽的曲子,怎麼也學不會。”
蒹葭站在角落裡,語氣平淡:“你心不靜,自然彈不出意境。”
“是啊,我的心,從來就沒安分過。”
白鳳隱自嘲笑笑,偷偷看向蒹葭。
蒹葭一直蒙着黑色面紗,一如二十年前的打扮,只是她雙鬢已經無可避免地出現歲月痕跡,露出一縷縷灰白髮絲。
最讓她痛心的,莫過於蒹葭那雙明明睜着,卻沒有絲毫光澤的眼眸。
心死,情滅,眸黯。
失去一切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這雙眼,看不見倒也是件好事,至少在它瞎了之後,我就再也哭不出來了。”蒹葭敏銳地感受到來自白鳳隱的視線,伸手慢慢摘下面紗。
面紗之下,是一張奇蹟般躲過歲月侵蝕的年輕面龐,仍是二十年前那樣絕美,淡雅,令人過目不忘,怦然心動。
她的時間,彷彿早就停止。
又或者該說,她已經是個被上天遺忘的人。
白鳳隱的心止不住地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打算開口道歉,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
依舊是容定塵,恰到好處地爲她解了難。
“前段時間接連給師父寫了幾封信,師父都沒有回覆,塵兒有些擔心,所以順路帶鳳隱來看看師父。”輕輕捏了下白鳳隱的手,容定塵目光平靜,“另外還想告訴師父,我和鳳隱已經成婚,以後她就是我的妻子,再不是什麼外人。”
蒹葭扶着木椅背部緩緩坐下,淡淡嘆息:“你終歸還是這麼做了。”
“是。我喜歡鳳隱,願意爲她冒這個險,並且……永生不悔。”
師徒二人的對話有些莫名其妙,白鳳隱困惑地看向容定塵。容定塵笑了笑,拉着她坐在蒹葭身旁。
“事實上,有些事情因爲太突然,塵兒沒來得及向師父稟告請示,直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了……師父不是一直擔心,我和鳳隱走得太近會招來容蕭夙暗害嗎?爲了避免太過被動,我和鳳隱成親那日設了個小局,先下手爲強,與容蕭夙徹底決裂。”
蒹葭面無表情,似乎沒什麼興趣。
容定塵稍作沉默,又道:“如今我和鳳隱已經徹底和容蕭夙對立,在宗主幫助下佔據長芸郡,與朝廷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容蕭夙應該已經猜到鳳隱身份,對我們兩個,肯定是非殺不可的態度了。”
隨手撥弄下琴絃,蒹葭仍是一副漫不經心之意:“這些,與我何干?我倒是想知道爲什麼你們兩個要來這裡。我應該對你說過吧,塵兒?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過去的故人,我也不想再見。”
白鳳隱深吸口氣:“怎麼,連我也不願再見嗎?你若怨我怪我,我心甘情願接受,可你不能避着我不見,畢竟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正因如此,我纔不想再見你,否則當年我何必離開?”
“你避開,說明你怨我。”
少頃沉默,蒹葭長長嘆息:“是,我怨過,怨你善惡不分幫錯了人,怨你錯殺賢君和我所愛之人。這份怨逼得我肝腸寸斷,一度想要輕生,餘生這半條命都是爲了塵兒才留下。可是後來,當我聽說你從九幽塔上一躍而下時,我的心又軟了。你……你這傻丫頭,終歸是我最放不下的人,最恨不得的人。”
白鳳隱心頭一暖,又一酸,別過頭去不肯看蒹葭的臉。
看着她空洞無神的雙眼,她會有種想要一劍戳死自己的衝動。
她信錯了人,殺錯了人,害了最親密的姐妹,也害了自己。
然而,在她恨自己的恨得要命的時候,偏有人原諒了她,溫柔地給了她致命一擊。
她想要絕情,想要麻木地復仇殺戮。
可這些人,給了她更多感情。
珍惜,與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