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內侍在金吾衛的保護下來到通濟渠,那可是老橫了,不管是誰,只要沒穿官袍的,直接一把推開,連田大壯上前詢問,愣是讓他推搡了一個趔趄。
“汜水謝三郎何在?”
明明站到了謝直的馬前,看到謝直身上的青色官袍,高內侍就跟不認識一樣,尖着嗓子一個喝喊。
謝直臉上怒氣一閃,他帶着幾個金吾衛橫衝直撞的,把大車幫早就布好的防線扯得七零八落,而且實在是破壞氣氛——現在謝直緊盯何大龍,如同猛虎捕食一般,只等着張主薄那邊點名完成,這邊就是雷霆一擊,別看謝直帶着衆人不言不動,其實本就是一個蓄勢的過程,要用強大的氣勢壓迫得何大龍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可好,這個內侍什麼事情都沒弄明白,上來就是一頓窮折騰,讓謝直等人緩緩增加的氣勢,竟然有了回落的趨勢。
謝直能待見他嗎?
不過好在謝直也是在官場中混過幾天的主兒,發怒之前,也知道三思,沒辦法,內侍出宮,代表的是天子的臉面,能不起衝突還是不起衝突得好。
不過,謝直也沒搭理他。
還是謝勇爲人老成,手拉長弓,卻把目光轉了過來,端坐戰馬之上,居高臨下地對高內侍說道:
“這便是我家監察御史,你又何事?”
人家高內侍還不樂意了呢,他在皇宮之內自然要伏低做小,但是出宮之後,哪一次不是地動山搖的?什麼時候,一個小小的八品官員,也敢給他甩臉子了?
“你就是謝三郎?好,果然好……
今天的事情,咱家記住了!
先說正事,天子傳召,着謝三郎朝堂自辯!
聽明白了嗎?走吧!跟着咱家回去交旨吧……”
謝直端坐在戰馬之上,看都沒看他一眼,一雙眼睛,依舊死死盯在何大龍的身上,聽了高內侍的話,很無所謂地甩出來兩個字。
“等着。”
高內侍當時就震驚了,等……等着!?讓天子和滿朝文武等着!?天底下還有這麼硬氣的人呢!?
“謝直,你敢抗旨不遵!?”
謝直怒了,沒完沒了是吧!?沒看見我這兒有事呢!?
“旨意何在!?可有天子印璽,可有中書門下兩高官官副押!?”
高內侍頓時沒話了,口諭!懂不懂什麼叫口諭!?你說的那套程序,是大詔令才用得上的,除了祭天、封禪、冊封太子,誰家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
“謝直,你少給咱家來這套!
咱家真把聖旨拿出來,你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敢接嗎!?
也不看看你自己是是個什麼東西!?還想讓天子親自給你下旨意,你做夢呢!?”
謝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端坐在戰馬之上朗聲說道:
“謝某不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正八品下的監察御史,但謝某不敢妄自菲薄,謝某乃是朝廷的監察御史,不是天子家奴!想要讓謝某人如何,拿天子旨意、朝廷公文來!
要是沒有!贖謝某不奉陪!”
說完之後,不管高內侍變得鐵青一般的臉色,冷聲說道:
“至於你,不過天子家奴而已,膽敢肆意辱罵朝廷命官?嘿嘿,等謝某人把通濟渠這裡的事情辦完,咱們天子面前評理去!”
高內侍什麼時候受過這個啊!?好傢伙,我出宮傳旨,你不但不聽,還要倒打一耙!?不是說不讓朝廷官員耍無賴嗎!?這個謝直是怎麼回事!?
“謝三郎,你還要告我!?
好,你來告!
走,現在就告去!
咱們天子面前評理去!”
說着,高內侍可能也真是氣急眼了,蹬蹬蹬上前幾步,竟然到了謝直的馬前,一把就抓住了謝直戰馬的繮繩。
所有人都震驚了,誰都沒有想到這貨竟然如此生猛。
謝直自己都是一愣,跟不用說牛佐和謝勇兩人了,他們一個謝直表弟一個謝家部曲,天天追隨在謝直的左右,幫忙不幫忙的再說,他們最重要的責任,就是護衛謝直的安全,現在竟然讓人這麼突兀地靠近在謝直身邊,這要是他心懷惡意怎麼辦!?
“鬆手!”
“放開你給我!”
除了他們之外,其他人也是大驚失色,尤其河南縣張主薄,現場除了謝直之外,只有他這麼一個官員,也只有他,才能夠站在官員的角度理解謝直那“等着”兩個字的震撼,同時,也只有他才能夠站在官員的角度替謝直來擔心。
尤其是高內侍上前拉住了謝直戰馬的繮繩,眼看着衝突在即。
張主薄頓時大驚。
內侍傳天子口諭,你不聽,有各種理由來扯皮,但是上手把傳旨的內侍給打了,這完全是兩回事。
回身,向前,張主薄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緊張,也許是他不想讓謝直陷入這種困境。
不過……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侯七!
張主薄正在給“勞改犯”們點名,就待在人羣之中,距離侯七等人的距離很近,有謝勇長箭所指,張主薄從來沒有擔憂過自己的安全。
但是……
在高內侍突然跑到謝直身邊的時候,謝勇大怒,再也沒有精力關注“勞改犯”的狀態……
張主薄轉身奔向了謝直和高內侍……
所以,侯七的眼前,就是張主薄的後背!
侯七眼中兇光一閃,頓時惡向膽邊生,三步並做兩步衝了上去,一把摟住了張主薄的脖子!抽出隨身的刀子,一下就頂在張主薄的脖子上。
“都別動!”
衆人再次大驚。
謝直一見就急了,這怎麼大唐還有劫持人質這套路呢!?
高內侍也有點懵,怎麼我們這邊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呢,那邊就動了刀子了?什麼情況這是!?
謝直纔不管他那個呢,直接下令。
“把他給我拿下!敢假傳聖旨,配合賊人行事!抓了!一會我倒要去金鑾殿上問問天子,他的這些家奴還能不能管好了!”
高內侍傻了。
跟着他一起來的四名金吾衛也傻了,按照道理說,他們這一次當值出宮,就是來保護高內侍的,事關天子臉面,必須得保證吶,但是,人家謝三郎這話也沒毛病啊,這事弄得……誰知道高內侍是怎麼回事?萬一……先別說高內侍是真的假的吧,要是河南縣張主薄真因爲他的問題,被賊人傷了,就算回到了皇宮之中,天子也饒不了他,所以,現在還護着他……嗎?
謝直纔沒空管他們是怎麼想的,直接看向侯七。
“侯七,莫要自誤!
你現在不過是被何大龍矇蔽而已,罪不至死!
但是,劫持朝廷命官,以此來脅迫朝廷,罪不容誅!
侯七,你現在放開張主薄,我做主,饒你不死!”
侯七卻根本不領情,一手緊緊摟着張主薄的脖子,不顧他被憋得滿臉通紅,另一隻手緊緊抓着刀子,頂在張主薄的脖子上,對着謝直大喊大叫:
“謝閻王!你騙誰!?
你沒當官的時候就把大唐律疏玩弄於鼓掌,當了官之後更是行酷吏之能事,你能饒過我!?
我不信!”
謝直看着他瘋狂的雙眼,點了點頭,明白了,他是真不信。
好吧……
謝直無奈地點了點頭,甩了個眼神過去。
侯七一愣,我拿着刀子頂着人呢,你給我甩眼神,幹啥?用眼神讓我放人?
還沒等他想明白呢,捏着刀子的右手突然一陣劇痛,一下子就被擰了過來。
侯七在劇痛之中,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放開了張主薄,能不能抓住他,已經不是重點了,現在他最關心的,是誰。
回頭。
一驚。
水生!
“水生,你幹什麼呢!?你瘋了!?”侯七厲聲高叫。
水生沒有那麼多廢話,直接上手,將侯七的胳膊擰到背後,死死壓在身下,這才恨恨都說道:
“瘋了!?我看你瘋了纔對!
串聯漕幫,聚衆鬧糧!
你們要幹什麼!?
你們串聯的時候,有沒有問過我們這些普通幫衆?
幫你們趕走了謝直,然後呢?再把漕幫建立起來!?那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了!?我們現在有的在大車幫討生活,有的雖然沒去了,但是也能在通濟渠幹活吃飯……不管這一天有多累,起碼幹一天的活能拿走一天的錢!
再組建漕幫,難道我們還回去討生活嗎?難道再把一天的辛苦錢給你們一半嗎!?
憑什麼!?
就憑你今天造成給我的那兩張大餅嗎?”
侯七急了,剛想說什麼,水生卻根本不聽了,直接一巴掌抽過去,用動作明確地告訴侯七,你說什麼我都不想聽了。
侯七閉嘴了。
水生立功了。
張主薄被救了。
謝直也算是踏實了。
不錯,他剛纔的那個眼神就是甩給水生的,並不是他病急亂投醫,而是和水生早有聯繫。
事實上,正是因爲水生,才讓謝直等人早有準備。
他剛到通濟渠的時候,侯七就代表漕幫找到了他,水生雖然腦子不太好使,卻也意識到不對了。
第二天,玩命地幹活,果然引起了羅縣令的主意,要不說傻小子耍心眼才容易騙人呢,在這個時候,水生就耍了個心眼,他跟羅縣令要洛陽水盆吃,羅縣令果然應允,同時,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水生就藉着這個機會,給羅縣令示警了。
羅縣令聽了之後,雖然還不知道侯七代表的漕幫到底在謀劃着什麼,但是已經能夠引起他足夠的重視了,畢竟人家羅縣令坐鎮通濟渠兩個多月,可不是爲了在最後出事玩啊……怎麼辦?找謝直!經過兩個月的“合作”,羅縣令還真是比較信任謝直,碰上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情,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
謝直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鎮之以靜,並且做了諸多的安排。
等到昨天晚上,謝直和羅縣令的相關工作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侯七也來找水生,“見機行事”,
水生一聽,明白,轉身就去找羅縣令了。
羅縣令一聽,我也明白了,派人去通知謝直。
謝直以送茶葉爲名,派人再次和羅縣令聯繫,這纔算是定了下今天的安排。
羅縣令在庭院中靜待。
戴捕頭率領河南縣的衙役、獄卒在庭院之外控制局面。
謝直呢,帶着糧食,帶着人,在通濟渠之外守株待兔。
事實上,今天通濟渠發生的種種,全在謝直等人的計劃之中。
唯一超出計劃的,就是這位姓高的內侍。
要不是這貨過來搗亂,最重要的,驚了謝直的馬,等於一下就影響到了通濟渠當場的指揮中樞,這纔有了衆人不同的反應,這纔有了侯七亂中取慄,一下子控制住了河南縣的張主薄。
幸虧啊,幸虧有水生,也幸虧水生就在侯七的身後,謝直給水生甩了眼神,幸虧水生這腦子今天在線,這纔有了他對侯七的反殺。
現在好了,水生將侯七控制住了,謝直也踏實了。
可是沒有想到,變故再生。
何大龍!
因爲高內侍,因爲侯七,因爲水生……一連串的變故,讓通濟渠衆人的心情,就想過山車一樣忽高忽低,眼看着水生把侯七控制住,所有人,包括謝直,所有人都放鬆了下來。
這就是可乘之機!
何大龍自然要把握住。
抓不住,就會死。
抓住了,可能活!
何大龍早在侯七抓住張主薄的時候,就蠢蠢欲動,就要接着這個機會逃出生天,之所以暫時沒動,只不過希望侯七給他創造更多的機會,甚至還有一種不切實際的野望,希望侯七控制住張主薄之後,以張主薄的安全爲威脅,能夠讓他和侯七逃出生天。
結果……
還沒等何大龍把這些事情思考清楚呢,侯七就被水生拿下了。
何大龍怎麼辦?
跑!
這個時候不跑,還等什麼?不跑就來不及了!
何大龍二話不說,趁着所有人都在放鬆之中,轉身就跑!
嗖!
牛佐!
他的任務就是用羽箭看住何大龍,現在他要跑,牛佐還有啥客氣的?
射他!
可惜,剛纔場中的連番變故,也影響到了牛佐的注意力,見何大龍要跑,又是倉促射箭,準頭非常有限。
何大龍準備跑的時候,就一直防備着牛佐的弓箭,如今羽箭激射而出,猛然一個閃身,硬生生地躲了過去。
謝直一看就急了,他在通濟渠折騰這麼多事情,固然要把漕幫的殘餘勢力一網打盡,其中最重要的目標之一,正是何大龍,他又怎麼忍心讓他跑了?
“追!”
一聲斷喝之下,帶着牛佐、謝勇等人策馬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