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這情景說不上有多恐怖,但的確相當噁心。尤其是當地上的黏液流淌到我們腳邊的時候,珍妮險些驚叫着跳了起來。其實最具殺傷力的應該是這屋子裡的空氣——一具屍體被放在密不透風的室內爛上幾天的話,那味道一定會讓人發瘋,更何況是這麼多的深淵生物濟濟一堂。
無論是火焰食人蛛還是黑蝙蝠或是深淵蘑菇,它們每一位身上的味道都可以令貧民區最資深的原住民退避三舍。眼下數以千百計的深淵種族擠在這第四層,彼此身上的味道又醞釀了數百年,因此大門一開,一股濃郁到了極點的腥臭味道撲鼻而來,轉眼之眼我們三個人都被嗆得眼淚直流、噴嚏連連。我一腳踹上了大門,連連後退幾步,卻差點被珍妮絆倒。
扭頭一看——她已經昏迷在地上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和那一位倒是對這種味道勉強可以接受,然而純粹人類體質的珍妮可就受不了了。單是一隻火焰食人蛛噴出的口氣便可毒殺兩到三個人,更何況這滿屋子的親戚。
我連忙將手放在她的頸邊——還好,尚有微弱的心跳。立即施展了三個淨化驅散類的法術,抱起她直奔第二層,放在了寬大的沙發上。
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運氣——每次同我出門,必定會昏迷或者重傷……
那一位冷眼旁觀我的救助行動,然後將先前從黃金王座上取下的那枚寶石拋了過來。這當口我可沒心思計較別的什麼東西。雙手狠狠一握,那寶石便碎成粉末。然後我將寶石粉末調合成藥劑,托起她的腦袋灌了下去。
經過這麼一番忙活,她的臉色終於由烏青轉爲蒼白。呼吸也順暢了些。只是喝下寶石粉末的法子後遺症頗大,保不準過上十幾年,她就會飽受結石的困擾——可眼下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這時候才擡起頭瞪了他一眼:“我還沒問你——那些魔法傀儡呢?至少這塔裡應該有人能照看她!”
他將目光在我與珍妮的身上來回掃了掃,纔不情不願地說道:“那些傢伙……已經被我變成傀儡兵了——反正也不是你自己的東西,先到先得。”然後他在左手的一枚尾戒上搓了搓,默唸幾句咒文,虛空之中,一隻穿着女僕裝的兔頭人跳了出來。
這正是我與米蓮娜居住在這裡時候的僕從之一。只是眼下兔子女僕的眼睛紅得發黑,一跳出來就開始搖頭晃腦,看樣子是恨不得抓住點什麼用板牙好好啃一啃……我一看就知道,這東西已經被他魔化了。
“現在可沒法像以前那樣溫順細心了。但是當個守衛還綽綽有餘。”他說着。在兔子女僕毛茸茸的腦袋上點了點,後者立即耷拉下了耳朵,乖乖站在原地咬牙切齒。
“我們繼續去做該做的事,讓它留在這。她一醒過來,它就會通知我們。”他聳了聳肩。“別那麼看我——她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一會就能醒過來。你留在這兒也沒用。”
雖然那傢伙說的話並不合我的心意,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我能用的法子都已經用上了,現在珍妮的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只需等待她自己從睡眠當中醒過來。實際上這一次她的傷勢比在古魯丁村莊的那一次要嚴重許多。假如我現在還是當初的那個低等法師,她必定早就遭遇不幸了——所幸現在的我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我再次在她的臉上摸了摸。又俯身去傾聽她的心跳,直到那一位露出明顯不耐煩的表情。我才走出了房間。
“想要拿到那幾樣東西,得先把實驗室裡的惡魔們清理乾淨。”我說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站在門前看着那扇被撞得砰砰作響的木門,心裡有點兒無奈。惡魔們當然具有一定的智力,剛纔門開了一陣子,這些傢伙便明白找到了一條可以通往花花世界的光明大道,所以現在正急不可耐地想要突破這扇門,好找個地方大吃大喝、爲非作歹。
對付這些低級惡魔們原本挺簡單,淨化或者驅散類的法術都可以將它們送回深淵地獄中去——但別忘了,現在深淵位面可是被封閉了。因此就只剩暴力毀滅這一條路——將它們統統變成碎片,然後趁機進去取走想要的東西。因爲老家無法接收這些迷途的孩子,它們還將在變成碎片之後緩慢地復活——換言之,現在它們已經是地上界中“打不死”的存在了。
然而這種不死也僅僅是在理論上而言。惡魔們的力量還是來自深淵,在早些時候,有形之身一旦被毀滅,它們就會返回另一個位面補充力量,聚合身體。眼下深淵已經被隔絕了,它們便只能消耗自身的力量來修復自己。每一次滅亡都意味着本身魔力被永久地削弱一部分,到了後期,它們重生的時間將越來越長,甚至需要數百年也猶未可知。
但我們顯然都沒有耐心花上十幾天的時間將其反覆打散。
“我最近才發現,深淵地獄似乎出了什麼事情,下位面生物已經無法被驅逐了。”他看着我說,“我懷疑有某種力量關閉了那個位面——”
“嗯哼,我也有同感。”我隨口敷衍道。
他又看了看我,最終發現我的確知道些什麼,但也的確不想與他分享。於是只得繼續說道,“我這裡有幾個法術可以把它們暫時全部幹掉。然而那樣一來,實驗室裡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假如還沒有被它們全部破壞的話——也會被弄壞。所以……”
他攤了攤手,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肯定不相信我對眼前的局面毫無辦法,在等待我出招。但沒關係。反正我也不相信他。
就這麼浪費了足有兩分鐘的時間,兩扇木門終於招架不住暴力的摧殘——砰的一聲,一條火焰食人蛛的長腿探了出來。
他立即後退了兩步,我隨之後退了三步。待在他的身後。
那一位在耐心方面顯然不如我——他怒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哼道:“好吧,既然這樣,我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可不準出手——不準對這些惡魔出手!”
我笑呵呵地點了點頭。
然後那位從懷裡取出一個黑鐵的王冠來。
看到這東西的一剎那,我不禁失了神——這傢伙……竟然混得一點也不比我差,精靈第二紀王朝的“黑鐵王冠”,都被他弄到了手?!
他不慌不忙地將那王冠戴在了頭上。與滿頭銀髮相映——不得不說。這個形象的確有那麼幾分高貴威武。剎那之間,另一位撒爾坦的眸子變成了純黑色——就連眼白都被黑氣佔據,就好像有兩塊黑寶石被鑲嵌在了面頰上。
隨着他的動作,眼睛裡的黑氣像流光一樣在眼眶周圍縈繞。使得他看起來像是一位死亡騎士。十六個咒文加手文之後,他的口中低喝一聲。
周圍的空間忽然黯淡下來,好像有人蒙了一層黑紗。
下一刻,虛空之中開始有三個黑點凝聚,接着以黑點爲中心。黑色與白色的線條蜿蜒流轉,在空中勾勒出修長優美的形體。接着來自北辰之星的魔力將那空蕩的形體填充,整個形象頓時變得飽滿起來。
待我能夠看得清那是三個人形的時候,它們一齊邁步——就像是在晚宴中從輝煌的階梯之上走下那樣的優雅——踏在了地面上。
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看得清它們的面目了——與撒爾坦一樣的、純黑色的眸子,金黃柔順的長髮、異常白皙的面容、修長有力的雙手、做工精良華麗的全身盔甲、曲線流暢優美的兩刃刀——這是第二紀王朝的精靈衛隊!
第一次出現的三個白精靈只是先頭部隊。他們抿着嘴巴。面容冷酷地揮動長刀,喀拉一聲響。便將木門斬了個粉碎。木門之後的兩隻火焰食人蛛還未來得及體驗自由空氣的味道,便被一同斬了個七零八落。
更多的白精靈戰士源源不斷地自虛空之中浮現,然後依次走下無形階梯,排着整齊的隊列無聲向前推進——不到一分鐘的功夫,大門周圍四十米範圍內的惡魔便被屠殺得乾乾淨淨。
更多的黑蝙蝠從空中向他們撲來——然而等惡魔們碰觸到白精靈的身體時候,那身體便化爲一道幻影,又在被穿透以後重新凝聚。後排的精靈戰士毫不遲疑地舉起長刀,乾淨利落地消滅了此類漏網之魚。
先前出現的二十排戰士都是雙刃刀手,之後出現的二十排則是長弓手。精靈弓手一向以精準的箭法以及靈活的身姿冠絕西大陸,此刻看起來更是名不虛傳——由一百二十個白精靈戰士組成的陣列完全出現在四層實驗室之內以後,已經沒有任何一隻惡魔可以靠近這支精靈軍隊半步了。
我看着這支軍隊以勢不可擋之態大殺四方,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時候那位才轉過頭來,用一雙黑眸看着我:“你後悔了?”
我聳了聳肩:“我可沒有黑鐵王冠——收服了那些惡魔也不能像你這麼使喚。”
我得承認我的聲音裡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因爲自重生到現在,我的確還沒有得到一件像“黑鐵王冠”這樣強力的魔法道具——雷斯林給我的那柄詛咒魔刃倒稱得上是神器,然而完全不適合一個法師使用。
他含義不明地笑了幾聲,然後大步走進了實驗室裡。
與他的白精靈戰士類似的衛隊……實際上我也有。那便是我從代達羅斯陵墓中釋放出來的鳶尾花亡靈軍隊——同樣由白精靈組成的,我前世的親衛隊。然而那些傢伙現在居住在已經廢棄的精靈的地底要塞之中,還聲稱只爲我最後一次效力——換言之,稱得上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那些亡靈們,可就比不上眼前這些由黑鐵王冠召喚而來、匯聚了精靈第二紀王朝歷史之中的各位英雄靈魂所組成的軍隊了。
在我羨慕不已的時候。精靈軍隊已經清理了第四層將近一半的面積——但那暫時死去的惡魔們所散發出來的惡劣氣味也變得更加濃郁。這時那位又召喚出了魔化傀儡——一些由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工作的魔法傀儡演變而來的戰士。
只是這些戰士的裝扮看起來有點兒好笑,包括了穿燕尾服的青蛙男僕、穿着黑白裙裝的兔頭女僕,以及刺蝟守護者、貓頭鷹信使等等。這都是前世裡米蓮娜的審美標準……但那位卻毫不猶豫地摧毀了它們的思維模式,令它們變得嗜血好戰。徹底淪爲恐怖的殺人機器。
看起來他的確比我更加理性,或者說冷酷。魔化傀儡們負責清掃戰場——它們將灰白色的骨粉灑在惡魔的殘破肢體上,走起路來蹦蹦噠噠,就好像正在婚禮現場撒花瓣。
死去的惡魔們一時半會還起不來,剩下的惡魔也很快被永不知疲倦又武力超強的精靈衛士一一斬殺。當最後一隻黑蝙蝠被超過三十隻長箭釘在牆壁上的時候,撒爾坦打了個響指,於是精靈們的身影逐漸淡去,消失無蹤。
我對他的這個動作頗爲鄙視——要驅逐召喚的那些戰士其實只需要默唸一句咒文即可。他卻非要做出這樣的動作來……明顯是在向我炫耀。但由於隨即想到這樣的動作也曾經是我的私人癖好之一,我忍着沒有嘲諷出聲。
最終,所有的殘破肢體都被灑上了骨粉,那些魔化傀儡也跳進虛空。撒爾坦站在四層的中央。身處屍山血海之中,袍子上沾染着散發惡臭的黏液,開始施展一個法術。
他所用的咒文與手文我都沒有印象,想來是那個傢伙自創的魔法。
屍體上的骨粉在魔力的催化下逐漸變爲液體,像銀白色的水銀一樣緩緩流動。覆蓋了整片地面——這時候我想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這麼多的骨粉,這個傢伙究竟是怎麼帶在身上的?
隨着骨粉的流動,腐臭的血液也動了起來。先是像被微風拂過、起了漣漪,然後像是被投進了石子。波紋一圈一圈漾開。最終,它們不安地跳動、沸騰了起來。來自深淵位面的死亡氣息在空間之中升騰。無聲的嚎叫一陣一陣地衝擊着我的心靈。
我越發對這個法術的效果感到疑惑起來——
這時候,得先說說法師們驅使邪惡生物的原理。
幾乎所有的召喚術都要求施法者與受術者建立心靈層面的聯繫。召喚邪惡生物也不例外。之所以只有高等法師以上才能召喚來自深淵的魔鬼或者惡魔,便是考慮到了這一點。與充滿了無盡惡意的深淵生物建立心靈聯繫的時候,那些負面情緒便也會影響到施法者本人。
只有當施法者的精神力量足夠強大,強大到了可以抵禦那種負面情緒的侵襲,反而用自己的理智去控制那些邪惡生物的時候,召喚物纔可以遵從他的指揮。
因此之前曾經說過,有的法師在召喚了惡魔之後,反而會被惡魔吞噬——那便是因爲惡魔的精神力量對他產生了壓倒性的優勢。
所以在地上界歷史上,幾乎沒有人能夠像深淵領主一樣大規模地驅使高等魔族。即便是前世的我、號稱死靈君王的我,所召喚的也僅僅是骷髏兵——這類精神力量幾乎可以弱到不計,毫無理智的低等魔族。
若是要我召喚巴託惡魔以上的高等魔族的話,大概十隻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然而眼前的這些惡魔……雖然並非高等魔族,卻也不是骷髏兵、殭屍之類的雜兵可比的。那個傢伙一次性地對上千的深淵生物施法——且看這魔力波動,便是召喚術一類的魔法……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我想到這裡的時候,地上的惡魔殘屍已經開始蠕動起來。破損的肢體關節一一歸位,整個房間裡響起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嘎嘣聲。幾個呼吸之後,體型最大的火焰食人蛛最先站立起來。現在它們不像之前那樣焦躁不安,反倒將頭顱對準了站在中間的撒爾坦的位置,就好像最虔誠的朝聖者,在俯身傾聽他的教誨。
然後是那些黑蝙蝠、蘑菇孢子、怨靈以及另一些數量並不多的低等魔族。它們紛紛恢復完整,以衆星捧月之勢將他圍繞在中間。
他身上的魔力越發濃郁,相應的,那種黑暗的氣息也越發濃郁——這令我越來越感到不安。
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便懷疑他是將殘破的靈魂碎片與邪惡特質一同融合了。但那並不令我擔心——人性之中原本就有黑暗一面,善良與邪惡總是相生相剋,只要還在正常範圍之內,便仍是一個正常人。
就連我自己也是如此——因爲同樣融合了未分離出去的那些邪惡特質,因此纔會在恢復意識以後對往事耿耿於懷,甚至險些做出不少令自己悔恨終生的事情來。
然而眼下他的身上……那種邪惡的力量已經遠超那一部分“邪惡特質”所應有的額度,甚至濃郁到了令我也感到不安的地步。我情不自禁地將目光轉到他頭上的那頂黑鐵王冠之上,一個不好的念頭逐漸在心中成型。
看了一眼,竟然九十多萬字了。難道……這將是我第一本寫完結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