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伴隨一陣劇烈的搖晃,我醒了過來。

艱難地睜開雙眼,一股鑽心的疼痛從指尖傳遍全身,疼得我快要停止心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呼吸變得困難。

我顫抖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左手,不知道我的手怎麼了,它疼得鑽心。整個左手都是黏糊糊的,像是一股溫泉正在往外涌。我緊咬着牙,想要減輕這種痛苦,可每一次疼痛襲來,我的牙都會不由自主地打顫。

我的手怎麼了?我本能得想坐起來看看,可我正躺在一個狹小的黑暗角落裡無法動彈。我只能用右手一寸一寸地去摸左手。突然,右手像是碰到了什麼硬的東西,疼得我啊的一聲。

啊,沒了,沒了。我的小指沒了!右手把這個感覺到的信號迅速傳給大腦,我驚得一個戰慄——不!

我一下慌了起來。

那個斷了一截小指的手依然在流血,我的頭一陣陣地暈眩,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不!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夢,這不會是真的。我使勁地喘着粗氣想。可是,從指間傳來的疼痛,以及空氣中夾雜的濃烈的藥水味和泥土味,又不得不讓我相信這是真的,我是在醫院。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根本想不起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記得我應該躺在病牀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老大爺正在和我聊天。電風扇呼呼地吹着,把照進來的陽光吹得格外明亮。可是,這平靜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四周突然變成了一片黑暗?

我記起來了!我記得有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從我的牀下傳來,然後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我剛問老大爺這是怎麼回事,整個房間的東西就晃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平靜。我聽到外面像是亂成一片,能感覺到很多人朝樓下跑去。

老大爺捶了捶吊起來的那條腿笑着說:“別慌,BC縣經常這樣,沒事兒的。”我放下心說了一個“哦”字,整個房間又猛烈地搖晃起來。原先左右搖頭的電風扇不停地上下顫動,接着櫃上的水杯全都掉到地上,我再看剛纔的那位老大爺,他也一臉驚恐地看着我。

“快跑!”老大爺衝着我大聲吼道。

我忙回過神,猛地跳下牀朝門外跑去。

門就在我的病牀旁邊,可是我跳下牀後卻怎麼也站不穩,根本就到不了門邊。我回頭看老大爺,他正坐在牀上着急地解吊在腿上的那根帶子。

“別看我,快跑!”老大爺近乎咆哮地朝我吼道。

我扶着牀驚恐地轉過身,隨着猛地一抖我就被甩到了牆角。這個時候,我看到門框突然變了形,扯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牆上的風扇也掉了下來。“轟”地一聲,整個房間粉塵瀰漫,原來兩張病牀之間的那塊樓板塌了下去,騰起了這一片灰塵。

那位大爺,他還在牀上。

我被嚇傻了,驚恐地望着自己頭上的樓板,我想,它也要塌了。這時候,左右搖晃變成了上下顫動,頭頂上樓板的裂縫也一下子拉伸了幾十釐米,鑲嵌在樓板縫隙之間的水泥塊全掉了下來,有的砸在了牀上,有的砸在了我的身上。

模糊中,我看到那位大爺,他還在拼命地扯那根帶子。因爲搖晃,他怎麼也抓不住近在咫尺的那個結,他的臉,大概也是因爲恐慌而扭曲得變了形,他的眼中充滿了絕望。

這個斷了去路的老大爺,還在做着最後的掙扎。

突然間,我覺得這個世界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聲音,只剩下耳中的嗡鳴。我看到一切動着的東西忽然都緩慢了下來,掉下來的東西也像是在漂浮。我驚恐的目光一直滯留在那個老大爺的身上,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可是,這一切動作都是緩慢而寂靜的。

我的眼睛像死魚一樣盯着他,看着他焦急地向我喊話而無動於衷。最後,我看到他頭上的那塊樓板,斷成了兩截,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落了下來。

“轟”地一聲!整個房間飛速下沉,那塊斷了的樓板像一把利斧一樣將老大爺齊腰斬斷,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那條吊着的腿也終於落了下來。鮮血從斧刃下流出,另一注鮮血從他嘴角流出,他指着我這兒聲音微弱地說:“牀……底……下。”奇怪的是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我能清楚地聽見他說的話,於是什麼也不再想,拼命朝牀下爬去。頭頂上掉下來的東西砸在我的身上也不覺得疼,我只想着老大爺說的“牀底下”,對,現在只有那兒纔會稍微安全。

可是,爬起來卻是那樣的艱難。我頭上的樓板也已經裂了很長的縫,它隨時都會掉下來將我砸得粉碎。

正在我絕望的時候,原本失重下落的身體,突然像是掉到了底,緊接着一個巨浪,我就被捲到了牀底下。也是因爲這個巨浪,一直搖搖欲墜的樓板終於掉了下來,砸在了我的旁邊。然後“轟”的又是一聲巨響,我的周圍頓時一片黑暗。我感到什麼東西砸在了我的手指上,一陣刺骨的疼痛直指內心,再加上呼吸困難,我一下子暈厥過去。

大概是疼痛讓我清醒過來,回憶起剛纔的一幕仍然頭皮發麻,全身發寒。我使勁捏住左手小指的根部不敢鬆勁。這樣,血稍微止住了點兒,不再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我想,我得趕快止血,不然我會失血過多。一想到剛纔那位老大爺的慘狀,心裡就慌亂得不行。可我現在動不了,該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知道,我必須要先讓自己鎮定,這樣纔有生還的可能。我靜下心來,開始想辦法。

是的,我需要一根帶子,一根止血的帶子。可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我上哪兒去找呢?對,隔壁病牀上應該有一根,有可能它就在我旁邊。可我一想到剛纔那一幕——老大爺被齊腰斬斷,那條腿吊在帶子上搖晃,我就害怕了,甚至連試着四處摸索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右手不敢鬆勁,自己只能瞪大了乾涸的眼睛在這片黑暗中發愣。突然,我像是有了辦法,我用兩隻手把穿在身上的T恤往嘴上拉,自己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量,一下子用牙齒將T恤的領整個兒地撕了下來。然後我用嘴將其放到左手小指的根部,右手固定一頭,使勁地纏了起來。

這樣纏好以後,感覺血就沒有再流了,只是一點一點地向外浸。我抓了一把灰,然後咬緊牙關,把它撒在了斷指處,這是我們老家一種止血的土辦法,但我卻疼得渾身發抖。

雖然很疼,但心裡卻是高興的。我想,應該已經撿回了半條命。現在,我需要更加平靜地分析我的處境,然後想辦法逃離這兒。

我不知道我的周圍是否還有人,如果有,他們是否還活着。那麼另外的人呢,他們是像我這樣,還是和旁邊的那位大爺同樣的遭遇?

我沒敢想得太多,至少我是幸運的,至少我現在還活着,至少我還能呼吸到有些嗆人的渾濁的空氣。

我知道,現在需要鎮定,只有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纔會有生還的可能。可是剛過了不久,四周再次搖晃起來。我又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就在我的頭頂,由遠至近地傳來,當傳到我耳邊的時候,擋在我胸前的那塊牀板突然“啪”地一聲斷開了,然後原本在牀板上的磚塊一下子壓在了我的胸口,我頓時感到喘不過氣來。

我想,這次我是真的完了。

聲音漸漸消失過後,空氣變得更加渾濁,我想咳嗽,但壓在胸口的磚塊讓我呼吸困難。我動了動右手,發現那兒還有了一塊空間,於是我努力地朝那個方向挪了挪身子。

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能挪得太遠。我現在應該是在病牀底下,是病牀的鋼筋支架撐住塌下來的土石,才讓我有了這麼丁點兒可以呼吸的空間,如果我挪得太遠,離開了這個支架,即便現在右邊的空間稍大一點,如果再次發生震動,我肯定會被砸中。

於是我把身子收了回來,只讓自己的胸口移開一點,右手下意識地擋在胸前,徒勞地想把它當成一根支柱。

這種徒勞還是換來了臆想的效果,感覺上我有了很大的活動空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裡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深呼吸了幾次,我便開始喊“救命”,事實上我的聲音根本無法傳到外界,我明顯感到這鉚足了勁的呼救聲,它只圍繞在我的耳邊,我一停,四周立即又變得死寂。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所處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環境,只希望有人能夠聽見我的求救聲,哪怕對方也是個被掩埋的倖存者。我想,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夠迴應我一聲,即便是一聲痛苦的呻吟,也會讓我欣喜不已,至少說明在這片黑暗中渴望能重見天日的人不止我一個。

可是,我連一隻老鼠或一隻蟑螂的存在痕跡也無法感覺到。

大約喊了兩分鐘,我便失聲了,同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我明白,不能再這樣喊下去了,這會消耗掉大量的水分和體力,還不等有人把我救出去便已體力透支。

一方面,我腦袋告訴我不能再這樣喊下去,無濟於事不說,還消耗大量的體力;但是另一方面,我的思維又告訴我必須呼救,我不大聲喊便不會有人知道我被埋在下面,哪怕開展救援的人無數次從我頭頂上經過,我也是沒有生還的可能。這兩種想法在我心裡強烈地鬥爭,分不清哪一個更有道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但是我知道,無論這兩種想法誰對誰錯,我都應該讓自己保持冷靜。

於是,我開始慢慢回憶起地震之前的一些事情來。

說起來真的很不幸,我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半天不到,就又躺在了病牀下。因爲是昏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來醫院的,我只記得當我醒過來時,王靜雯正坐在我的牀沿上。水果在她手裡轉動,長長的果皮快要垂到地上。我剛要和她說話,她就將一塊梨塞在了我的嘴裡,還像對小孩子說的那樣叫我別噎着。

我仍然不能相信這是事實,這個我懷念兩年的姑娘,在我剛來這個城市的不經意間,她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這一切都看起來那樣的不可思議。

我努力地嚥下那塊梨後說:“王靜雯?這是怎麼回事?”王靜雯把削好的梨放在牀頭的果盤裡說:“渴嗎?我去倒水。”說完便頭也不擡地起身出去了。

王靜雯出去以後,一直到地震發生,她都沒再出現過。在這期間,我一直在想,然後開始懷疑這是一個夢,現在夢還未醒。

再回到這片黑暗中,我覺得這更像是一場夢,而之前王靜雯的出現是真實的,或許她現在正坐在我的牀沿上爲我削梨,我暫且不去考慮她爲什麼會在兩年後突然坐到了我的跟前,她或許還在焦慮,爲什麼我還不醒過來,她想我醒來後一定會問這是怎麼回事,那麼她會將已經削好的梨塞一塊在我的嘴裡,然後又擔心地提醒叫我別噎着。

我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我閉上眼然後再睜開,就肯定能看見王靜雯手上那條快垂到地的果皮了吧。

可事實上,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想法,我這樣嘗試了很多次,可每次睜開眼四周依然一片漆黑。這座樓已經塌了,估計很多樓也塌了。可我被埋在廢墟下卻還活着,那王靜雯呢?

還有處在這個城市的我的父親呢?

我一下子爲他們的處境感到緊張。

我想起我來到這個小城市的目的。聽我媽說,父親病得很重,於是我馬不停蹄地從理塘趕了回來,來到這座城市,這是我的目的。因爲兩年後我突然感到親情的可貴,我覺得父親永遠都是父親,哪怕他是無意地一次給了我生命,我也當盡一切的能力去報答他。

但現實是,我在他的房門被打開後驚訝得說不出話,之後便稀裡糊塗地暈倒了。而當我醒來時,坐在我面前的卻成了另一個叫王靜雯的姑娘了。

我現在躺在這個縫隙裡無比的沮喪,我連我父親的面還未見到,自己卻先被困住,是生是死都還是未知。更讓我着急的是,我無法知道我爸的境況怎麼樣,是不是也平安無事?

這時候,周圍又搖晃起來,感覺比上一次還要強烈。我緊閉雙眼,躺在牀下面不敢動彈,右手支撐的重量明顯重了,我沒敢把手放下來,一直死死地撐着,我擔心我一放下來自己就被土石掩埋。

這樣搖晃了幾秒鐘,四周再次騰起粉塵,讓我一度感到呼吸困難。我沒敢張口,儘量用鼻子去呼吸,即便鼻子因塞滿了灰塵而感到不暢。

搖晃之後,瀰漫在空氣中的粉塵慢慢沉澱下來,我隱隱約約看見腳下有一些射進來的光線。這些光線將我周圍的環境照得依稀可辨。我開始打量這周圍的一切。

原來我上方的這張牀並沒有我想象中的牢固,支撐牀板的鋼管已經斷了兩根,牀板沒有被壓塌下來完全是因爲下面有更大的磚塊將它支撐起來。我恰好是躺在這兩塊起作用的大磚塊的中間,而以爲起了作用的右手也完全是徒勞,右手的旁邊就是一塊側躺的預製板,預製板外露的鋼筋離我太陽穴僅僅只有幾釐米了。現在藉助這些微弱的光線,我才發現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務之急就是想辦法改變目前的處境,按照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如果再來一次強餘震,我肯定就沒活路了。

我不得不再次觀察離我稍遠一點的地方。

在我的左邊有堵牆,雖然牆面已經削落了,但主體仍完好無損。我想那一定就是承重牆了。而且一頭掉下來的天花板正好搭建了一個三角形的空間,我不由得喜出望外。我試着挪了挪身子,發現已經有了足夠大的地兒了。

我忍着手指的疼痛,艱難地朝那個地方爬去。

當我爬過去才發現,這個三角形的空間比我剛纔看到的還要大,我甚至能坐在裡面而不顯得擁擠。我剛坐下,剛纔我躺的地方“啪”的一聲,牀板終於支撐不起,一下子全塌了下來。

我嚇得四肢冰涼,爲自己僥倖逃過一劫而感到慶幸。

牀板塌下去那一刻,我一直緊繃得神經反而輕鬆了。感覺自己終於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離地獄門又遠了一步。只是,隨即而來的就是全身的疼痛和飢渴,我努力地不去想自己身體上的疼痛,只想儘快地離開這兒。既然有光線能夠照進來,說明我被埋得並不深,這樣想,我就踏實得多了。

我靠在牆上開始等待有人來救援,我相信一定會有人來的,我心裡不再覺得那麼緊張。然後我騰出思緒的空隙,開始回想在這之前,久遠而又臨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