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三個人細細地商量了一晚上,天亮了,鄒家纔派人來接蘇蘇,小嚴義憤填膺,堵着門口問:“鄒老爺終於想到要來收屍了?”嚴老爺聞訊後掌了家法來揍他,小嚴也不躲,打得狠了,便梗着脖子向牆外叫:“不過是個無親無故的女孩子,何苦不把人當人?”一邊的管家嚇得直捂他的嘴,蘇蘇始終在旁邊看着,不說話,可擡起頭,眼裡滿滿的感激。沈緋衣冷眼旁觀,忽然開口道,“莫非嚴公子是想把蘇姑娘接到自己家裡住?”

“當然不是。”

“那你爲什麼阻擋人來接她?”

“我只是想替她出口惡氣。”

“出了氣又如何?蘇姑娘總是人家的未來媳婦,還要在鄒家住下去,你把鄒家人都得罪了,豈不是讓她以後沒有立足之地?”

“這個……”小嚴突然明白過來,呆住。

“唉,逆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沈大人通曉人情世故。”嚴老爺一把把擦汗,指着兒子,“非要等哪一天我閉眼嚥了氣,你才曉得世態炎涼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辦?就讓他們這麼把蘇姑娘帶走?”小嚴還是不服氣。

沈緋衣笑,他累了,眼圈微紅,像是五月桃花蕊旁初泛的一抹淺暈,裡頭裹着雙冰白烏墨的眼,冷冷清清,是非分明,淡淡道:“我正好要去鄒家看看,不如與蘇姑娘一同前往。”

整個昌令縣大戶的房宅都是相似格局,朱漆銅釘大門後是一口四方院落,雙進門檻,頭一進正中是廳堂,左邊連着一溜三間招待客人的廂房,右邊纔是傭人、倉庫與廚房,到了二進門檻,迎面正堂是鄒老爺的臥房與書房,其餘房間俱是給妻妾小姐住的,鄒家沒有小姐,倒很有幾個年輕的姨奶奶,統統住在右邊的側房裡。

蘇蘇的房間是右邊最末一間,也是最舊的一間,才做過喪事,門簾上還飄着一截白麻布條。小嚴搶步過去,老實不客氣地把布條拽下來。

鄒老爺早聽得管家報信,親自拄着柺杖出來迎接新知縣,幾天不見,病得像是連腰都彎不了,直僵僵地行了個禮,道:“小民迎駕來遲,請大人怪罪。”聲音顫得幾乎走調。

沈緋衣一笑,“鄒大人不要多禮,放心,我雖然新上任,卻不會拿無辜百姓開刀發威。”

鄒老爺被他說得老臉一紅,苦笑,“小民安份守已,怎麼會擔心這個。”突然瞟到蘇蘇站在旁邊,立刻又道,“只好怪小民年老無能,生的又全是不肖子,平日家中外無男丁出力,內無主母守家,下人們欺負我老眼暈花,少不了藏藏掖掖偷雞摸狗的混張事,若有什麼地方不周全,還請大人體諒我是個老朽,千萬給些顏面。”

果然薑是老的辣,這番說話滴水不漏,一骨腦兒把所有虐待蘇蘇的過錯全推給了下人,想來堂堂一介父母地方官又怎麼好意思去找下人的晦氣,沈緋衣聽出裡頭奧妙,冷笑。“鄒大人過慮了,我不是來管你的家務事的,只是順道過來查個案子。”

“草民這裡有案子嗎?”

“怎麼沒有?”沈緋衣一指蘇蘇,“這位姑娘是你宅裡的人吧,她向本官報案,說房間裡鬧鬼。”

“唉,什麼話,簡直是一派胡言……”鄒老爺沉下臉,瞪她,“一個婦道人家居然半夜三更溜出去陌生男人房間,還驚擾到大人,謊報假案,家法國法一概難容!”

“別先忙着定罪,事情還沒查清楚呢。”小嚴擋身出來,不能發火,故臉上擠得皮笑肉不笑,“鄒老爺,蘇姑娘不過是個小女子,難道真能憑几句話就能騙得過這麼許多大人?再說,她騙人又有什麼好處?”

“賢侄,你怎麼也變得事非不分了?世上無知婦人多了,她編出這麼愚蠢可笑的話,不過是想興風作Lang藉機撒潑罷了。”

“呸!”蘇蘇怒,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小嚴,大聲道,“我撒什麼潑?鄒老爺,做人可要憑良心,自從我到你家來後,哪一天不是早起晚睡,比你們家的傭人幹得都多,你差人把最髒最累的活派下來,我可曾說過半個‘不’字?若不是遇到性命攸關的事,你又不聞不問,我怎麼會跑出去找別人幫忙?”

她聲音清脆有力,爽刮刮像兜了風,別人聽了只覺乾淨,唯獨鄒老爺聽了像被迎面摑了一記耳光,耳根子隱隱生痛,臉上通紅,卻是氣得,用柺杖指定蘇蘇,喝,“我不過是憐你孤苦無依,才把你收留在家裡,誰知你不但容貌醜陋,更生了副歹毒心腸,沒幾天就把我的宅子鬧得雞犬不寧,小兒怎麼能娶你這種醜婦爲妻?你給我馬上滾出去!”

“要我走可沒這麼便宜,當初要不是我父母借了三百兩銀子給你做生意,鄒家哪來的機遇發財?定親的事也是你自己巴結上來的,現在看到我家破人亡沒錢了,就想翻臉不認人?呸,我纔不在乎你的兒子和家產呢,先把那些銀子還了才行!”

“你這瘋婦,胡說,哪來的銀子,你不要血口噴人,你拿憑證出來……”

周圍的人看他們吵着吵着算起舊帳,鄒家竟然還有這筆陳年爛事,一個個豎起耳朵圍攏過來,小嚴眉毛一高一低,臉上很有些幸災樂禍,嚴府的管家偷偷在身後拉他袖子,小嚴便一抖肩膀,“你扯什麼?公道自在人心,打官司的人都不怕,你怕什麼?”

可是蘇蘇雖然嘴上厲害,畢竟拿不出憑證,鄒老爺漸漸佔上風,指使家丁把她圍在覈心,衆人七嘴八舌地羞辱她,小嚴欲上去幫忙,卻被人用力頂開。

鄒老爺‘砰砰’地用柺杖敲擊青石地面,搖頭嘆,“作孽呀作孽,蘇氏夫婦本是善良百姓,怎麼會生出如此毒辣的女兒?”表情極其沉痛,身後立即有人響應,“是呀是呀,會不會根本就是假貨,這女人來歷不明呀!”

眼看蘇蘇就要吃虧,小嚴急得汗珠子都要下來了,扭頭瞪住沈緋衣,“青天大老爺,你還活着嗎?”

沈緋衣不說話,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用一種招牌式的思索表情看住每個人,目光涼嗖嗖地移動,被看的人因此有種窒息感,被他看過的地方重且冷,好像被烙了冰的印。

聽小嚴責問,他方收回目光,輕輕道:“既然說蘇姑娘的身份是假的?要不要立案查一查?”

只一句話,感慨萬千的鄒老爺立刻沒了聲音,剛纔還在身後起鬨的人動作更快,像是小孩子手上的摺紙,平白無故地脖子一縮腰桿一疊,迅速退回人羣裡,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小嚴氣到發笑。

“鄒大人,你也懷疑蘇姑娘的身份?”沈緋衣問。

“不,不用查,蘇姑娘手上有身份文牒,確是故人之女。”

“那麼三百兩銀子是怎麼回事?”

“算了,銀錢是小事,我怎麼能爲了區區幾兩銀子把故人之女逼到絕路,老朽倒願意出一百兩銀子給姑娘做盤纏……”

“呸,誰稀罕你的臭錢,我只要我們家借給你的那三百兩!”

“你休要訛詐,我哪有借你家錢?你手上可有借據?”

“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我媽說當初借你錢時,因爲是好朋友,所以沒寫借據!”

小嚴漸漸聽出苗頭,忍不住拉了把蘇蘇,她氣呼呼扭頭,“連你也不相信我?”

“可是你沒有借據……”

“沒有借據又怎麼樣?一張破紙而已,多年的朋友關係難道還比不上一張破紙?”

“唉——”小嚴苦笑,聽起來話是沒錯,錯的只是人情世故。心裡覺得這個女孩子實在天真,若是普通女孩子也就罷了,在家時有父母照顧,出嫁有夫君庇護,可憐她年紀輕輕就失去親人,人又長得醜,以後只怕磨難多多,心裡一軟,便不忍心責備她,柔聲道,“傻孩子,如果是好朋友當然沒關係。”

蘇蘇一呆。

“蘇姑娘,許多事情爭也沒用,你真以爲惡人會遭天打雷劈,還有什麼公道自在人心的鬼話?”

她怔怔地,想了又想,似乎明白了,淚珠子慢慢滾下來,哽咽道,“可是我的房間真是鬧鬼,我知道的,它盯上我了,一定要把我弄死爲止。”

“這是胡言!”鄒老爺敲着柺杖抗議。

“對呀,這女人胡說八道。”身後的人統統點頭,說也奇怪,這些人明明聲音響亮,可混在人羣裡,一個個面目模糊辯不出甲乙丙丁。

沈緋衣一擺手,所有聲音嘎然而止。

“既然有人報案,本官就必須清查,鄒大人,蘇姑娘明天何去何從我不知道,既然今天她在昌令縣,住在你宅子裡,我就一定要替她做主。”

“哪……好吧。”鄒老爺垂頭喪氣,一臉委屈,“可是大人,小民也有一事相求,現在人人都知道我宅子鬧鬼,無緣無故討晦氣且不說,以後鄉下人少不得指指點點多事,如果這宅子裡找不到鬼,求大人也爲我作個主,蘇姑娘必須當衆向我賠禮,還我家一個清白。”

“好。”小嚴不等沈緋衣開口,搶先道,“是黑是白一查便知。我們從今天開始就住在你這宅子裡,一直等到抓到鬼爲止。”

“咦,如果沒有鬼,老朽難道要供奉幾位一輩子?我只給你們三天的時間,若是找不到可疑之處,只好請嚴公子與沈大人高擡貴手。”

“好!三天就三天!”

小嚴懶得和他多話,索性和蘇蘇直接進了房間。

又過了好一會兒,沈緋衣才揹着手,慢吞吞地走進來。

“你看,這就是大人物了,官步走起來確實費力些。”小嚴向蘇蘇解釋。

“你不必冷嘲熱諷,辦事這麼莽撞愚蠢,你還真以爲自己雷厲風行?”沈緋衣冷笑。

“怎麼?我哪裡有錯?”

“我問你,如果這三天真的沒事發生,難道你真要蘇蘇當衆向鄒老爺賠禮道歉?”

“呃……”小嚴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眼睛眨巴半天,不服氣,道,“我就不相信這三天會沒事,比起那個精明狡詐的老頭子,我還是相信蘇姑娘的話。”

“哼。”沈緋衣瞪他一眼,去房間裡挑了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從袖子裡掏出本冊子展開看。

小嚴有些心虛,假裝這裡翻翻,那裡找找,像是查線索,迂迴地湊過去,“那個……你在看什麼?”

“案子。”沈緋衣的回答簡之又簡。

“什麼案子?”

“舊案?”

“什麼樣的舊案?”

“死人。”

“什麼……”

旁邊的蘇蘇實在聽不下去了,截口道,“求求你們說些人話吧,別這麼陰陽怪氣的,簡直比鬼話還像鬼話。”

經她點破,小嚴和沈緋衣都笑起來。沈緋衣一抖袍子起身,“我衙門裡還有些事,先去一下,掌燈時我會回來。”

“好。”小嚴道,“我也先回去睡一會兒,養足精神晚上好乾活。”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對蘇蘇道,“蘇姑娘,別怕,我和沈大人都爲你撐腰呢,你先在房間裡躺一會,等會我叫人送些東西給你吃。”

“謝謝。”蘇蘇輕輕道,低了頭,露出尋常女子嬌羞模樣,居然十分柔婉。可惜小嚴毫無感覺,隨便揮揮手,與沈緋衣並肩而去。

嚴府的管家在大門口縮頭縮腦等了半天,見他出來,忙趕過來道,“我的好少爺,你可闖禍了!”

“怎麼了?”小嚴滿不在乎。

“咱們和鄒家是多年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你今天得罪鄒老爺,以後還怎麼相處。”

“怕什麼,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雖然嘴硬,小嚴到底不敢直接去見父親,躲着回了房間,橫在牀上想心事。真正冷靜下來,纔開始後悔剛纔的話,確實答應得太爽快了,如沈緋衣所說,萬一真的沒有鬼,豈不是丟臉?

房間裡纔打掃過,窗明几淨,外頭正是明媚豔陽天,但小嚴的窗臺旁長了棵老槐樹,把陽光濾成柔和光暈,均勻地鋪灑在細細打磨後的青石地板上,小嚴忙了大半天,早乏了,便在這一片光暈裡瞌睡起來,慢慢閉上眼。

褥子上薰得像是茉莉香,清甜爽美,裡頭似乎又混了些薔薇粉,因而馥郁綿長,叫人心平氣和地舒展四肢,骨子裡軟酥酥懶洋洋,似睡非睡之際,有人走進房間。

來人可能是個傭人,怕驚擾了小嚴睡覺,於是動作份外輕盈緩慢,腳底像貓兒肉掌無聲,連步子都聽不到,近到小嚴牀前,停住,凝止不動。

小嚴並沒有睡着,隱約地感覺他立在牀前,像是在打量猶豫。

是老爺派人來叫我去聽訓了?他腦子裡模糊地想,翻了個身,含混地說:“你走,讓我先躺一會兒。”

那人不說話。

小嚴又睡了會兒,惦記着身旁有人,便總也睡不實,覺得他老是不走,在那裡磨磨蹭蹭討厭之極,心裡漸漸不耐煩起來,猛地轉身看住他,喝:“我的話你沒……”

不,那不是傭人,那甚至不是一個人。立在牀前,身形矮小如同一般五歲孩童,浸染在光暈裡,頭垂得很低,看不清五官,可是小嚴本能的感覺,這個“人”,可能是沒有五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