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託多了個心眼,只受了幾處皮外傷,遠沒有朱貪何那麼慘烈。他氣喘吁吁的問:“我們爲什麼要招惹那些猴子。”
朱貪何勉強轉過頭,回答道:“沒有爲什麼,世間的事不都是有原因的。”他微微閉上眼,如今的身體已經破敗不堪。在一次次撞擊不可能之事的時候,累積的傷讓他陷入一種痛苦中。新傷帶動舊傷,致使他每處傷口會有成倍的疼痛。之前骨折的胳膊沒有痊癒,被奇怪森林中妖獸捶打的身體沒有痊癒。上次衝進獸羣自討苦吃的傷勢沒有痊癒。加上這次,這具身體好像無法承受更多的損傷了。在困境中勉強支撐過來的信念不足以修復他的肉身。
朱貪何盤腿打坐,像往常一樣感受自然的力量。肉體的傷痛沒有阻礙經脈的運轉。甚至在悲慘的世界中,更能感受自然。用傷痛換來的好處沒有令朱貪何興奮,他只能微微一笑,不願衡量所謂的好處與他身體的輕重。他想着:只是這樣而已,我身上的傷又重了。
良久,介託收拾好傷口,在遞給朱貪何藥的時候,終於看見了那張滿目瘡痍的臉。溝壑縱橫的傷疤微微隆起,帶着晶瑩的暗紅色固體,緊緊粘在他臉上。在頭髮半掩的地方,一縷縷陰影像刀子似的凌亂的擺在上面。他不由得驚住了。
朱貪何接過瓶子,朝他咧嘴:“多謝介託師兄好意,東西我拿走了。”他略一轉身,竟然聽到咔啪的聲音,像是什麼斷裂似的。朱貪何半是驚慌,半是狐疑的晃了晃身子,又傳來一聲斷裂的聲音。確實像某根不堪重負的骨頭折斷的聲音。身體再搖晃,聲音不絕於耳,除了被猴子撕咬的疼痛,並無其他難受。
待朱貪何走開,介託還沒有從驚訝中轉醒。他長滿毛的手上,其實還握着一個瓶子。淡淡的香氣從瓶口處滑落,順着他毛茸茸的手流到地上。他滿臉蕭然的說:“本來還打算說服你去後山尋寶的。”隨即,他將瓶子放到地上,垂頭喪氣的順着朱貪何的腳步,大聲喊道,“朱師弟,我有話跟你說。”
聲音漸行漸遠,地平線把介託的身影吞沒,鍾原川忽然在瓶子旁邊出現。他拿着瓶子仔細端詳了一會,揣入懷中。
朱貪何實在受不了介託無休無止的碎碎念,他的腦袋快被那張嘴發出的噪音吹炸了。朱貪何停下腳步,強忍着怒氣等介託跟上,然後用極其古怪的音調,扯着嗓子問道:“師兄,能安靜一會嗎。”
介託尷尬的捋着頭髮,討好似的說:“爺爺要我問你心法的事情,他說那部心法是世上罕有之物,一定要把他發揚光大。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他老人家似乎很關心你。如果可以的話,能教我一點心法上的東西嗎。”
“什麼心法,宇文山還有那等寶貝?”時逸採慢慢爬上山坡,好奇的問道,“行啊朱貪何,撿到寶貝了。”
她撇着嘴,質問道:“我在意你們很久了,兩個
男人鬼鬼祟祟,肯定沒有好事。對了。看見鍾原川了嗎,望韻峰竟然批准他下山執行任務。真是見鬼了。我在山上這麼多年,竟然從來沒遇到過這等肥差。”
介託一愣,吶吶道:“師姐,師傅內定下山的弟子了嗎?”
時逸採下意識的應道:“名額給了何師妹,各峰力推新人,內定的都是新入門的弟子。聽說新晉的弟子大部分都是潛力超羣者,所有好事都留給他們了,像你我只能靠實力爭取。”
介託不由自主轉向朱貪何,滿是豔羨:“這裡只有朱師弟是新人,好事全落到你頭上了。”時逸採鄭重的點頭稱是。
朱貪何有苦不能言。他們細嚼慢嚥的時候,自己正被吳望催着往石頭上撞。他們安然入睡的時候,他可是無時無刻不想着明天怎麼面對必然的坎坷。他們享受生活的時候,朱貪何正帶着滿身的傷獨自徘徊。朱貪何長吸一口氣,腦海中浮現一句話:人生不能複製。
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不以爲然的以爲吳望在敷衍自己,現在看來,漫漫人生路,似乎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各中心酸與美好。
時逸採一拍腦袋,急匆匆的拉着朱貪何,邊跑邊說:“糟糕,只顧着說話,忘了正事了。快幫我找鍾原川。”她一用力,正好扯到朱貪何的傷口,痛的他齜牙咧嘴。
介託慌忙磕磕絆絆的跟上,結結巴巴的說道:“師姐,等,等等我。”三個人,像三頭下山的猛虎洶涌着在宇文山橫衝直撞。
朱貪何好歹喘上一口氣,顫抖的問:“時姑娘,鍾原川是望韻峰弟子,你在我陪路峰找個什麼勁。”
時逸採愛答不理的說:“你懂什麼,鍾原川是個跟蹤狂,一直跟着你呢,算作保護你的安危有些勉強,大概是看上了你身上的心法了。你修道也有一段日子了,沒有覺察到被人跟蹤嗎。”
朱貪何心下一想,鍾原川離他那麼近,他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若是個想置他於死地的修士對他下手,朱貪何是萬萬不可能躲避的。他擠出一點空間,疼惜的看着一道道傷口哀嚎着向他求饒。他的身子好像一下子沉到湖裡,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拍過來,拍的他頭暈腦脹。
然後聽到介託驚恐的尖叫,時逸採這才詫異的回頭看。點點血跡串成一條連綿不斷的線,一直系到朱貪何腳下。他不由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解脫似的倒在地上。
涔涔血珠透過殘破的衣服滲到外面,印出傷口的棱角。深厚的紅在暗淡的白中格外鮮豔。時逸採手足無措,木然的看着朱貪何。她張着嘴,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朱貪何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她驚懼的眼中皺着眉頭,懶散的躺在地上。汗珠滾到脖子上,癢癢的。
介託從朱貪何懷中掏出瓶子,指尖一滑,香氣便從瓶蓋中噴出來,被真氣包裹的香氣慢吞吞的覆蓋到傷口上,靜靜的消
融進皮膚。朱貪何聚精會神的看着。一切太神奇,沒有想到丹藥的用法居然要靠真氣的引動。
時逸採照着葫蘆畫瓢,從懷中取出同樣的瓶子,大手大腳的拔開瓶蓋,整個一股腦倒在手中,然後搓來搓去,香氣像一陣煙霧在他掌間旋轉,不一會成了一粒鼻屎大小的圓球,顏色也與鼻屎無異。不過淡淡的香氣註定此物不是鼻屎。
她小心翼翼的將圓球送到朱貪何口中,嘴上唸唸有詞的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可千萬別怨我,不是我把你弄成這樣的。”說到這裡,她才恍然大悟似的瞪着朱貪何,再看看他滿身的傷口,見鬼似的把他丟在一邊。
朱貪何叫苦不迭,剛敷上靈丹妙藥正感受身體變化的朱貪何又疼的不住哆嗦。忽而,輕微額咔啪聲又響起來。朱貪何豎起耳朵,卻怎麼不聽不出聲音源自哪裡。
時逸採畏首畏尾的對介託說:“咱們南都峰有上好的丹藥,你揹着他隨我上山。”她略一想,滿是糾結。
介託當然知道師姐的顧慮,上一次雲樽稱病去南都峰求藥,雖然是爲了見時逸採而裝病,但裝的特別像,到最後被湘楚派人打的好幾天沒敢下地。朱貪何難免重蹈覆轍。若是湘楚不顧後果,他這條小命得弄個半死。
時逸採還在猶豫,介託早就利索的背起朱貪何朝南都峰跑着。他一步三趔趄,自己的身上也有幾處傷口,那些猴子專找命門咬,下手之狠令人髮指。介託沉住氣,一想到背上的是比他更倒黴的朱貪何,便忽然覺得身上的傷不是那麼疼。
陪路峰與南都峰不是遙遙相望,兩峰之間有一段相當的距離,顛簸的路途讓朱貪何飽受折磨,他咬緊的牙關都漸漸沒了力氣,眼皮鬆弛的耷拉着。這種狀態像是假寐,但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醒的認識到自己不會死。不論怎樣都不會死。這種自信似乎不是源於信念。朱貪何只是覺得胸中有一股擎天撼地的力量拉着他即將遠去的生機,並不斷澆灌着快要熄滅的生命之火。
事實上,第一次受滅頂之災的時候,朱貪何就感受到了那種奇妙的力量。這力量不止一次將他從危難中拉回來。所以他纔有恃無恐,大膽的在不可爲的逆境中找死。但這一次,失血過多的他真有點累了。一路小跑,一路忍耐,一路滴滴答答的血落到乾涸的土地上。順着崎嶇的山路,繞過層層疊疊的翠綠的葉子與蔥蔥蘢蘢的林子,朱貪何終於被介託背上了南都峰。
在一干女弟子好奇的目光中,朱貪何聞到了各種各樣的香氣,像進了花園似的。
南都峰下,鍾原川抓耳撓腮的搖頭嘆息:“只能止步於此了。看來力量要覺醒了,反正不是什麼壞事,以後我也就清閒些。”他定定地仰望着南都峰,爾後無奈的一笑。岡澤城一行三人,在踏上修仙路後,最有變數的朱貪何在經歷一次次危難後,終於開始成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