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乍見小嚴,沈緋衣可算是又驚又喜又傷心,見他橫在棺槨裡神志不清,想去搬頭又怕碰了腳,好不容易定了神,先用絲帶把小嚴雙手雙腳綁嚴實了,這才連捧帶拖地把他從棺槨里弄出來。

小嚴看上去還算是活着,但也只剩下半條性命,渾身瘋癲似地抽動,墓室裡沒有水,沈緋衣只得掏了粒隨身帶的解毒丹,捏碎了塞進他喉嚨裡,也不知是丹藥的作用,或者通風的關係,小嚴漸漸安靜下來。

才鬆了口氣,沈緋衣突然又想起身邊似乎還少了個人,時間已過去了近一個時辰,田七仍然沒有從地洞裡上來。

看着那個黑黝黝的入口,他忍不住額頭冒起冷汗,真是越忙越出事,想了又想,無奈還是把小嚴先安排妥當,自己執了火熠子下地洞。石階走道十分逼仄,一級級只有半掌寬的距離,走起來須小心翼翼,他心裡惦着石洞上頭的小嚴,猜想着田七可能會出些的狀況,又要警惕着周圍的環境,未免走得緩慢,一口氣行到三四百級臺階,突然眼前一亮,田七面孔朝上暈倒在地。

沈緋衣急忙蹲下去看他,卻是面色青白透出黑氣,閉眼,咬牙,整個人都涼了。一搭脈膊,還有些微弱跳動,藥是喂不進了,再不搶救必死無疑,情急之下索性死馬當活馬醫,放下火熠子,一手掐着人中,另一手抵住天靈蓋,緩緩將真氣注入其中。

對於虛弱瀕死的人,貿然注入真氣可能是迴天之術,也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沈緋衣幾乎是抽緊渾身肌肉的往手上用力,力道拿捏不敢錯了半分,火熠子漸漸熄了,黑暗裡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田七的鼻息細不可聞,沈緋衣便追着這股若有若無的氣息聲,足足等了半盞茶的時間,終於聽到他嗓子眼處“咯”地一聲微響,懸在半空的心頓時一輕,這才住了手。

重新取火石點燃火熠子,照在田七臉上,面色青白依舊,但嘴巴不知何時已張開了,這才取了藥丸,捏成粉末,撒進田七嘴裡。他架起人準備上去,手上火光一晃,冷不丁的,瞥到臺階下似乎還有個人。

這怎麼可能?沈緋衣腦中火星似地迸出一句,心頭髮寒,忙轉身過去,這纔看清原來臺階已到了最後一級,再過去便是面牆壁,火熠子光暈昏濁,照在牆壁前的那個人身上,已不能算一個人,而是具枯骨。

死人見得多了,倒還沒見過這樣死法的,那具枯骨四肢被鐵鎖綁着,幾乎是勒緊吊在牆壁上,骷髏面部表情十分猙獰扭曲,像是被吊上去時人還是活的,故死相極其痛苦。

陰森森的地道里突然見到這種東西,沈緋衣也看得頭皮發麻,又看了一眼,忙挽着田七退出來。

小嚴還躺在原地,旁邊又多了個半死不活的田七,一天之內身邊兩人倒地不起,沈緋衣再有雄心也沒了用武之地,只得一手挽了一個,從地道里重新爬出地面。

外頭已是陽光明媚,金色陽光照在火災後的焦土枯木上,格外荒蕪,沈緋衣忙了一個晚上,滿身泥濘地把小嚴與田七搬到一塊空地,自己坐在石頭上喘氣。偶爾一回頭,不遠處有個農夫打扮的男子正賊頭賊腦地探看,被他發現,那人立刻發出了聲尖叫,丟下手上掃帚扭頭便跑。

沈緋衣精神一震,躍起向他撲過去。

男子邊跑邊回頭看,見他足不沾地飛過來,嚇得哇哇大喊,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拼命求:“爺爺,爺爺,別殺我!”

沈緋衣累得不行,可還是忍不住要笑,踢他一腳:“誰是你爺爺,起來!你是哪個?爲什麼在此地停留。”

那人被他踢得渾身一顫,哆嗦着從地上滾起來,還是不敢擡頭看他,抱手縮在旁邊,愁眉苦臉道:“回爺……公子……小人,小人是這片地帶的守墓人。”

“咦?”沈緋衣倒有些意外,上上下下把他細看幾眼,粗衣布褲面孔蠟黃,似乎確是個普通的窮人,“這裡有墓地嗎?”

“當然!”那人這才吃驚地看了他,“公子,這片嶺子,還有山下的石家莊,全是埋死人的呀,你怎麼會不知道?”

他口氣平常得就像只有白癡纔不知道世上有個東京似的,沈緋衣倒猶豫起來,“這裡是墓地?怎麼我一塊墓碑也沒看到?”

“我的好公子,這裡,那裡,還有那片石頭地可不全是碑?別管這個,剛纔你坐的地方也是塊碑呢,不過日子長遠了,墳堆子都讓雨水沖塌了,石頭也都癱壞啦,你要是仔細去看看,準還能從上頭讀到字呢。”

經他提醒,沈緋衣這纔想起剛纔自己坐在石頭上時,似乎上頭有些劃痕,再四處仔細一看,果然許多灰白的石頭隱隱隱約約在黑炭、黃土、碎葉間露出輪廓,他看了一圈,忍不住苦笑,自語道:“不錯,確實是塊墓地,想來昨天進宅子時,那些石頭也是同樣存在,不過被圍在了房間裡面,或花園濃蔭處,所以我們竟都沒有發覺。”

“公子,你這是在說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懂?”那人滿臉莫名其妙。

“請問貴姓?”沈緋衣避而不答。

“唉喲,我們莊家人哪有貴字,我姓吳名大根,本地人,不知道公子的大名又是哪個?”

“我姓沈,既然你是這裡的守墓人,想必也看到昨天那場大火了?”

“火?當然看到啦,好大一場火呀。”

“那大火之前你在哪裡?附近還有沒有其他人?你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嗎?”

一連串問得吳大根傻笑,“沈公子,看你年紀輕輕斯文得像是個讀書人,連說話口氣也和個大老爺似的,火燒起來時我當然在家裡,離這兩三里路呢,昨天下半夜本來睡得好好的,是我老婆突然說墳地裡燒起來了,我扒着窗沿子往外一看,可不是,好傢伙,把半邊天着得像磚窯似的。”

“你知道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嗎?”

“我哪知道,不過昨天下了場雨,雨點不大,雷聲倒不小,我們這裡常常打這種旱雷,可能是雷劈到樹杈子起了火吧。”

他居然說得頭頭是道,要不是沈緋衣沒聽到過什麼打雷聲,幾乎都要相信他了,可是沈緋衣也不說穿,淡淡道,“你的家離這有兩三里路吧,我有兩個朋友突然得了急病,能不能扶去你家歇歇?”

“沒問題,我們那有大夫呢。”那人突然想起什麼,吞吞吐吐起來,“沈公子,你們,你們怎麼會來這種荒郊野地?瞧你一身上下的泥漿沫子,莫非昨天夜裡是在墳地裡過的夜?”

“我們是昨天晚上路過此地,誤聽歹人之言被強盜打劫,棄在荒野裡,所以才落得如此狼狽。”

“哦,原來是這樣呀。剛纔害得我嚇了半天,還以爲你是這裡的精怪呢。”那**拍腦門,頓時義憤填膺地罵起天殺的強盜賊人,又報了幾聲阿彌陀佛,“還好公子你大人有福,沒有傷到性命。”

沈緋衣惦着田七和小嚴的傷,不再和他多羅嗦,急着找個安全的地方治病,正好吳大根有一輛軲轆推車,此時拉出來,將兩個人平躺上去,也不要沈緋衣幫忙,自己穩穩端了車柄,車繩套在頸子裡,喊一聲,“沈公子,你走好誒。”竟一路‘骨骨突突’下了山。

果然走出去兩三裡的路,漸漸看到十幾戶人家草房,正當中午時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柴香混合着米飯香撲面而來,沈緋衣不由深深呼吸,吳大根這才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沈公子,到咧,咱們村裡沒大夫,你們還是住我家吧?”

“那就打擾了。”

兩個人合力把小嚴田七搬進房間。吳大根的女人蠟黃面孔,蓬頭吊眼薄嘴脣,看模樣也就是個普通的村婦,然而卻又有些不同——她是個眼神呆滯的瘋子。

見了人也不發作蠻纏,一味癡癡地笑,笑得口水直流,吳大根一巴掌把她摑進屋裡,轉身向沈緋衣道,“我女人從小就是這樣,也好,樣子是難看點,但人不羅嗦,平時家裡活倒是一件也不拉下的。”

沈緋衣一路上把着田七和小嚴的脈,小嚴雖然暈迷,脈搏已穩定下來,倒是田七滿頭冷汗,心跳很微弱,情形很不妙。

吳大根搓手道:“我們這有個人懂些醫術,大家都是找他看病的,要不我去叫他來?”

“不用,”沈緋衣頭也不回,“我自己就是個大夫。”

他在房間裡支起口鍋,燒了滾滾熱水,取了金針緩緩刺入穴道,一直忙了過半個時辰,田七臉上纔出現人色,又灌了半碗熱湯下去,耳聽他喉嚨裡咯咯有聲,忽然頭一歪,大口吐出濃痰來。

“真危險。”有人低低嘆口氣,沈緋衣忙得額頭出汗,驀然聽到,不由一驚擡頭。卻是小嚴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面色蒼白地在看他治田七。

沈緋衣心裡一團高興,臉上卻淡淡的,“你醒了嗎?”

“是,”小嚴聲音很低,倒不是爲了穩重深沉,實在中氣不足,幾個字講得十分吃力,“我算是進了趟鬼門關。”

“那你見到鬼了嗎?”沈緋衣端了碗熱水給他。

“沒有。”小嚴不喝水,目光定定地看了某處,半天,終於轉到沈緋衣臉上,這一瞬間他像是換了個人,眉目沉靜道,“我想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鬼。”

“你想通了嗎?”

“是。你說得很對,許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通常表面越真實,其實離真相也就越遠。”

“唉,你終於明白了。”沈緋衣長嘆一聲,停止手上動作,與他對視。“總算明白得還不太晚。”

他擰了塊熱手巾遞過去,第一次,以商量的口氣對小嚴道,“你覺得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或許以不動制萬動是最好的選擇。”小嚴低頭啜了口熱水,臉上頓時有了紅暈,只是呼吸間仍是氣喘,休息了會,苦笑道,“我算明白了,先前吃的那些虧不外是因爲自己心急氣燥,真正引禍上身。”

“這話確實不錯。”沈緋衣微笑,一眼瞥到他手上那些細細長長的血痕,指甲殘破不堪,指尖血肉模糊,笑容凝住,“你受苦了,那些人是怎麼折磨你的?”

一提起這事,小嚴的手指都顫抖起來,他沉默,像是要把回憶從深不見底的恐懼中重新提起,過程想必十分痛苦,臉孔微微變形,慢慢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把我安置在房間裡,是覺得那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可惜你算不到他們把機關設置在牀板上,底下機關一按,我連出聲的功夫都來不及便一頭跌到地洞裡去了。”

沈緋衣歉然,“是我的錯。”

“不,他們已經對我起了殺心,無論怎麼做,我都逃不了。”

“哦?”

“我摔在地洞底那一刻還是清醒的,甚至能聽到他們在旁邊走來走去,小聲說話,有人低聲問了句‘藥呢’,我心裡就明白他們要下毒手了。”

“他們給你吃了藥?”

“哼,他們見我一動不動,都以爲我摔暈了,有個人上來扳開嘴往裡面塞了顆藥丸子,我用舌頭壓住頂在牙根處,那人又強捺着灌了水,我硬是沒讓藥丸子衝下去。等他一轉身,我立刻把藥丸子吐到領子裡,順着袖子滾到手上。”小嚴得意地,從腰帶處摸出粒黑乎乎的丸子,他身子還很弱,行動到底很不順手。

“不錯,可是既然沒吃藥,你怎麼會被成這副模樣?”沈緋衣將藥丸接過來,離着鼻端聞了聞,大皺眉頭。

“全怪這個藥夠厲害,我雖然沒吞下去,可是唾沫沾到了藥水,可能還是嚥了些下去,不過一會的功夫,我就渾身發脹,那種脹,簡直像是我已經溺水死了,淹在水裡慢慢泡成浮屍似的脹。”小嚴說着說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頭,好像那裡真的已經浮腫起來,頭大如甕。

“然後他們就把你放進了棺槨?”

“什麼?那是個棺材?”小嚴臉色重新變得雪白,瞪着他,“原來我是躺在棺材裡,怪不得那裡又冷又陰又難聞,有種,有種……”他吃吃地說不下去。

“有種死人的味道,是不是?”沈緋衣代他說完,見小嚴額頭青筋突突彈跳,怕他受不了刺激,忙伸手拍拍他肩頭,安慰道,“沒事了,不要再去多想,至少你已經活了下來,這點恐怕那些人怎麼都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