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照之下,華不石眸中微光閃爍,卻一直沉吟不語。
強行衝過埠口橋,與尤世祿正面交鋒當然不妥。尤世祿是奉命駐守於此的朝廷將軍,攻擊他的營寨無異於殺官造反。“惡狗門”乃是白道門派,至少在表面上還須得遵守王法,如若明目張膽與官府做對,不僅在豫境發展的計劃落空,便是回到了湘境也會惹下天大的麻煩。
以門派的大計來說,按苗有武所言把這些流民扔下應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們與“惡狗門”本全無干系,而且從甘林鎮到這裡,已經護送他們一路走了這麼遠,華不石也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然而,眼下如若丟下他們不管,這些流民過不了埠口橋也就進不得豫境,在鄂境根本沒有活路,只怕全都要餓死,這上千條的人命,又豈是能夠就這般輕易捨棄的!
再想起小寧寧的可愛模樣,華不石就更加不忍心這麼做。
若先前沒有去求見過尤世祿,或許還可讓霹靂營蒙上面孔扮成黑道強人突襲官軍的營寨,以掩護流民過橋。可如今尤世祿已看過了通關文碟,對華不石等人的身份一清二楚,那二百名霹靂營弟子也都在橋南亮過了相,若再想假扮黑道卻是誰也瞞不住。
這委實是一個令人兩難的選擇,華不石沉吟了良久,滿目籌蹙,卻依然無法做出決定。
眼見這位大少爺愁眉不展,楊絳衣伸過纖手,輕輕抓握住他的手掌,柔聲說道:“不用太着急,我們慢慢地想,總會有辦法能幫到小寧寧一家,對不對?”
望着佳人的俏臉,華不石也終於露出了笑容,點頭道:“姐姐說的不錯,有你陪着小弟,又怎會想不到辦法!”
也在此時,華不石目光一轉,眼中卻登時一亮。楊絳衣順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立時瞧見有數人進了營地,正朝向篝火的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走過來的共有四人。最前面的是穿着一身輕紫紗裙的美貌少婦,正是楚依依,在她身後緊跟着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孟歡和另外一個玄色短裝的少女。而走在最後的一人則是一名身着灰布衫的矮胖漢子,相貌雖是普通,目光卻有些陰森。此人楊絳衣倒也識得,正是當初華不石在長沙城外所收的毒門棄徒,“神蠍上人”卜望。
四人還未走近,華不石已從篝火邊站起身來,大聲道:“依依夫人姍姍來遲,可是讓華不石日夜思念,望眼欲穿啊!”
楚依依來到近前,曲膝施了一個萬福禮,笑道:“只因爲半路上馬車壞了,妾身才晚來了一日,華公子這般說,難道就不怕絳衣姑娘生氣麼?”
楊絳衣雙頰生暈,嗔道:“他愛想誰就想誰,我又爲何生氣!”
楚依依妙目瞧向二人,臉上笑吟吟的卻不說話。她身後的孟歡和玄衣少女均向華不石抱拳行禮,而那卜望卻是一聲不響地走到華不石身側垂手而立,一副順從無比的忠僕模樣。
當初卜望被收服之後,華不石帶着他從長沙回到舞陽城,命人在城外的山野裡蓋起一座木屋,讓他獨居於其中。
自那以後,每個月華不石都會到木屋來看望卜望一次,帶給他一包藥粉以及一百兩銀子,探查一下卜望的脈象,又從他的手臂上抽走一小瓶血液。
對這位通曉“七絕刺血術”的主人,卜望自也不敢有半點反抗之心。
從“苗疆毒門”被師尊趕出來以後,卜望流落到江湖上,一直都是以殺人爲業,目的只爲了賺錢,如今既有銀兩送來,雖是不多,卻也勉強足夠他花用,也就無須再出去殺人了。而更重要的是,華不石所給的藥粉對於他來說,比銀兩的價值還要大得多。
毒門弟子一經“易血”之後,就須得日日讓毒蟲蜇咬,維持血液中的毒性,否則便會死亡,這本是十分痛楚之事,而到了壽命終結時,還要經過十天的坐化散毒,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受一番極大的痛苦煎熬。
華不石給卜望的藥粉有着止痛的功用,在被毒蟲蜇咬的時候服用,便可減輕一大半的痛楚。要知道毒門中人滿身劇毒,體質和神經早已異化,與常人絕不相同,尋常的麻沸藥劑對他們全無用處,華不石所給的藥粉自是比黃金珠寶更加寶貴!
以華不石的醫術,要配製這等藥粉其實也不太容易。只因爲毒門中人血脈裡的劇毒時常都在變化,所以止痛藥的配方也要不斷做出變更方能有效,這也是他每月都要探查一次卜望脈象的原因。
就這般過去了好幾個月,華不石並未安排卜望去做任何事情。有一回前來探望時,華不石仔細地探查過卜望的脈象,纔開口問道,願不願意徹底除去血液中的劇毒。
毒門弟子從小被“易血”原本就不是出於自願,而“易血”後不僅要終身忍受以身飼毒之苦,而且滿身劇毒,旁人不能靠近,想要結婚生子也做不到,完全失去了人倫之樂。也正因爲如此,大多數的毒門弟子皆是性格偏激,殺人如麻,視他人的性命如無物。
儘管除去了血中的劇毒,就意味着武功盡失,但卜望本就算不上什麼毒門高手,唯一的專長便是馴養蠍子,失去能力卻可以迴歸到普通人的生活又怎麼會不願意?
不過他也知道,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一經“易血”之後,毒功就會逐漸改變人體內的臟器、筋骨、血脈,以致整個身體機能,正如修習內功者的鍛筋錘骨,這等改變是無法逆轉的。“苗疆毒門”上古時就已存在,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已經“易血”的弟子還能化去體內劇毒。若真的有這等本事,簡直比“七絕刺血術”還神妙得多。
卜望回答願意之後,果然聽得華不石說道,暫時還無法化去他血液中的劇毒,不過如果不斷地用各種藥物進行試驗,卻還是有些希望能夠做得到,而要做這等試驗,就必須定期從他的體內抽取毒血才行。
每個月抽一瓶血,對於卜望來說自不算甚麼,他當下滿口答應,對華不石的效忠之心也更加堅定。實際上就算沒有化去血毒之事,華不石每月拿來的能令他減少痛苦的藥物,也足以讓卜望感覺跟着這位主人實是幸運之極了。
又過了幾個月,定期前來探看卜望的人不再是華不石,而變成了一個小姑娘。那個時候華不石已動身前去南海蔘加“萬易大會”,就把給卜望送藥和銀兩之事交給了孫巧雲。只因孫巧雲的醫術未成,探察脈象配製止痛藥物尚可勉強做得了,抽血研毒的試驗卻只得停了下來。
華不石這一去便是一年多,卜望這位毒門弟子居然也在舞陽城郊的山野里老老實實的住了一年有餘,木屋內外大小蠍子雖養了一大羣,卻沒有再殺一個人。
半年前華不石回來,抽血研毒也就再度開始,而這位大少爺卻並不再讓卜望住在郊外,而是不定期派給了他一些任務,皆是門派中的一些護衛和押送之類的事務。對華不石來說,這也是迫不得已,只因爲“惡狗門”的迅速擴張,數月之內便在粵閩兩境開設了十三處分舵,門下的高手缺乏,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前些日子華不石把卜望派住了閩境的一處分舵,而這一次要前來豫境,便發信讓同在閩境的楚依依帶着他一同前來。孫巧雲現今已隨着醫聖外出雲遊,華不石要給卜望配製止痛藥物,也只有讓他跟在自己的身邊。
楚依依帶來的那名玄衣少女,華不石卻不識得,開口問道:“依依夫人,這位姑娘可是貴坊門下的弟子麼?”
楚依依道:“不錯,她名叫墨羽,是解坊主的嫡傳弟子,甚是聰明乖巧,此次依依前來豫境順便把她也帶了來,或許能幫上些忙。”
她隨即對那少女道:“墨羽,快過來給華少爺見禮!”
墨羽先前已經行過了一次禮,此時又再度走上前來給衆人一一施禮。
華不石定睛瞧看,只見這名少女眉如墨畫,眼似點漆,瓜子形的小臉白嫩如玉,一頭烏髮用黑網巾包着,一身短裝打扮十分利落。在她右腳的小牛皮靴筒上,露出半截短刀的烏木刀柄,想來便是她的兵器。
“千花坊”是專事窺探情報的門派,門下的女弟子一向都十分嬌媚動人,楚依依自己便精通媚術,對付男人很有一套。然而這個名爲墨羽的少女卻似乎不太一樣,雖然相貌也算得上秀美,但衣着樸素,行爲舉止間全無妖媚之態,反倒有點小家碧玉的味道。
給衆人見禮之時,墨羽也顯得甚是拘謹羞怯,小臉上始終泛着紅暈,尤其是走到西門瞳的身前施禮時,更是低着頭輕咬嘴脣,目光直直地垂在地上,不敢與面前的美少年對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