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忍無可忍,提起筆狠狠地朝陳知默砸去:“是誰害我在這裡抄制度的?哪裡涼快滾哪去!再廢話信不信我一個風刃砍死你!”
陳知默無所謂地挑眉,向左一閃躲過鋼筆又將大紅燙金考試證扔給夏言:“喏,你的准考證,抄完制度自己去西山考試,我就不等你了。”
“趁早滾!”夏言恕不可遏,拾起筆憤筆疾書,餘光看見陳知默笑了笑,纖長身子緩緩離開後纔在心裡罵了句粗話。
墨家所有學員裡,夏言最討厭的就是陳知默!
她是墨長老對外徵收的最後一個弟子,之前只是普通學生,既沒學過道術也不擅長仗劍驅魔,是墨長老發現她有道士天賦,才半路出家轉進道士學院,然後第一年掌握基礎道術,第二年學會五行轉換,第三年直接將風水系道術練成精通,墨老院長一高興,揮揮手就讓她去天地洪荒挑劍用。
夏言初聽時很是驚訝,因爲天地洪荒是墨家封存上古神劍的聖地,除墨家直系學員外幾乎沒讓外人進入過,夏言既然獲得資格,那自然是不眠不休地瘋找資料,直到根據自身體質敲定承影劍爲佩劍後才興沖沖地進入天地洪荒。
依照她的能力,只要能得到劍靈迴應,那天地洪荒無論呈現出怎樣刀山火海或血池地獄的幻境,她都能將劍取出來,然而真正進入天地洪荒時,夏言卻怎麼呼喚都沒得到承影迴應。時間靜止的幻境裡她只聽到一聲嘲笑,跟着就是一個戲謔的聲音。
“我說,你進來前難道沒人告訴你承影已經結過契了?”
夏言聞言如遭雷擊,整個人連靈魂都冒出青煙。劍靈大多執拗冷漠,一旦認定主人就不再易主,且這不算關鍵,除了執拗冷漠外,劍靈還很高傲,對不合自己心意的召喚者或三心二意的召喚者——比如在它面前呼喚其他劍靈尋求結契的召喚者往往不屑一顧,她這時若改口呼喚其他劍靈,結果不用想也是被拒,所以很絕望地在幻境中消沉,直到前方有人拉住她的手,把某種劍狀物塞到她手中才慌慌張張地拿着劍衝出天地洪荒。
後來她才知道,當時嘲笑她的人就是陳知默。
再後來她還發現,自己居然拿了把鏽劍出門。
這其一與其二的結合就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悲劇,導致夏言走出天地洪荒總有點擡不起頭。本想趁着大家沒注意時偷偷走後門溜掉,不料卻被長老抓了個正着,和藹可親地笑着問:“夏言選的是哪把劍?”
然後就是陳知默鄙視到死的聲音:“還選劍?連承影和人結過契都不知道,進了門就‘承影承影’的亂喊,說什麼‘我仰慕你的身姿,憧憬你的能力,請你和我結契’,被我好心提醒後隨便抓了把劍衝出門,你指望她能選把什麼劍?”
整個殿堂一陣鬨笑,連帶着剛回來探親的十三師姐脣角都微微上揚,夏言認出她旁邊的劍靈正是承影,整個人頓時羞得恨不能找個地洞往裡鑽。她回頭狠狠地瞪了陳知默一眼,對方正無所謂地回看過來,視線交錯的剎那間,這個樑子就這麼接下了。
夏言並不喜歡記仇,陳知默雖然讓她出了醜,但她對男生的態度仍然以瞪爲主以躲爲輔,偶爾實戰課會抱着“老子就是私仇公報怎麼着!”的理念和陳知默對毆。遺憾的是輸多贏無,這就更加深了她對陳知默的憎恨,於是發了狠要讓陳知默在實戰課上難堪,這次大中午地揹着道具在演練場裡挖坑,陷阱纔剛放到一半就聽見後面傳來一個悠悠聲:“你在做什麼?”
夏言頭也不擡,隨口答了句:“挖陷阱整陳知默唄。”
說完發現身後沒回應,回頭一看,正對上陳知默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長老捻着鬍子高深的眼神,心裡只有“天要亡我”的念頭閃過,再然後,罰抄五十遍學員制度的決定就這麼華麗麗地拋了下來。
夏言抄到手軟,臨近11點才把最後一遍學員制度抄完。她速度交了抄寫板,擰着鏽劍就衝向西山備考。
入口處的感應結界開着,旁邊梨樹上還貼着張紙條。
夏言走過去看了看,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幾個大字:
你寫字的速度太慢了!
我等了半天沒見你來,就先把直路上的花精樹妖清理了。
不用太感謝我。愛的戰士陳知默。
“去你的愛的戰士!”夏言氣急,三兩下把紙條揉成一團,左手一揮就扔到草叢中。
“誰要走你清過的路!我自己不會上山嗎!”
說罷氣鼓鼓地掏出准考證,朝感應結界晃了晃便進了山。
上山的路一共有兩條。陳知默走的直線最近,另外一條則在山後。
原本陳知默開了路,夏言撿便宜上山會輕鬆很多,偏偏他在入口留了紙條得瑟,夏言氣不過,捨近求遠從後面上山。
這條道路並不好走,左右全是灌木。夏言纔剛爬到一半就遇上樹精攔路,兩條粗如手腕的藤條眨眼間便似疾鞭般朝夏言襲來。
夏言向後一躍迅速跳開,跟着掐訣唸咒兩個風刃劈下,斬斷藤條的瞬間突見腳下道路裂開,地縫中跟着就是無數蟄伏的藤條伸出來。
她在半空中毫無落點,只能趁勢踩着最近的藤條跳開,餘光瞧見地縫中還有無數藤條涌動着朝她衝來,且這次頗有伏兵在後的架勢,心裡當下就涼了半截。
西山實戰考試只有她和陳知默參加,除了先她一步上山的陳知默外,整個西山沒有其他人。這條路離正道又很遠,就算夏言有心呼救,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人趕到,再加上這片區域的樹精傾巢而出,想擺脫困境她只能硬碰硬地惡戰。
夏言心裡暗暗叫苦,想用火轟又怕引起火災,躊躇間,下方襲來的藤條已經纏住她的腳,夏言只覺腳踝一緊,跟着就被一陣拉力拖着往下帶。
糟了!會捲入攻擊圈!
夏言心裡一驚,按住劍鞘就準備拔劍,眨眼間卻見左側突地伸出一枝藤條,眨眼間就將她按住劍鞘的左手卷開。女生在空中被藤條倒掛着轉了幾圈,來不及反應就看見數條毒蛇鞭朝自己襲來。
——這一陣亂鞭下去,只怕皮厚如自己也會去掉半條命吧。
掐訣唸咒用火攻已經來不及,夏言現在更是無法躲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藤鞭朝自己揮來,電光火石間卻有一道黑影迅速在她眼前閃過,夏言來不及反應,下一秒就見纏着自己腳踝的藤條齊根斷掉,厚重的風之屏障在她眼前升起,連帶着下墜的自己也被陳知默四平八穩地接住:“沒死吧?”
“……沒。”夏言怔了一瞬,晃了晃神才反應過來:“你怎麼在這裡?”
“在上面等了半天沒見你來,就下來看看。”陳知默放下夏言,看着前方的樹精皺眉:“你怎麼從後面上山?”
夏言支支吾吾沒敢回答,總不能說她是爲了逞一時威風才故意從後面上山吧?“這個稍後再說,現在這情況你有沒有法突破?”
因爲逆着光,陽光便由上至下地擦過陳知默的髮梢,他似乎笑了笑,清秀的側臉和微微上揚的脣角也被光勾勒成一副清晰而又完整的圖畫,由點成線,最後鉅細無遺地展現在夏言面前:“這有什麼難的。”
他慢慢挑眉,右手並出劍指向前一指,大片藤條立刻被攔腰斬斷,跟着是陳知默輕飄飄的一個火焰咒:“萬象之天羅,樹起千重炎!”
漫山遍野的樹精頓時被火焰覆蓋,放眼望去皆是揮着枝條四下逃竄的綠樹。陳知默就在一片紅綠對比中慢悠悠地回過頭來看着夏言,脣角一揚勾起一抹驚爲天人的笑:“如何?很簡單吧?”
“放火燒山是不道德的。”夏言鄙夷地看着陳知默,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冷冷地打斷:“在追究我放火燒山的問題前,我們先來討論下你從後山上山的問題如何?你是沒看見我留的紙條,還是故意從後面上山?”
夏言張了張嘴脣,沒說話。陳知默看她一眼,眼神又慢慢地冷了起來:“紙條我貼在感應結界旁邊的梨樹上,你進西山考試不可能看不到,夏言,你是故意從後面上山的?”
夏言“呃”了一聲,剛想回話,陳知默卻皺起了眉,墨玉般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她,恍惚間竟讓夏言生出如芒在背的高壓感,他說:“你不是傻子,應該知道結業測試的難度,長老讓我和你搭檔結業,爲的就是確保我們安全,你不從我已經清路障的前路山上,反而揹着我從後面上山,是因爲你對自己的能力太自信,還是你想再體驗下玉虛閣測試時遇到的事?”
夏言臉色瞬間發生了鉅變,先黑後白,最後就一點點地變得紅了起來。
玉虛閣測試是她學業生涯中的一個污點,也是她年少無知時因爲狂妄自大而犯下的錯,當時九尾狐被道士學院六大高手伏擊,受重傷後逃至碧落山玉虛閣潛伏,而參戰的六大高手雖想追擊,迫於靈力消耗過多也只能先收手,於是經由墨長老向夏言發出指示,要求她與陳知默在玉虛閣外佈下結界,先攔住欲圖救走九尾狐的衆妖再等他們上門追繳,而夏言領了指示沒聽命,一轉頭就自顧自地去了玉虛閣。
她當然沒有通知陳知默,只帶了鏽劍和幾打道符就開始佈陣,看門童子見她佈陣手法生疏,生成的結界也不牢固,當下就提出了:“墨長老難道只派了你一個人過來?”的疑問。
夏言不以爲然,只說“另外那個蠢貨就算叫來也沒用”,童子卻一瞬間正了臉色,看着夏言近似嚴肅地道:“還是把他叫來吧,以你現在的能力,補下的結界絕對沒可能擋住百鬼。”
夏言一聽這話就想反駁“難道陳知默那個蠢貨補下的結界就能擋住百鬼?”,可她還沒來得急說話,主屋堅固的大門就“砰”的一下被百鬼從外面用力撞開,無數小妖更是橫衝直撞地朝他們衝了過來,夏言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旁邊童子雙手結印掐出防禦屏障,這位跟在歷代墨派長老身邊已近千年的護法童子臉色雖然平靜,聲音卻明顯帶上了冷冽的意境:“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妥,但請您做好半隻腳已經踏進黃泉大門的準備吧。”
夏言幾乎是瞬間睜大了眼,右手也本能地握住了腰間的鏽劍,想說話卻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她當然記得玉虛閣一戰的結局,衆妖突破了結界,裡應外合地將九尾狐救走,而她雖在玉虛閣中有驚無險地被救出來,卻也因爲嚴重失職被長老關了一個月小黑屋,現在見陳知默舊事重提,夏言雖然不甘,卻還是咬着脣接受了陳知默批評:“我錯了。”
“知道自己錯了就好。”陳知默揉揉她的頭,也不和她較真,磚頭看了山頂一眼又道:“先上山吧,長老說BOSS正午12點會在山頂出現,去晚了我擔心考試時間不夠用。”
夏言低頭看錶,時間已經臨近12點,當即也不多話,點點頭便拖了陳知默使御風術上山:“長老有說這次我們打什麼嗎?”
陳知默翻出通知書看了看,兩秒鐘後緩緩地將目光移向前方:“通知書上什麼都沒說。”
“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麼?”夏言扯過陳知默手裡的通知書,見上曰:
考試時間:19日10:00~18:00。
考試內容:太複雜了直接略過。
附註:請各位學員加油。
“……”夏言無力地合上手中的請帖,目光裡滿是想揍人的蕭殺:“院長想我們站在這裡等BOSS來了直接開打嗎?就算是實戰課,好歹也給我們透露點突擊內容吧?”
陳知默沒接話,只慢慢地擡起頭看着東南方,好看的眉梢也緩緩地皺了起來:“不用……我已經知道要打什麼了。”
夏言順着他的方向擡起頭,四周的風突然就變得清晰起來,夾雜着風雨欲來的溼氣,從她視線所在的方向延展開一片片黑雲,陽光在那裡連着天空顏色一起變調,山頂空氣也漸漸開始潮溼,雷電和積雨雲在上空環繞,近處滲出更陰沉的黑。
夏言張了張嘴脣,想說話,旁邊的陳知默卻搶先給出了回答:“是風龍。”
他回頭看着幾近傻眼的夏言,神色緩緩變得凝重起來:“對你而言,是很難對付的傢伙吧?”
那是棲息在雲層中的古龍,世世代代生於風中,因爲常年與積雨雲相伴,所以可以操縱雨水和風。
而夏言所擅長的攻擊方式,恰好是風與水的調和,風水系道術。
所以她拿手的攻擊在實戰中完全派不上用場,就連防禦和援助都幫不上。陳知默看着完全呆掉的夏言,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仍然嘆了口氣:“你在後面見縫插針地攻擊吧,就算不能給風龍造成傷害,能干擾它的進攻也行。”
夏言別無選擇,點點頭便退到了巨石後,陳知默的攻擊和她不同,他沒有特意修行過任意一種道術,只需調動氣流和空氣中的固有分子就能發動攻擊,再他加上掐印唸咒速度比一般人快很多,在戰場上自然是最可靠的戰友。
於是遠遠的,夏言在巨石後看着陳知默從容地避過風龍攻擊,順帶着在幾個回合交戰中摸清楚風龍的攻擊模式,然後召出火焰劍對風龍進行攻擊,整個人優雅得就像神祇一樣。
也顯得躲在巨石後旁觀的自己很沒用。
夏言有些焦慮,心裡還着淡淡的不甘。要對風龍發起攻擊她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硬碰硬她無法造成傷害,便念動咒語掐出弓箭陣。憑空燃起的火焰立刻在她手中匯成一柄弓箭,夏言左手扶住弓柄,右手在瞄準間用力地拉開弓弦,等風龍避開陳知默的攻擊重回高空時,夏言就在古龍停滯的瞬間放出了弓箭。
“嗖——”破空。
然後與風龍擦身而過。
夏言呆呆的,一時半會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卻見發現她存在的風龍勃然大怒地朝她衝來。
夏言來不及後跳退開,正前方的陳知默卻突然以比風龍更快的速度氣急敗壞地衝到她身邊,一邊佈下防禦結界一邊拎着她退到巨石後罵她蠢蛋:“你這笨蛋腦子是被驢踢了嗎!跳出來幹什麼?!活膩了想被風龍送上奈何橋投胎?!”
夏言自知理虧,低着頭小聲辯駁:“我也沒想到它會在那一瞬間俯衝啊。我看你打得很激烈,就想在旁邊幫忙,哪知道它會突然動啊。”
“問題是你現在完全是在拖我後腿好嗎?”陳知默又氣又急,見夏言抿着脣角一臉委屈的模樣又嘆了口氣,然後擡手揉揉太陽穴,“算了,雖然你作爲隊友完全是……但爲了通過畢業考試,我也不跟你計較了。”
你語氣中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省略號是什麼意思,你真以爲我聽不出來?
夏言忍了忍,最後還是沒能忍住,鼓起勇氣反駁:“不要說得我好像是豬一樣的隊友好嗎?我不過是對上風龍沒法發揮作用,遇上火龍我早就掄着袖子上了,還輪得到你攻擊?”
“問題是你真的沒法發揮作用嗎?”陳知默打斷了夏言的話,他眯起眼睛看着夏言手中的劍,聲音也慢慢變得低沉起來:“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是真的沒法發動攻擊嗎?”
結界外的風聲有了一瞬間停歇。
接着是風龍突然撞向結界的聲音,夏言和陳知默同時轉頭看向風龍,半透明的結界正發出清脆的裂響,有細微的風從外面斷續襲來,很快就在肌膚上凝成不太明顯的霜。陳知默立刻就皺起了眉:“結界快擋不住了。”
“這麼快?!”夏言大吃一驚,凝神去看風龍撞擊的地方,結界邊緣果然出現了明顯的裂痕,照這個兇殘攻勢,爆裂只怕是眨眼間的事。
她想了想,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實在無法對抗風龍,便盤算着現在回去在補考申請書上寫“棄權”,陳知默卻突然皺了下眉,轉身看着前方道:“沒辦法了,背水一戰吧。”
夏言頓時就像被電過一樣跳起來:“你瘋了?還想打風龍?”
“你難道不想?”陳知默斜眼看着她,夏言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不想!我準備申請補考!因爲我打不過風龍!”
陳知默沉默着沒說話。
夏言直接把他的反應當默認,背好鏽劍就準備拉陳知默架御風術下山,誰料陳知默站着沒動,反而迎着夏言的目光淡淡開口問:“你真覺得自己打不過風龍?”
“不然呢?難不成你覺得我打得過?”夏言眼神比他還認真。
陳知默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頭看着她,眼神也隱隱轉冷:“那你帶劍出來做什麼?”
夏言將目光移到手中的劍上,怔了怔,沒有說話。
沒有人相信這真是一柄生鏽的鐵劍,夏言心裡清楚,沒接受過神靈祝福的古劍不會進入墨家天地洪荒的聖殿。
她認識的劍不多,十大名劍除了特徵鮮明的承影劍,其他劍估計連軒轅都認不出來,所以她不知道這是一柄什麼劍,也不知道它的來歷、特徵,但她在天地洪荒裡只拿到了它,所以就把它帶了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拿到它的那天,她在明媚的日光中進入封存古劍的房間,黑木玄門將內裡和外界隔開,眼前皆是混沌一片。她在幻境中暈眩,黑暗中更有一條走廊自她眼前展開,漫長悠遠,像要通往永無鄉般玄幻。
她不敢亂走,於是原地站定,在變幻莫測的幻境中呼喚承影,結果除了陳知默的嘲笑外沒有得到任何迴應,絕望中她自暴自棄地胡亂伸手向前,卻在天地化作昏暗剪影的瞬間被人拉住,然後將某種劍狀物塞了過來。
而那時她碰觸到的,就是這柄被萬衆人嘲笑的鏽劍。
可是在那個舉步艱難的尷尬時候,只有它迴應了她的呼喚,哪怕它只是把鏽劍,在被那人塞到她手中後,卻也沒有拒絕易主,所以她堅持帶着它,無論走到哪裡都不離不棄。
畢竟對自幼就渴望仗劍天涯的夏言而言,無論再鏽再廢的劍,她也不會討厭。
可她不曾拔劍的原因……夏言擡起頭,靜靜地看着陳知默,男生沒說話,只安靜地看着夏言,目光柔軟而澄清,墨色的瞳中更是流露出鼓勵和肯定的情緒。夏言在他的注視下緊緊咬住嘴脣,眼裡終於流露出無比震懾人心的辛酸:“不是我不想用劍啊……”
她吸了吸鼻子,深深吸口氣後近似豁出去地大喊:“我金屬過敏不能長時間碰劍!”
——那一瞬間陳知默的表情簡直猶如五雷轟頂!三魂七魄紛紛沿着冒起的青煙飛昇而去,直到風龍再一次對結界發起衝擊,承受不住的結界在巨響中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陳知默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你這白癡都不知道買副手套嗎?”
“我之前沒聽說還可以戴着手套用劍!”夏言的回答簡直可謂理直氣壯。
陳知默徹底無語,他按着額頭嘆氣,過了近一分鐘才重新擡眼看向夏言,表情悲喜交加,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想哭還是想笑:“算了,結界快破了,現在也沒法逃了,我來幫你好了。”
“怎麼幫?”夏言側頭看着他,只見陳知默笑了笑,然後言簡意賅地給出回答:“借我的手持劍就行了。”
夏言一怔。
卻聽陳知默道:“風龍接下來定然是全力一擊,我們無論逃跑還是迎擊都無法閃掉,只能用你手裡的神劍對抗,若這真是你從天地洪荒帶出的上古神劍,全力一擊定能擊退風龍,前提是你知道它的名字。”
男生頓了頓,又看着夏言問:“你知道它的名字嗎?”
夏言微微彎起脣角:“你覺得呢?”
“……我就當你知道好了。”陳知默無力撫額,隨即回頭看着前方,短暫的沉默後脣角翻動快速唸咒,四周的風突然就變得猛烈起來,有光匯聚到夏言身邊,很快就形成了翩翩飛舞的黃金蝶。
夏言能聽到陳知默的聲音。
輕微的、低沉的、宛如咒語一般的聲音。
明明微不可聞,卻在不斷捲起的狂風中形成高低起伏的潮汐,席捲着四荒八合所有的顆粒闖進風暴中心:
“於此宣誓——”
他朝着夏言的方向微微偏頭,在逆風中.將手伸到夏言面前,握住夏言的手緩緩開口:
“我願化作切斷一切的約束之劍,將此身交付於你。更願與你結契,爲你斬斷世間一切罪惡與善;併爲你守護此生,抵擋你身邊一切妄言與惡念。”
鏽劍產生了震動。
然後是光在匯聚。
猶如劈開天地間所有的陰霾,混沌被光芒斬開,黑暗終於失去可以藏匿的陰影,被逼近的狂風一同捲入炫光。夏言就在炫光中聽見陳知默的聲音,宛如宣誓般凝重,又猶如情人間的低語——
“醒來吧,我的天獸。”
盛世突然如浮雲散去,只有瞬間閃耀的光芒穿透天際。炫光過後她眼前早已沒有陳知默的身影,只有閃着金光的神劍在她眼前懸浮,而風龍在空中發出咆哮的嘶吼,宛如一場誓死殊殺的邀請,夏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兩年前櫻花飄落的那個夜晚,她被陳知默從光虛閣救出來時的畫面——
陳知默是伴隨着炫光出現的。
百鬼與衆妖第一次朝護法童子的防禦結界發起衝擊時,夏言腰間的鏽劍就震了起來,跟着沒等夏言反應,耀眼的光就在她眼前猛地綻開,而後是數以萬計的風刃冰刺火針從光芒向外散,轉瞬間就擊退了急擊而上的妖鬼。
夏言有些錯愕地睜大了眼,剎那間卻見陳知默神情淡然地站在她面前。他並沒有面朝着她,而是挺直背脊站在她前面,擋住所有炫光的同時又一字一頓地告訴她道:“將你所有靈力都灌注在劍上吧,相信它,它能抵住百鬼。”
夏言沒說話,眼神卻慢慢地凝了起來,炫光正逐漸散去,第二波急襲而上的妖鬼也在那個瞬間來勢洶洶地撲涌上來,一旦護法童子的結界被打破,那她就是綻出全部靈力也無法抗衡,所以夏言緊緊地咬住了嘴脣,定定地看了陳知默一眼,然後伸手按住了劍。
——就像現在這樣!
夏言用力握緊劍柄,將所有氣力灌注在劍中。沒有猶豫,也沒有故弄玄虛,她只是擡起頭看着風龍,然後迎着風龍的攻擊舉高手中的劍,以能驅散盤旋在頭頂的風暴和黑雲的氣勢,高聲喊出了帶來勝利的咒語——
“將所有信念交付於我吧。”
“我將用你劃破陰霾的天,擊敗所有阻擋在我眼前的敵人,讓這個世界臣服在我們腳下。”
“與我誓約之劍——墨陽!”
強光頓時化作浪潮衝向天際,將迎面疾馳的風龍吹出雲層,黑雲在上空被衝出一個破開的洞,陽光就在狂風暴雨消失後緩緩地透向地面。夏言站着沒動,握着劍直到陳知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纔回頭看着他:“考試結束了?”
陳知默點點頭。
夏言沒再說話,只定定的看着他,陳知默正迎着陽光朝她走來,暖黃色的陽光從高空擦過他的髮梢,襯得他的側臉無比柔和清奇,紛紛揚揚的櫻花自他肩頭飄落,被風吹散後,竟如某種揭開謎題的啓示,眨眼間就讓夏言腦海中混沌的猜測變得清晰起來。
夏言突然就笑了起來,恰在陳知默即將走到他身邊的瞬間,他出聲喊住了他:“墨陽。”
男生頓了頓,聲音一如既往地有些冷:“什麼事?”
夏言微微眯起眼睛,以清淺的弧度笑了笑,然後放軟了音調:“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和陪着我。”
少年身體頓時出現了僵硬。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個瞬間,他僵硬的肩膀又漸漸放軟,聲音也在不斷流動的空氣中變得含糊起來:“說什麼呢,我是有陪着你,但照顧你什麼的……你是腦子被風吹傻了吧?”
“有嗎?”夏言笑眯眯地看着陳知默,聲音仍然沒有變化,卻像粘在一起的蜜糖,讓人有種無力的挫敗感。
“我剛纔喊的難道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嗎,墨陽。”
她其實是知道的,天地洪荒不會讓人隨意進入,就算墨家的直系學員,取得資格後也只能按順序進入,既不屬於墨家傳人也不屬於編外弟子的陳知默,是不可能在她進入天地洪荒的那天,率先或隨後進入太虛之境。
何況她查過在院學生的名冊,裡面沒有“陳知默”的名字,綜上原因進行分析,能用來解釋的理由就只剩一個,既是他爲被封存的劍靈。
墨陽就是陳知默,陳知默就是墨陽。
只有這個推斷成立,他才能與她手中的鏽劍結契,並在她揮劍而出的瞬間,褪去鏽斑擊退狂暴咆哮的上古之龍。
少年墨色的眼睛微微閃爍,光華流轉復刻,好看的脣角也緩緩地揚了起來,他定定地看着夏言,過了很久才慢慢開口道:“不再問我劍靈選人的標準了?”
“不問了。”夏言笑得眉眼彎彎,她當然是知道答案的,劍靈選人的標準,很早之前陳知默就同她說過。
那時她還不知道陳知默的真身,對陳知默也充滿的敵意和牴觸,就連陳知默將她從百鬼中解救出來,她心裡充滿的諸多感情,比例最多的也還是不甘,縱使陳知默在九尾狐被衆妖救走之後主動認罪,和夏言一起進了小黑屋罰跪,陷在黑暗中,夏言感慨的最多的,也仍然是一句:“我若有把好劍,當時就絕對不會被妖鬼伏擊。”
陳知默沒說話,只靜靜地跪在夏言身邊沉默,夏言抱怨了半天沒聽到他響應,忍不住就擡手碰了碰他胳膊:“喂,你說,假如我進天地洪荒前已經知道承影結了契,進去後也沒呼喚承影,那會有哪些劍響應我的呼喚?”
陳知默仍然沒說話,而夏言也沒打算等他回答,自顧自地在旁邊嘆了口氣,又託着下巴疑惑:“劍靈都是以什麼標準選人的?我要知道的話,也能想點辦法投其所好。”
陳知默這時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冷哼一聲,淡淡道:“知道那些標準也沒用,劍靈不會按照那些標準選人。”
夏言“呃?”了一聲,陳知默卻沒理她,只慢慢地在黑暗中道:“天地洪荒的每一把劍都有靈魂,在認主前,所有劍都爲自己的主人制定過標準,要麼聰明、強大、冷漠、睿智;要麼溫和、優雅、君子如玉,但它們最後認的,卻都不是符合它們標準的人。”
他說着沉默了一下,頓了頓,又繼續開口道:“每把劍在遇見自己中意的那個人前,都會憑空虛擬出各種各樣的標準,並以此來拒絕那些對它有意的人,但這些標準都是虛的,制定出來也沒什麼意義,因爲它們最終遇見的那個人,往往都是凌駕於它們標準之上的人。”
陳知默也跟着笑了起來,他似乎是想說話,但張了張脣角,那一季的夏風又突地隱去他的聲音,只讓夏言聽見一句淡淡的迴應。
世界就突然變得喧囂起來,和風吹散暴雨前的悶熱,絡繹不絕的光便從雲間傾瀉下來。夏言覺得那是一種極爲溫暖的色調,能在她的面前營造出一條金碧輝煌的走道,而陳知默就在盡頭微微抿起脣角,於逐漸清晰的日光中朝她伸出手來:“走吧。回去買副手套練練劍,就算不能根治金屬過敏,好歹也先揮動手裡的劍吧?”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回去就買副手套。”她微微挑起眉梢,將右手放到陳知默手中,然後沿着由陽光鋪就的走道,平緩地朝着他的方向走過去。
而她耳邊還能聽見天地洪荒裡迴響的聲音。
而她眼前還能看到太虛幻境裡迷離的幻境。
他的聲音,他在黑暗中給予她的迴應,還有他在黑暗中毅然而然伸向她的手,都在混沌中形成了確實而鮮明的夢境,是暖光在裡面勾勒出的場景,在金色透明的縫隙中落下歲月斑駁的痕跡。
所以如果在創世之初你睜開眼睛,看見虛實交換的太虛中我孤單無助的身影,請你再一次於兆載永劫的時光裡伸手向前——
迴應我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