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大度?
一句話問出來,滿朝文武不由得嗤嗤發笑,逼得當值的殿中侍御史連連怒喝,這才勉強把大朝會的紀律維持住。
結果,還沒等他喘口氣呢,卻突然有聽到一聲嗤笑,不由得大怒,順着聲音看過去,頓時偃旗息鼓。
爲啥?
發笑之人,正是李老三!
這也不能怪李老三在大朝會上如此失態,關鍵是謝直這問題,問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安祿山胡人出身,粗鄙不堪,向來不知道什麼叫低調,那真是有多大好處就要佔多大的好處,什麼時候還想過分潤給別人?別的不說,他要是真知道什麼是謙遜,當初李老三賜宅的時候,他就不會主動上書,請天子同意,讓滿朝文武到新宅去道賀,更不會在離開長安的時候,讓滿朝文武去長樂驛給他送行……
李老三即便寵信安祿山,也知道,這貨,腦子裡面就沒有那根筋,什麼時候跟“大度”都不挨着……
安慶宗被謝直問得滿臉通紅,想發作,卻又不敢。
李老三都笑了,他還能說啥?這要是說點什麼,那是懟謝三郎呢,還是懟李老三呢?
不能說話是不能說話的,卻不影響安慶宗一臉憤恨地瞪着謝直,恨恨開口:
“家父奉天子令出征塞外,一心只想畢其功於一役,爲我大唐打出來十年的邊疆太平!
在提調兵馬的時候,自然抽調了麾下所有能征慣戰之精銳!
河東方鎮就在家父的麾下,其中兵馬精銳,自然也在抽調之列!
如今河東精銳,都在家父麾下出徵草原,哪裡還有多餘兵丁能夠出塞,與家父一起包圍契丹王賬?”
李老三一聽這話,還有點不好意思,你看看人家安祿山,縱然是個胡人,不知道什麼叫大度,但是做起事情來,還是挺實誠的……我剛剛笑他……不應該,不應該……
謝直卻不爲所動,冷冷一笑。
“好,就算你說得在理,我卻還有一問……”
說到這裡,謝直死死盯着眼前的安慶宗,問道:
“如果天子應允隴右出兵,到了草原之上,是隴右李獻忠聽令於安祿山,還是安祿山聽令於李獻忠?又或者,此二人自行其是?”
安慶宗一聽,硬生生地給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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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麾下幽州、河東兩鎮兵馬,足以擊破契丹王賬,就算是契丹王,在驟然遇襲之下,也有很大可能被家父生擒……
奏請隴右軍出塞,不過是應對契丹人四散奔逃,防止其死灰復燃而已……
重要程度高下立判,誰主誰次,還用多說嗎?”
安慶宗說完,金殿上爲之一靜。
文武百官也納悶呢,謝三郎前面兩個問題,問得實在,一下就能問得安慶宗啞口無言,也讓他們這些不同軍務之人,從三言兩語之中就能聽明白,安祿山如今奏請隴右軍出塞作戰,實在有點不靠譜……
怎麼到了最後的這個問題上,問了一個“誰主誰次”?
也不怪安慶宗自己不作答,直接沒好氣地反問。
安祿山率軍出塞已有多日,按照他自己的軍情奏報,成功在即,現在奏請隴右軍出塞,不過是爲了擴大戰果而已……說白了,人家安祿山自己就能把“活兒”給做了,叫上隴右軍,不過是怕“活兒糙”而已,有了隴右軍助戰,自然錦上添花,沒有隴右軍助戰……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
在這種情況下,還說什麼“誰主誰次”?
決定這場戰爭最後結果的,就是安祿山麾下的幽州軍,自然,即便有隴右軍出塞助戰,也應該以幽州軍爲主纔是。
這些道理,都是明擺着的,謝三郎怎麼還會親自過問?
說實話,很多朝臣都覺得,謝三郎的這最後一問,當真是有失水準……
卻不想。
謝三郎的雙眼,已經微微眯了起來。
這是……怒了!?
謝三郎名揚天下,個人的很多習慣也是天下盡知,眯眼發怒,瞪眼殺人,都不用人多說,都快成了人家謝三郎的標籤了。
如今雙眼微眯……一個問題沒問對,惱羞成怒了?不能啊……謝三郎,不至於啊……
越來越多文武百官疑惑不解,就連李老三都不明所以。
只見謝直冷冷一聲之後,不再理會安慶宗,反而轉向了李老三,正了正頭上的獬豸冠,抖了抖身上的獬豸袍……
所有人都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這可是正式彈劾的架勢。
“臣,御史中丞,汜水謝直,彈劾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東平郡王安祿山,奏請隴右軍出塞,實乃包藏禍心,圖謀不軌!”
果然,謝三郎一開口,就是一頂大帽子,“包藏禍心”還好說,“圖謀不軌”可了不得,這種詞彙,在朝堂之上,由一名御史中丞親自彈劾出來,只有一個指向,那就是——造反!
安祿山,要造反!?
整個朝堂爲之一靜,隨即沸反盈天!
“謝直,你血口噴人!”
安慶宗一聲斷喝,暴跳如雷,隨即臉色一變,猛然跪倒在金殿之上,朝這李老三叩頭不已。
“陛下,家父冤枉啊!
家父本是雜胡出身,得陛下信重,一路簡拔,如今才做了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
家父對大唐,對天子的忠心,絕對日月可鑑!
家父在家的時候,也時常教導我們兄弟……”
安慶緒可能是真急了,也可能是說道在家的教導觸動了什麼,竟然一邊說着一邊還哭了幾滴眼淚出來。
李老三卻沒興趣聽。
這套嗑兒,對於安慶緒這麼一個長期混跡在幽州方鎮的胡人來說,可能是超水平發揮了,但是對李老三來說,如何看待“表忠心”,基本都成了他這個天子的“必修課”了,安慶宗哭出來幾滴眼淚,看起來情真意切的,但是就李老三的見識,比他情真意切的多了去了,就這種水平的“表忠心”,是在打動不了在爲三十餘年的大唐天子。
現在的李李老三,倒是對謝直爲什麼彈劾安祿山比較有興趣。
謝直一見李老三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知道他正在期待自己的下文,卻也不急,回頭,目光在整個朝堂之上掃過。
隨着謝三郎的目光凝視,所過之處,滿朝文武全都閉口不言。
噪雜的金殿之上,竟然隨着謝三郎的目光掃視,快速安靜了下來,到了最後,幾乎落針可聞。
謝直見狀,冷哼一聲,突然開口。
“殿中侍御史何在!?”
“屬下在!”
“再有擾亂朝堂之人,不必呵斥,記錄下名諱,下朝之後,將名單給我。”
“是!”
文武百官一聽,一個個把嘴閉得緊緊的。
往常的時候,殿中侍御史呵斥一句半句的,當什麼,法不責衆嘛,最多罰銅三個月半年的,怕啥?但是如果被記錄了名字,被交到謝三郎的手上,到時候人家不用怎麼着,就請你去御史臺喝上一杯三郎茶,你去不去?去了以後,誰能保證你完完整整地走出御史臺,萬一那句話不對付,惹到了人家謝三郎,就衝他那“睚眥必報”的名聲,能有個好不?
所以,趕緊閉嘴,別聊了,還等着看戲呢……
謝直一句話,壓得朝堂之上鴉雀無聲之後,這才轉向李老三,給他解釋,爲啥要彈劾安祿山。
“安祿山在軍中廝混多年,升任幽州節度使迄今爲止也有十四個年頭了,他別的地方可能不行,但是在行軍打仗上面,最起碼的東西還是明白的,至少,上萬人的隊伍出征塞外,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準備,安祿山必定心中有數。
但是,他明知道隴右軍不可能按時趕到契丹王賬,卻還讓幽州、河東進奏院前來奏請天子,此事蹊蹺!”
滿朝文武聽了,不由得紛紛點頭。
就像謝直所說,隴右出兵,合圍契丹王賬,計謀是個好計謀,就是來不及施行了。
這其中,“時間”這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一層窗戶紙。
人家謝三郎一點破,滿朝文武都知道怎麼回事了,說明這個事兒,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兒,安祿山從軍大半輩子,怎麼會想不到?
如果他真的沒有想到其中的問題,那朝廷就得考慮更換一下幽州、河東的兩鎮節度使了……
可是,安祿山既然想到了,爲什麼要還如此行事!?逗人家隴右軍玩是嗎?
就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時候,謝直繼續開口。
“安祿山率軍出征,突襲契丹人的王賬,此戰結果,無外乎兩種,獲勝或敗。
若敗,安祿山就可以把戰敗的責任推諉到隴右軍的身上,指責隴右軍失期不至,致使幽州軍滯留草原過久,被契丹發現,繼而失去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突然性,最後導致大敗虧輸……”
說着,謝直還擡眼看了看李老三和李林甫,看得他們兩個面色古怪,不知道他是啥意思,謝直冷冷說道:
“甚至!
到了那個時候,安祿山不但可以指責隴右軍,甚至在大草原之上,給隴右軍一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直接陣斬了李獻忠,又能如何!?
以天子對他安祿山的寵信,以李相對他安祿山的遷就,以滿朝文武大量收取安祿山錢財的心虛,他安祿山就算悍然殺掉李獻忠,諸位又待如何!?”
一語出口,滿朝大譁,即便有“謝三郎輕喝三郎茶”的威脅,滿朝文武也忍不住意亂紛紛,說來說去,要真出現那種情況,以安祿山的生猛,還真沒準要一刀剁了李獻忠推卸責任,到了那個時候,人都死了,難道還能因爲一個死人去難爲堂堂東平郡王不成!?
李老三和李林甫兩人,一瞬間氣得滿臉鐵青。
謝直這句話說出來,就差指着鼻子罵他們兩個偏袒安祿山了,就連屈殺一鎮節度使都不能治罪的話,不是偏袒又是什麼!?
這話要是別人說,以李老三的天子威勢,以李林甫獨掌相權十八年的身份,好歹要給他一個好看,說不定直接下令金殿中的金吾衛,直接把人帶出去揍一頓再說!
但是,這話是謝三郎說的,就讓他們倆沒脾氣了。
爲啥?
因爲這老哥倆有其前科啊,開元二十三年,謝三郎窮追八百里,一路從長安城趕回洛陽,就是爲了將安祿山繩之以法,這哥倆怎麼辦的,李林甫出主意,李老三點頭同意,連下三道聖旨阻攔,不但把追隨謝直的八十名金吾衛調了回來,到了最後,竟然連謝家老爺子都請出了山,就是爲了攔着謝直,不讓他殺了安祿山。
爲啥這連續十八年了,人家謝三郎年年“萬萬貫”地往朝廷送錢,李老三都沒有想着把謝直招呼會長安城好好獎賞一番?
一來,李林甫身爲大唐首相,生怕謝三郎回到長安城給他搗亂。
二來,還不是因爲李老三回想開元二十三年那件事,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實在不願意見他?
如今,被人家謝三郎指着鼻子,罵他們兩個偏袒安祿山,這哥倆能有啥說的?
謝直見李老三和李林甫都不說話,不由得冷哼一聲,直接給他們揭示了最可能發生的情況。
“扯皮,推諉,爭論不休……
殊不知,你們還沒有爭論出如何處置安祿山,他殺了李獻忠之後,便會鯨吞隴右軍填充到自己的麾下!
到了那個時候,他安祿山依舊是我大唐邊疆上勢力最強的方鎮節度使,你們還敢處置他嗎?
無非是申飭、罰銅、降官等等無關痛癢的舉措,又何曾能傷害安祿山的一根汗毛!?”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不由得面面相覷,能夠在大唐爲官,都是個頂個的聰明人,長期混跡長安城,就算是自家的職位不高,卻也算是見多識廣,別的不說,看待朝廷處置官員,可真沒少見過。