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謹晚上回到昆家,剛走進客廳就聽見二樓上傳來自己父親的聲音,“回來了。”昆謹擡頭看了看站在二樓扶手後的昆品祥,點點頭,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跟昆品祥的關係說實在的算不上什麼好,昆謹小時候一直特別羨慕那些可以跟父親親密無間的孩子,每次看到路上被父親高高扛在肩上的小孩,他心裡就又酸又澀地難受。
小時候不知道那是羨慕,等明白什麼叫羨慕的時候他已經不對那個稱之爲父親的男人有任何期待了。父親這個詞對他來說永遠只有不冷不熱的問候,不遠不近的距離,還有父親那個永遠不對他和母親打開的書房房門。
還能任性的時候,昆謹一度很恨那間書房,認爲是因爲有了這間會吃人的房子,所以自己的爸爸從來不關注他。後來大一點他又覺得,或許是因爲自己不夠出色,所以引不起父親的注意,畢竟從旁人的言語中,自己的父親是那麼驚才絕豔的一個人。昆家幾代經營纔有了現在家底,昆品祥對經商一竅不通,作爲唯一的繼承人卻依然成爲昆家的驕傲,可見他在他擅長的領域有多麼不可撼動,他的父親那麼那麼優秀,他也應該做到最好纔是。
當年還年幼懵懂的昆謹卯足了勁兒讓自己做到最好,因爲昆品祥的原因,昆謹從記事起就接受着精英教育,那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不可謂不累不沉重,但是昆謹因爲自己心中小小的信念硬是咬着牙不叫一聲苦。他覺得如果自己將這份滿分的試卷交到昆品祥的手裡,昆品祥也會笑着揉揉他的頭,誇他一句,抱抱他。
就像所有得到父親誇獎的小孩一樣,被自己理所當然的英雄抱在懷裡,親密地疼寵。
後來黃小潔去世,再後來等到昆謹長大到能夠理解所謂情仇愛恨之時,他才恍然覺悟,奪去他父親的從來不是那間緊閉的書房,也不是他不夠優秀不夠努力。而是他從來不是他父親記掛在心裡的那個人。他和他的母親,都不是。
明白這一切的昆謹心裡早就生根了仇恨的種子,那間緊閉的書房他也曾經溜進去看過,屋子裡四面書櫃,牙籤滿架。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放着一個精美的相框,是一張合照。照片裡的人一個他認識,是他氣質清華的父親。
另一個他不認識,後來幾經打探,他才知道那個與他父親親密合照的女人,叫李玉芳。
本應該屬於他母親的位置,站着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這個人被他的父親珍而重之,藏在只有他自己才能進入的禁地,彷彿那間書房纔是昆品祥真正的世界。其餘的,他,他的母親,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甚至連責任都算不上,因爲這麼多年昆品祥的態度實在敷衍。
再後來的後來,昆謹接掌昆氏,可以大張旗鼓地調查他想調查的一切。這麼多年,關於黃小潔的死昆家人包括黃家都對他諱莫如深。他越查越覺得憤怒,越查
越覺得心寒。歲月匆匆,將一個男孩鍛造成了外人眼裡的天之驕子,他從蹣跚學步成長到了獨當一面。可惜整整二十年似乎都沒有在昆品祥的心裡留下過一絲一毫的痕跡。
他還是原來那樣,關在那間書房裡,看書習字,做研究做學問,昆家怎麼樣,昆謹怎麼樣,他一概不關心。
昆謹怔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恭敬地對昆品祥說道:“父親有事嗎?”昆品祥看着站在客廳裡的兒子,突然有些難以開口。他見過李玉芳之後就一直想問問昆謹,是不是對童氏對童家做過什麼。畢竟李玉芳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黃小潔,還特意問昆謹知不知道。
但是他該怎麼樣跟這個跟他疏遠了快二十年的兒子提起他逝去的母親呢?昆品祥是冷漠,是執拗甚至算是自私,但是他不是不明是非。可以說,他算得上是讀着聖賢書長大的人,所謂聖人明達,他算不得聖人,卻也明理。
他知道自己對待黃小潔對待昆謹的方式很過分,但是他做不到和顏悅色。有的人的愛情一次便是一生,他在李玉芳身上用盡了所有的熱情和忠貞,怎麼肯再面對謀殺他愛情的幫兇?
他執拗地堅守着自己最後的聖域,不去管這樣的作爲會怎樣傷害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傷害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黃小潔瘋了,死了。昆謹與自己幾乎沒有父子情誼,昆品祥有時候都會想這算不算上天對他的一種懲罰,黃小潔的死將他綁上罪人席,昆謹的疏遠讓他毫無反駁之力。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種的因果他坦然承受,但是當多年後他第一次主動面對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他突然有些猶豫,該不該將他們之後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呢?他們之間除了同樣姓昆,同住一個屋檐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羈絆,若是再貿然將這最後一層平靜的表象戳破,他們會怎樣?
“父親,有事?”昆謹見昆品祥頓住不說話,出聲詢問,“如果沒事,我還有些文件沒有看完,先去書房了。”昆謹拿起帶回來的文件包,往二樓上走。昆品祥看着昆謹緩步走上樓,兩人錯身之際,他才恍然發覺昆謹居然比他高了這麼多。
上一次父子倆面對面的場景似乎還停留在那個不及他腰間的小孩,板着一張小臉將手裡的成績單遞到他面前,大大的眼睛裡是可以控制的期待與渴望。昆品祥第一次這麼直觀地感受到,原來已經二十年。
“你是不是在對付童家?”昆品祥來不及理清自己腦子裡那些紛擾的思緒,在昆謹即將走進房間的時候出聲問道。昆謹握着門把手的手頓住,回過頭看着昆品祥冷聲問道:“父親怎麼想起問這個了?”昆品祥在兒子冷然的目光下有些尷尬。多年不曾關心過昆謹的他如今一開口,反倒有點興師問罪的意味,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己理虧。
昆謹顯然是這麼想,看着昆品
祥的目光越來越冷硬,開口說道:“說起來,一週之後就是媽媽的忌日,今年您也不跟我一起去嗎?”昆品祥愣了愣,下意識地說道:“我會提前去的,你不用……”
“您連母親的忌日都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祭拜,卻願意等我一晚上,就爲在我回來的第一時間詢問關於童家的事情?”昆謹看着昆品祥的眼裡漸漸染上些許恨意,爲什麼他跟他的母親這麼多年都沒有在這個男人心裡留下一點痕跡,童家……不,應該說那個姓李的女人就能輕而易舉的做到。
昆品祥有些難以開口,昆謹的指責句句都是實言。他是當年昆家商界博弈之下的犧牲品。黃小潔和昆謹又何嘗不是他這麼多年對昆家沉默報復的犧牲品?他確實沒有資格在昆謹面前理直氣壯。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不理智的情況下做出什麼日後會後悔的事……”昆品祥說道,昆謹聽到冷笑一聲,反駁道:“怕我後悔還是怕您的老情人傷心?”這樣說話已經是極爲不禮貌了,昆品祥皺了皺眉,還是溫聲說道:“昆謹,當年的事確實只是個意外,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而且這麼多年我跟……我跟她從沒有過聯繫。”
昆謹垂下眼,轉身打開房門對昆品祥說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先辦公了。”說完不等昆品祥回答,走進書房反手關上房門。留下昆品祥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扶着走廊的扶手怔怔地發呆。
父子做成這樣,也算是獨一份的了吧。果然外表有多顯赫內裡就有多腐敗,夫妻、親子到最後竟然都沒有個善終。昆品祥看着燈火通明的客廳,這麼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想,若是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即將離世,他的病牀前,會不會空空如也,只有冰冷地儀器與他相伴。
書房裡的昆謹背靠着門,全身的力氣都卸去,整個人甚至有點站不穩。他手裡拿着的公文包滑落在地上,伸手捂住眉眼。他心中的恨意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昆品祥挑起,那個男人爲何能冷漠成這個樣子,結髮妻子,親生兒子都抵不過他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戀,這麼多年他死死堅守着那些虛無縹緲的過去,從來不曾分過一絲一毫的注意力在這個家裡,剛纔聽見他詢問的一瞬間,他還有些受寵若驚,可惜下一秒他就被那個人打入深淵。
他不知道昆品祥是怎麼知道那些事的,可是如果不是因爲事關童家,事關李玉芳,他怎麼可能分出心思來關心他的事情?比不過就是比不過,他不甘心了二十年,到最後還是隻有接受這個事實。但是接受不等於他就認了,如果連他都承認這個事實,不在意不反抗,那他母親的死不久徹底成了一個笑話了嗎?
愛到瘋狂的女人到死也沒能爲自己爭來應有的迴應,在她死後十多年之後,她的丈夫還是念念不忘另一個人。
多可笑……多殘忍……昆謹苦笑,這讓他怎麼甘心……怎麼甘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