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皇后有道之不出的失望,乃至是絕望。甚至有些時候,他幻想自己不是太子、不是皇后的兒子,也許當年他就該放下一切,帶着周素蘭離開宮闈,過着他們幸福快活的日子。
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罷,近來無論是夢裡還是清醒的時候,他越來越想念周素蘭,甚至更愛上了回憶與幻想,幻想着周素蘭未死,他們會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件。
“殿下!”大福子打斷了慕容恪的沉思,跪地央求道:“殿下請太醫吧?”
“本王沒事,本王好好的,黃七給本王配了好藥,把藥取些來,本王再吃些。”
那是黃七煉的金丹,但凡丹藥都有其毒性。
早前是散劑,吃了一年後便不見了效果,黃七就給太子配了更厲害的金丹,早前吃一粒,現在得吃兩粒,近半月,太子去議政殿前都要服食兩粒,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病情,可他的日漸消瘦,他的面無血色,還是引來了皇后的猜疑。
皇后把謝、李二位良娣喚到鳳儀宮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她們服侍太子不力,太子越來越瘦了,是他們沒照顧好太子。
謝良娣垂首不語。
李良娣卻不甘地分辯道:“母后,兒臣已經三個月沒見他的人了,兒臣一去正陽殿,他就拿茶盅砸兒臣,訓斥兒臣打擾他批閱奏章。這兩年,父皇把奏章、朝政都交他打理,他不敢懈怠,日日都批到四更時分,兒臣人都見不着,又如何勸他,要是多說兩句,他就氣惱……”
太子會來鳳儀宮,不是探望皇后,而是來看安若郡主齪。
即便太子宮還有三位郡主,他卻視若未見,一心只掛着他與周素蘭生的女兒。
即便太子宮裡的江南姬妾因安若生於二月,多有忌諱,可他還是將安若捧成了寶貝。
皇后也好久沒見太子了。他總是以“近來奏章頗多,着實抽不出時間給母后請安,就讓李良娣、謝良娣代兒臣敬孝吧”。
兒子爭氣,勤奮,現在整個朝堂,連那些說太子無子嗣的御史,誰不誇讚太子勤政,說太子仁厚、賢德,讚美之詞更是多不勝舉。太子宮上下見皇帝突然親臨,正要拜見,大總管喝道:“皇上有令,休要張揚,皇上聽說太子微恙,特來探望。”
近了正陽殿,外頭的太監欲稟,同樣被大總管止住了。
大殿上,傳來大福子與女官的懇求聲:“殿下,你就傳太醫診脈吧。”
“休要再言,本王好得很,吃了黃七的藥丸,一會兒就好。”
文秀娘連連磕頭,周素蘭沒了,可太子是護着她的,“殿下,你還有安若郡主,爲了她,你也得保重身體,安若郡主已經沒親孃了,你怎能忍心撇下她……”
“住口!你這是詛咒枉本王麼?本王好好的。”
想到安若,慕容恪心頭一陣悶痛,那孩子一出生就被皇后抱走了,皇后待她不錯,卻也待她不算太好,若是皇后能對安若如此待景陽、華陽一般,他也能安心了,後來還是他堅持挑了兩個心腹宮人送入鳳儀宮,安若的日子纔好過些。
他怨恨皇后咄咄逼人,追着他要皇孫;而皇后卻怨他,心中無她,只一心想着周素蘭。他們這對母子,早已貌合神離。
皇后依舊想插手太子宮後宅,但他卻不想阻止了,只要他不親近任何一個姬妾,皇后便尋不出他的不是,他不見皇后,皇后也不能拿皇孫的事說他。
這兩年,他們就這樣僵持着,互相疏遠,又互相遠避。
大門被人推開,慕容恪抓起茶盅,正要砸過去,依然是皇帝身邊的大總管:“太子殿下,皇上聽說你身子欠安,帶着太醫來看你了。”
慕容恪看着皇帝從外頭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輕嘆一聲,“恪兒呀,朝政重要,可你也得保重身體,讓二位太醫給你診診脈吧,這病了就要傳太醫看診……”
兩名太醫跪下身,大福子遞了迎枕。
第一位太醫年紀略長,診脈之後,臉色快速轉變,身子更是微微一顫。
第二位太醫又診了一番,同樣的臉色不好看。
慕容恪看着他們的臉,耳畔又響起了黃七的診斷:“殿下,若是兩粒丹藥對你的病都起不到作用時,你的病……就……”雖沒有說出來,可他卻明白,他的病拖不了多久。
他想死,但他身爲一國儲君不能自盡追隨周素蘭而去,他只能這樣折磨着自己、處罰着自己,要不是他妻妾成羣,周素蘭怎會被人幾番加害。
他懊悔,他愧疚,他更痛苦。有人因痛失所愛而沉淪,而他則是在打理朝政,瘋狂批閱奏章中忘卻周素蘭的死。三年了,他一直用這樣的方式來忘掉這件事,他不願再親近任何一個女人,誰也不行,哪怕是皇后賜來酷似她的美人,他也不願多看一眼。
在他看來,周素蘭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沒人可以代替。
老太醫道:“請問殿下,近來你吃的是什麼藥?”
慕容恪原不想讓人知道他生病的事,大福子一轉身捧了黃七配的藥丸來。
老太醫取了一枚,聞嗅了一番,“眼下除了此藥丸,再無旁藥可治太子殿下的病。”
這藥丸很霸道,吃了它,再吃旁的藥就不管用。
故而,老太醫纔會說這話。
他也找不到可以治太子病的藥方了,就算開了也不管用。
年輕太醫也聞嗅了一下,聞罷之後,神色一變。
皇帝道:“二位愛卿,你們若治好太子,朕重重有賞。”
老太醫眼神閃爍,皇帝擡手道:“到外頭候着。”心頭卻掠過一絲強烈的意外,慕容恪病得如此沉重,難不成他把自己身患絕症的事告訴了慕容恆,慕容恆纔會知曉此事,除此之外,他沒有第二個解釋。
皇帝問道:“恪兒,你給雍王寫信了?”
慕容恪面露詫色,復又答道:“是,幾天前寫了一封信給四弟。”
皇帝想:定是那信裡說了他的病情。慕容恪心知時日不多,許是與慕容恆話別叮囑。他伸出手來,一把扶起慕容恪:“恪兒,這兩年辛苦你了,你既身子有恙,就該好好保重,這奏章批閱不完交給六部閱辦就是,今兒聽父皇的,不必熬夜,先回內殿好好歇息。走!父皇扶你回內殿歇息。”
不待慕容恪反對,皇帝扶了慕容恪直往後殿移去,慕容恪回頭看着案上的奏章,想說什麼,終是止住了。
皇帝有愧疚、有不安,是他下令不許暗衛盯着太子宮,自從慕容恆離京,他的眼睛全注的是慕容恆,他卻又防備着其他幾個成年的兒子。
太子不用防,因爲周惠妃在替他盯着。
周惠妃背裡做的一切,皇帝全都知道。
既然有人盯着,他就不必須再盯。以他對周惠妃的瞭解,一旦她開始做,就絕不會半途而廢,他愧疚是不知道如此縱容周惠妃對付太子到底該是不該,但他知道,太子的病與周惠妃無干。
周惠妃一早就知道太子病了,卻沒有稟報他,怕是心裡亦有自己的盤算。
然,就在他踏入後殿的那刻,慕容恪突地跪倒在地:“父皇,兒臣的病兒臣知道,怕是熬不了多久。咳……咳……”他捂着嘴,直咳得滿臉通紅,片刻後,鬆開手時,帕子上全是一片血跡。
肺癆!
患此重病者,無一生還,若在早期只是尋常的咳疾,吃幾副藥就能痊癒,但太子咳得滿帕是血,是不愈之症。
皇帝疼惜地看着膝前的太子,他雖不喜這兒子,可這也是他的兒子,“恪兒……”要不是御雞傳來消息,他甚至不知道太子病得如此嚴重。
“父皇,兒臣活不了幾日,兒臣奏請父皇立四弟爲儲君,四弟仁愛悌恭,賢德有才,是儲君的最好人選。”
皇帝眼裡有水霧,卻沒讓他落下來,“恪兒,你纔是太子,起來!”
“父皇……”
“你這傻孩子,生了病就要瞧太醫,你怎能瞞住朕?讓朕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讓朕何等心痛,恪兒,你傻啊……”
皇帝滿是心痛,抱住慕容恪不停地輕拍,似安慰,似發泄,扶着慕容恪躺在了牙牀,他坐在榻前:“恪兒,你病了就歇下,一切還有父皇,今晚就好好睡一覺,那些奏章,朕交給六部處理。”
“父皇,兒臣請立四弟爲太子,兒臣不孝,不能在父皇跟前敬孝了。”
“恪兒,什麼也別說了,讓父皇看着你睡覺,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皇帝心緒繁複,若不是御狗遞來的密函,他還矇在鼓裡,他是皇帝,他自認掌握了羣臣的消息,卻不知自己的兒子已經病得如此沉重,他對慕容恪是愧疚的,可在他立了慕容恪爲太子後,這愧疚早已經煙消雲散,因爲他把最珍貴的給慕容恪。
可現在,慕容恪病了,皇帝的心又升起了一股愧疚。
他就這樣靜默地看着闔眼睡着的太子,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來,低聲叮囑道:“你們倆小心服侍太子,明早就不必喚他上朝了,需要什麼,只管去內務府取。”
“是。”
皇帝擺了擺手,“小聲些,莫要吵着太子休息。唉……怎麼突然就病得這麼重呢?”他滿是落漠地出了正陽殿。
慕容恪一直沒睡着,胸口又悶又痛,嗓子發堵難受,他的父皇老了,卻讓父皇承受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他不孝!
他又憶起了遠在肅州的慕容恆,這是他唯一視爲兄弟的人,卻因爲他母后的咄咄逼人與算計,被迫離開京城。
慕容恆是勇敢的,寧可遠去肅州,也不會違背自己的真心。
當日,他若有慕容恆的勇敢,就不會落到今日,也許他的蘭兒還活得好好的。
皇帝對正陽殿外頭候立的太醫道:“你們倆隨朕回養性殿。”
兩名太醫應聲是。
養性殿內,老太醫道:“啓稟皇上,太子的病……積勞成疾,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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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答案,皇帝猜到了,當他親眼目睹太子咳出一手帕的鮮血時,他想到了,只是他到了此時才知道太子病得如此嚴重。
皇帝問:“以你之見,太子還有多少時日?”
“最多不超過半月。”
老太醫一落音,就怕皇帝大怒,而今日的皇帝卻是出奇的平靜。
老太醫頓了一下,“太子服的乃是百延丹,此丹藥極是霸道,對病入膏盲者頗是管用,但同時,服過此藥的病人吃旁的藥便再無任何藥效。老臣問過服侍太子的侍女,她說太子每三個時辰服兩粒,近來太子議政之時更是隨身攜帶一瓶藥丸,由此可見,太子已加重對此藥的服用量。”
一旦每日服食六粒,這人離死便不遠了。
如果太子不曾服食這丹藥,許還能堅持幾月。
太子慕容恪病了!
次晨,因大福子與文秀娘奉了皇帝口諭,並沒有喚醒慕容恪,待他睡醒之時,早已過了參朝議政的時辰。
慕容恪爲此大發了一場脾氣,兩人跪在大殿不辯駁。
皇帝端坐議政殿,看着太子座兒上空蕩蕩的,立時有官員道:“今兒太子怎沒來?”
皇帝道:“太子身體有恙,朕令他養病。”
頓了片刻,似還回不過神,對這個他不是很滿意的太子,此刻才發現,這兩年他能如此輕鬆,正因爲慕容恪的親力親爲,慕容恪是一個勤政的好太子,這一點,皇帝並不否認,一時間,以前對太子的諸多不滿意,皆成了太子的優點。
皇帝又想到了太子的病,只有半月的活頭,怕是皇子們又要不安分。
現在,大皇子強勢,六皇子、八皇子也不弱,就連十一皇子也都長大成人了。
他得早做防備,絕不能在這時候生出亂子,而他已經有兩年不大過問朝政,想來早朝便來,不來時,自有太子主持大局。
皇帝的眼睛掃過大皇子等人,神色嚴厲了幾分:“太子病了,除了雍王時有書信問候,你們幾個兄弟又幹了什麼?盡是些薄情寡義的!前幾日,太子神色有異,你們就不曉得到太子宮問候、關心一下?他也是你們的手足兄弟。”
大皇子聽說太子病了,心裡正得意,突地被皇帝訓斥,斂住了神色,垂首聆聽。
死了好,早些死了,這衆多皇子,就屬他最有資格成爲儲君。
他又是長皇子,除太子外,誰能比他尊貴。他的母妃是最受寵愛的周惠妃,即便起起伏伏,多年如一。
六皇子一向的謹慎小心,抱拳道:“啓稟父皇,兒臣今兒才聽說太子皇兄生病之事。散朝之後,兒臣立馬就去探望太子皇兄。”
他老了、太子病了,他一定要掌控住這些皇子,絕不能讓他們生出亂子來,這幾年太子一心撲在打理朝政上,大皇子一派的人又在蠢蠢欲動。
大總管大喝一聲:“有事議事,無事退朝!”
朝臣們說了幾件事,請了皇帝示下。
皇帝坐了一陣,見無甚大事,起身離去。
幾位皇子,你瞧我,我看你,各自回府備了禮物,然後像約好似地去探太子。
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尤其是大皇子,他驚歎於太子之病的沉重,竟吐血了,看來之前是太子宮刻意隱瞞病情。
轉而大皇子一思,似乎並不意外,他無數次在怡春宮聽周惠妃道“太子欠安”,這哪裡是欠安,分明是必死之症。而周惠妃知道這事好似在半年多前,只當是太子太過辛勞之故,原來那時就病了。若在那時,周惠妃稍一心軟稟給皇帝,皇帝傾整個太醫院之力來治太子,並非難事。
可今日,太子依然病入膏盲。
然,就在此時,養性殿的大總管到了:“皇上口諭,太子身體欠安,於太子宮靜養,即日起由皇上親理朝政。”
大總管笑微微地與太子請了安,又說了一些吉祥話。
大總管又道:“大皇子、六皇子、八皇子、十一皇子,皇上口諭,幾位皇子年紀不小了,從即日起該學習如何打理封地等事務,皇上特請幾位皇子移駕皇子宮,聆聽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教誨。”
這是聆聽,分明是皇帝知道太子熬不了幾日,要軟禁皇子,怕他們生出異樣。
大皇子道:“本王要回府收拾換洗衣衫。”
大總管笑微微道:“幾位殿下不必如此,皇上已派人去幾位殿下府中去取了,你們還是前往皇子處聆聽太傅大人、少傅大人教誨,請!”
想溜,沒門!
皇帝一早就想好了,豈容他們脫身。
而另一邊,早有金吾衛領兵進入幾位皇子府,將衆皇子府中的幕僚盡數帶走,這一切來得太快,快得讓他們反應不及。
皇后聽到太子生病的消息時,愣了良久,又聽聞皇帝把幾位皇子宣到皇子宮學習如何打理封地事務,更是沉默。
皇帝怎會如此安排,難不成是有什
麼用意?
太子怎會突然生病,莫不是什麼事招惹了皇帝不快,他要廢太子?
一時間,皇后浮想聯翩,到底還是決定親往太子宮一趟,這一瞧,嚇得皇后驚慌失色,她未曾想到,慕容恪病得如此重,重到已經大口地咳血了,她只一眼,便知慕容恪患的是“肺癆”之症。
“我的兒,你怎病得如此重?”
慕容恪不讓她碰觸到自己的手,“母后,兒臣這病氣過人,你還是在外頭說話的好。”
她是他的母后呀!
皇后心頭一痛,慕容恪眼裡卻滿是冷漠,“恪兒,我是你母后。”
“是我母后?”他笑,是苦笑,“本王有時候還真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他依舊是笑,他忘不了,周素蘭已死,可皇后卻對着她的屍體喝罵;他忘不了,皇后爲了逼他振作,用安若來威脅他;他忘不了,自己雖是男人,卻保護不了心愛的女人。
周素蘭在鳳儀宮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全都知道。
皇后保護周素蘭不力,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沒了,皇后居然訓罵周素蘭沒護好皇孫……
以周素蘭那溫婉的性子,生怕他爲難,只是一面承受皇后的訓斥,一面承受喪子之痛,這也是他急着讓周素蘭再孕,讓她不再陷於喪子痛的陰影。
他全知周素蘭的委屈,知道得都越多,他對皇后就越是失望。
隨着時間的流逝,慕容恪越發覺得皇后不看重他,她看重的是權勢,他要用他來登上權勢的頂峰。
“恪兒,你自然是娘生的,是娘十月懷胎……”
“母后,咳……兒臣累了,你回去吧。”
“恪兒,母后不會讓你有事的,一定有法子治你的病。”皇后快速地想着,什麼藥有效,突然間,她眼睛一閃,喜道:“雍王妃,對,雍王妃的鳳血有起死回生之效,母后就這下令,讓人把雍王妃接回京城,你喝她的血,病就會好。”
她被嚇住了,她沒想到唯一的兒子病得這樣重,竟然吐血了,她心慌意亂。
慕容恪淡淡地道:“夠了!”他將頭扭向一邊,“本王不會信此等荒謬之事,昔日四弟能痊癒,是他命不該絕,而本王……咳……”他捂着嘴,渾身輕顫之後,又咳出了一口血,“欽天監的老監正曾說過,本王是個短命相,咳……咳,能活過二十五歲已是個奇蹟,你莫宣四弟妹入京,這是本王的命。”
鳳血可續命,可他這命再也無藥可救。
他看淡生死,看淡一切,在周素蘭離開之後,在身邊再沒有貼心兄弟開解之後,在顧謙離京……這幾年着實發生了太多,他看重的人,死的死的、離開的離開。
他真的太累了!
“恪兒……”皇后不敢去想,若她唯一的兒子沒了,她的餘生會黯然無光,不,她不要慕容恪死,“本宮這就令人傳懿旨,宣溫氏入宮!”
“母后!”慕容恪神色嚴厲,“哪有起生回生的鳳血?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兒臣的病兒臣自己知道,就讓兒臣安安靜靜地去吧。母后,兒臣病了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我誰也不怪,這一切都是命。兒臣一生,能遇到蘭兒,兒臣很滿足。”
若是死了,他就能見到周素蘭,與她快活地在一起。
他又是一陣咳嗽,直咳得心都要跟着吐出來。
他的面容更蒼白了,形容枯稿,行將朽木,彷彿一陣狂風襲來,就要將他吹走。
這哪裡還是皇后心裡那個健康、魁梧的太子,她心疼得難以言表,手忙腳亂地扶他躺好,“恪兒,母后不讓你死,母后會想盡一切法子來治你的病,你等着,母后這就想辦法去。”
慕容恪想阻,卻在他咳嗽的時候,皇后急匆匆地離開了。
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只關心着要皇孫,卻忘了關心兒子的身體,若不是被皇帝發現,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知曉太子的病。
他竟病得這麼重。
皇后一路想着,坐在御花園旁的石杌前,放聲大哭了一場,再起身時,渾身泛力,似要隨時都要倒下。
他的兒子病了,也許活不了多久,她這個母親愧對這個兒子太多太多,他方纔三歲,就被她送出了皇宮,他好不容易回來,她卻從未給過他快樂,逼着他左一個女人、右一個姬妾的娶納,到底是熬壞了他的身子。
偏生這些女人的肚子不爭氣,竟生了四個郡主。
皇后回到鳳儀宮,當即下令:“一千里加急密函,速召雍王妃回京。”
顧嬤嬤道:“娘娘,就算是星夜兼程,雍王妃入京也得十天半月。”
“本宮不管,就算是搶、是掠,也要把她請回京城,本宮要用她的血救太子。”
她不是異世真鳳麼,她的血昔日能救慕容恆,今日也能救太子,既然她的血能有起生回生之效,就讓她入京,哪怕是要溫彩死,他也要保自己兒子的性命,太子不能死,太子還沒有生皇孫,太子還沒有登基爲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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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咬着脣,很快令人寫好懿旨,當即交給了顧嬤嬤,又派了顧家的親衛軍前往西北。
然而,就在皇后日夜期盼溫彩回京消息的時候,太子宮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啓稟娘娘,太子殿下……殿下病危了,他……想見皇上和娘娘最後一面。”
“恪兒!我的恪兒……”皇后一聲慘叫,整個人就軟倒在地,偏沒有昏,“溫氏爲什麼不回京,她怎麼還不回京?”
大福子垂手靜立一側,抹着淚兒道:“太子今晨就已昏迷一次了,這次醒來,定要見見皇上與皇后娘娘,還請皇后速往太子宮。”
皇后到時,皇帝已經在正陽殿後殿。
正陽殿內,跪着滿滿一地的太子宮姬妾,跪在前頭的依然是李良娣、謝良娣。
謝良娣的孩子已經四歲了,美麗得像個瓷娃娃。
李良娣的女兒也有周歲,此刻正乖巧地跪在母親的身側。
皇后掃了眼一殿的女人,厲聲道:“你們……是你們服侍太子不力,朝廷養你們何用?這麼多人,竟沒照顧一個太子,若本宮的兒子沒了,本宮要你們賠葬!”
這話原就是她們最怕的,一時間,大殿哭聲頓起,或呼天搶地、或嚎啕大哭,或嚶嚶難斷。
皇后惱道:“哭!哭!你們就會哭,我兒還好好的呢,你們是不是要想咒死他。誰再哭,本宮就割了她的舌頭。”
皇后惡狠狠地瞪着李良娣:“都是你這賤婦,太子熬壞了身體,你是如何服侍太子的?”
太子都不願見她,好在她還有一個女兒傍身,否則那漫漫長夜,李洛玉都不知道該如何度過。她心情沉到了谷底,從小到大,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成爲太子妃、皇后,可還沒來得及實現第一步,太子病危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甚至恨過自己怎麼生了個女兒,她曾想過一舉得男,壽春長公主甚至爲她想過易換嬰孩,可太醫院那些太醫,竟在她懷有六月時就診出她懷的是女胎,害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認命。
皇帝坐在病榻前,一臉慈和地望着慕容恪。
“父皇,這是兒臣親筆所寫請立太子的奏書,兒臣舉薦四皇弟慕容恆爲儲君。”
皇后徑直走近病榻,大喝道:“天乾皇帝的太子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慕容恪。恪兒,休要胡言亂語,你不會有事的。”
慕容恪粲然一笑,“母后,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自欺欺人。我不成了,母后,你答應我,莫要阻止父皇立四弟爲儲君,我相信,四弟會是個好皇帝。”
皇后身子一晃,軟坐地上,趴在榻前,“溫氏爲什麼還不入京,六天了,已經六天了啊。”
大總管自然明白皇后的用意,是想用溫彩的鳳血替慕容恪保命,“皇后娘娘,京城到肅州有三千里之遙,就算乘騎汗血寶馬,一個來回也得十天半月。”
宣懿旨得一趟,再入京又是一趟,這沒有十天半月怎行?況且雍王妃還是女流之輩,哪裡受得這一路不眠這宿的趕路。
皇后的懿旨快到肅州了吧。
這是一個大活人入京,可不是一封信,這八里加急奏報、千里奏報,往往送一回,一路就得累死多少驛差、駿馬,一個人若這麼趕路,怕是沒等入京就活活給累死了。
雍王殿下疼愛王妃,這等趕路怕是雍王殿下也不會應允的。
皇后一聽這“十天半月”,她好恨,恨昔日自己的咄咄逼人,恨自己對雍王的不信任,要是她不是不信任,雍王就不會自請前往封地,她更恨賀蘭雪,要不是賀蘭雪姐妹算計雍王,雍王就不會果決離開。
現在,她急着要用溫彩的血救命,可溫彩卻在三千里之外。
皇后又悔又急,哭倒在病榻前。
慕容恪道:“父皇,你答應兒臣吧?”
“好,父皇答應你。”
慕容恪粲然一笑,暢快的、悲憫的,“安若呢?安若在哪兒?”
文秀娘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進來,低聲道:“安若郡主,快來見見你父王,快叫父王。”
安若怯生生地看着病榻上的男人,她知道這是她的父王,可她被皇后養在鳳儀宮,照顧她的是乳孃,低低地喚道:“父王……”
慕容恪冰冷的眸子裡掠過一些溫柔,看着這小小的人兒,他彷彿又見到了周素蘭,安若那熟悉的五官,多像他的蘭兒,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嫺靜,他艱難地擡手,自枕下取出一個荷包,拿出一個玉墜兒:“安若,這是你母親留下的玉蘭墜兒,你戴上吧。”
安若低頭看了一眼,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雕刻的玉蘭,“父王。”
“乖!”他輕柔地擡手,輕撫着女兒的臉頰,“秀娘,把那隻錦盒都給安若,那裡頭全是蘭兒留下的東西,是蘭兒生前最喜愛的首飾,都留給若兒吧。”
皇后嗚咽着:“恪兒,你放心,我會把若兒好好哺養長大的,我會對她好的。”
慕容恪道了聲
“謝謝”,又扭頭道:“父皇、母后,孩子不孝……”他彷彿看到夕陽中行來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他移開了手,衝着窗外道:“蘭兒,是你嗎?你來接我了?蘭兒,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他笑着,是幸福的笑。
所有人望向窗邊,那裡哪有什麼人,有的只有夕陽下的陽光,透過窗櫺,落在地上,映射出一朵朵蓮花狀的光花。
大福子一聲痛呼:“殿下!太子殿下……”
立有兩名太醫過來,伸手一探,悲痛地道:“太子殿下殯天了!”
一聲出,正陽殿一片哭聲。
女人們哭成了一團。
李良娣渾身一軟,幾近倒下。
謝良娣則是被這噩耗完全驚住了。她不怪他了,他喜歡周素蘭就喜歡吧,誰讓周素蘭比她好,她認了,她只要他好好的活着。
他死了,她還活着作甚。
此念剛起,身邊一個脆糯的聲音喚着“孃親”,女兒靜嫺扯着她的衣袖,“孃親,什麼叫殯天了?”
四五歲的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死。
“殯天……”謝良娣失魂落魄,“你父王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像在天邊。”
“那父皇還回來嗎?”
她回答不了女兒。
她是一個沒丈夫的女人了,可她還有女兒,她不能死,沒有親孃的孩子在這宮裡如何艱難,她都知道。
天乾二十六年九月初二,太子慕容恪殯天,舉國喪。
九月初十,皇帝賜太子封號昭賢,史稱昭賢太子。
有人說,周素蘭殯天時,太子慕容恪就跪求皇帝要給周素蘭討封號,自來哪有給太子妃求封號的,皇帝便賜了個“昭賢太子妃”,不曾想,這封號最後竟落到了太子頭上,衆人都在私下說“早前那封號就不吉利。”可那時,顧皇后爲了緩和母子間的僵局,竟幫着太子求情。
待皇后聽到這些閒言時,頗有悔意。
就在溫彩與慕容恆準備星夜啓程回京時,收到太子殯天舉國喪的詔令,各地禁宴禁酒禁婚嫁,直至太子七七之後。
雍王府掛上了白燈籠,慕容恆在府中開設靈堂,接受肅州官紳弔唁。
他是封地親王,不得皇帝詔令不得入京,這也是慣例,雖是太子新喪,但慕容恆往京城呈遞了表示哀悼的奏摺。
七七之後,皇帝下旨,召慕容恆舉家回京。
十月末時,西北又下了今冬的第一朝雪。
溫綵帶着兩個兒子,隨着丈夫趕抵京城。
而這時,已經是他們夫妻離開京城的第五個年頭。
長子四歲,次子一歲半,皆是滿地撒歡的年紀。
一路上有沿途迎接的官員。從京中傳出消息,太子慕容恪臨終前呈遞奏摺,力薦雍王慕容恆爲儲君,而皇帝已然應允。
這是未來的皇帝,不趕在這時候示好更待何時。
天乾二十六年十一月末,慕容恆一家抵達京城。同年臘月二十六,在年節之前,皇帝當着滿朝文武再下旨意“朕老了,次年正月初十是個好日子,朕欲在這日禪皇帝位於雍王。”
皇帝說“雍王”而非太子,便是兌踐了他這一生,隻立一個太子,那就是慕容恪,即便禪位雍王,承認雍王是儲君身份,但雍王卻不是他封的太子。
對慕容恪,皇帝心下有愧,愧的不是慕容恪的死,而是他縱容周惠妃令太子膝下無子。他着實不喜慕容恪,一直認爲慕容恪無論是爲君之道,還是行事風格都令他不滿意,但後來,見太子勤政,也多有讚賞。
夜裡,慕容恆問溫彩:“你若不想我當皇帝,我就不當了。”
“你不想當,你兒子還想當呢,且替你兒子守上十幾二十年,待瑞臨大了,你傳位於他。”她粲然笑道:“其實我知道你是個當皇帝的料就別推辭了,我始終都站在你身邊。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唯我一人就好。”
“你夫君身患怪疾,三丈之內不允年輕女子現身,舉國皆知,除了你,誰也不能近我三丈之內。”
溫彩笑,“有夫如此,我知足了。”
大燕天乾二十七年正月十九,雍王慕容恆登基,改年號雍和,史稱雍和帝。正月二十二,封雍王妃溫氏爲後。
(正文完)
作者的話:《獨妻策》的正文故事寫結了。後有其他人物的番外:深宮風雲(榮太后、敬太后、周惠妃的番外)、慕容標(細說他前世一生與今生事)、溫家事(家長裡短,主寫下輩)、蕭彩雲和冷昭(他們的久別重逢及冷昭之子)等。
獨妻策,是慕容恆的獨妻策,也可以說是溫彩的,任何一段感情都不是單方面的,這是兩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再次感謝一路走來,對該文支持和關注的朋友,謝謝!
浣水月古代新文《鳳凰血》(暫名,待《傾天策》臨近結文時即上傳),寫的是溫青後人與一個身世迷離的女捕快之間的
愛情故事。
簡介:女捕快江若寧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了。然而,當她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裡,卻被一個三歲的女童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委屈不堪地道:“孃親,你不要我了嗎?孃親,別不要我!”
走錯家門了?不!她發現堂屋內,一個眼熟的男人翹着二郎腿,優哉遊哉地道:“娘子,我和阿寶餓壞了,宰雞買魚給我們做飯。”
天上掉下來一個相公,身份成謎,帥得掉渣,還成了她的頂頭上司。
“公子,我能不能搬出去住啊?”
“你搬出去,誰照顧女兒?”
哇靠,天曉得那孩子從哪兒冒出來的!
她一個黃花閨女稀裡糊塗多了個相公,後頭跟着是她縮小版的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